凡花草虫木、鸟兽珍奇,从不吝惜赞叹;再有那雕梁画栋、游廊抄手,经她且惊且羡,不独嬴湄心花怒放,连久居深宫的宫娥亦觉得处处春色,色色精致,遂人人开颜。
一圈走马观花,嬴湄觉着累了,姜瑶便将轮椅推至池畔,指着水里穿梭的鱼儿与她说笑。因垂柳摇曳,碧绿的池面上荡起层层涟漪,又有游鱼追逐凑趣,甚是可爱,嬴湄疲态顿减。她抬起头,想眺望对面景观,却见几丈开外的青青垂柳间,立着个墨绿的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正盯着她身畔之人出神。
自清醒以来,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撞见。嬴湄略微沉吟,笑道:“瑶妹,你瞧着这里粉蝶甚多,色色各异,不是比你前日捉的好看么?”
“是呢,湄姐。”
“还不回去将团扇和琉璃罐拿来。”
“好,我这就去。”
姜瑶放开轮椅的把手,乐滋滋的跑开。
随着她身影渐远,那匿于垂柳中的身子不禁探出半副。嬴湄只曰思静,命所有宫娥别处游玩。宫娥个个都是机灵人,福了一福,应命走开。
嬴湄这才望向那处,淡淡道:“兰台公子既然有游春之雅兴,何不出来与故人共赏。”
王璨缓步踱出,柔声道:“嬴姑娘,闻得你身子不爽,多半见故人而神伤,故连日来不敢进殿问候。今日巧遇,但愿没有唐突芳驾。”
“唐突倒不至于,然巧遇却是真的。如此费神安排,不可谓不巧用心机,方得相遇。”
王璨嫣然一笑,以折扇煽了煽近旁石凳,款款坐下。
嬴湄神色依然轻淡,道:“兰台公子多年来独占龙恩,此刻不思如何承君欢,倒踹了满案珠宝翠玉,非要攀折草木,这是故作狂态呢,还是风致这玩意已随水流转?”
王璨定了眼珠,珠中锋芒顿然犀利。
嬴湄一般样定了眼珠,只是缓如溪水:“兰台公子,你已利用瑶妹一回,难道还想故伎重演?”
“嬴姑娘何出此言?”
“兰台公子还要装聋作哑么?”
王璨张开扇面,一边轻摇,一边敛住眼内光彩,笑的风情万端:“愿闻其详。”
对面的人理了理膝上软巾,直视他的眼:“嬴湄今日以残损之身滞留燕国,可是兰台公子的杰作。怎么,事已如此,兰台公子倒愧领功名了?”
王璨前倾的身子往后一靠,大笑:“此话怎讲?”
“我嬴湄落到这步田地,看似秦帝糊涂,自毁长城;又似汝阳王心胸狭窄,贯于嫉贤妒能;甚至也可视为木子美善于攻心,巧作运筹。然推敲起来,诸人如何折腾,皆不如公子的‘借刀杀人’厉害。那蒙斌当初之所以一口咬定我背叛大秦,其中证据,有一半便是公子给弄出来的。公子仗着前去讲和求亲,故作倜傥风流,几次三翻的纠缠瑶妹,一来为麻痹我,二来则是借机让蒙斌误会公子与蒹葭园有见不得人的干系。若不然,蒙斌何以在得知瑶妹手中有公子的信物后,便急着面君?再则,我亡夫亲弟的真实身份,为什么早不泄露晚不泄露,恰恰选在我远赴西凉时,公子才告之李俊?连我当初误会秦帝而给予司马炎的独桥镇之舆图,也被公子弄到手,再交付李俊,借由蒙斌之孙转呈于他,好叫那多疑的老头子在秦帝面前据理力争,彻彻底底的坐实了我背叛秦国的罪名。”
王璨折扇一合,拍着手掌,叹曰:“到底是聪明人,你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只是此时才明了于心,岂不太晚么?”
“晚是晚了,然比之含恨而逝,岂不好些?兰台公子,在仟陵时虽是嬴湄夺得先机,可临近终了,还是你胜出一筹。”她的面上竟浮起浅笑:“琅琊王氏的手段,嬴湄此生服矣。”
王璨的手不禁一松,折扇竟致落地。她弯腰拾起,递还于他。
良久,才听得他怅然道:“嬴姑娘,你恨我么?”
☆、第七十五章 布局(二)
她犹瞧着他,目光不暖不冷:“当日仟陵相见,嬴湄便说了,此生若不能与千岁为友,自是遗憾不已;如是命当为敌,也未为不幸。仕途如赌途,既入此中,愿赌服输,何恨之有?”
王璨终是郁结双眉,低低曰:“姑娘果然没有其它话与我说么?”
“千岁既然如此诚恳,就请远离瑶妹。”
王璨双唇一抿,声骤冷硬:“凭什么?”
她亦冷了眼神,锋利如刀:“就凭你是慕容隼的枕边人。瑶妹乃清白爽朗的好女儿,你站在她旁侧,便是想一想、瞧一瞧,也是亵渎。”
王璨的面孔瞬时惨白,双目僮僮:“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是要胁本王么?”
嬴湄靠在椅背上,淡淡曰:“你配么?”
王璨抓住轮椅的扶手,厉声道:“难道本王说错了?以你现在这副模样,你还以为你能做什么?你所倚仗者,不过是素日对姜瑶潜移默化的影响。若不然,以她那样的村妇,她知道什么?”
嬴湄仰起头,以便自己的眸子离他双目更近:“王璨,我还以为你是不傻的,却不料你竟盲目自负到如许地步。你以为你有了一张好皮囊,又有个显赫家世,天下男男女女便会对你趋之如鹜?哼,我自仟陵将瑶妹带至咸阳,其中的繁华风流,人物高下,她未必不识一分;与那些朗朗向阳的男儿相比,你有什么?你还就真以为天下数你第一?你不过吃贯了鲍鱼海参,便想着调换味口,却不知这般随心所欲的风流作为,已给瑶妹带来杀身之祸!”
“你休要危言耸听!本王问你,祸从何来?谁敢杀身?”
嬴湄冷笑:“枉你常卧君之侧,居然敢说这样的话!你真有胆,便在慕容隼的跟前动我一根指头;若不敢,为何还要三番五次的摸进宫来?你和慕容隼的那套拈酸吃醋的花样,自己玩玩也就罢了,若牵连到瑶妹身上,我嬴湄也不介意以残损之身重整旗鼓,再和公子较量。”
王璨的面孔青而又白,白而又紫,紫而再红:短短一刻,竟是上了十道八道的彩漆。末了,他直起腰身,张狂大笑:“嬴湄,今时今日,你拿什么和本王较量?”
嬴湄却是面色放软,娇俏得似花怒放:“兰台公子,瞧这话说的;你为什么不回头望望呢?”
王璨心一凛,果然回头,恰见慕容隼怒冲冲的穿过假山石湖,直奔而来。偏偏嬴湄还软语娇音道:“兰台公子,去呀。赶紧迎过去,明明白白的告诉慕容隼,你频频入宫,非为关怀嬴湄,乃是钟情姜瑶,看他信是不信。”
王璨一口气堵在喉间:“嬴湄,你!”
嬴湄昂起头,唾曰:“挡人道者被马踢,坏人恩爱者遭雷劈。我嬴湄还算有慈悲之心,可要先走。你有甚委屈,自己和心上人说去。”
说罢,她真的转着车轮,另上一道。散在周边的宫娥见之,赶紧过来相助。
王璨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看着一干人一溜烟儿出了御花园,恨得跺脚。恰这时,手臂已被抓牢。
转过身,慕容隼阴鸷的面孔黑如锅底:“璨,昨日相邀游猎,你却道身子不爽,怎么今日就有闲情雅致在孤的御花园里卿卿我我?”
王璨恼羞成怒,索性道:“阿凤有甚话照直说来,何故含沙射影?”
慕容隼眸色冷如冰浸,倏然抽回手,自怀里掏出一叠纸片,朝王璨劈头盖脸的撒去:“你自己看看自己作的好事!”
自二人欢爱以来,王璨几时受过这等侮辱,顿时青了颜面。然眼珠一转,他生生忍住一口气,弯下腰,将地上的纸片一一拾起。谁想飞眼一扫,颜面不但没有恢复常色,倒连眼珠都欲暴绽。
慕容隼冷笑道:“璨,原来孤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难怪大燕各处贡物纳赋,不是大半进了你的腰包,便是叫你的心腹瓜分藏私;连军中人马,亦只识得你令,不从孤命。既如此,为何当初硬要与孤君臣两分?哼哼,我慕容隼何德何能,又何其幸运,竟揽得如此人才,风来雨去,甘为效命!”
“陛下既然深信厍文春和耶律国老呈上的密函,我纵是身长百口,辩又何用?莫若直接拿我下狱不就完了。”
慕容隼浓黑的眉毛高高弹起复又落下,一只修长的手随即抚上王璨线条优美的颈:“璨,这么说来,又是孤冤枉了你?”
王璨眨了眨眼,未曾接口。
慕容隼的手摸上他俊俏的面颊,比之先前,声音里已然带上缱绻:“璨,自从逃离晋国以来,你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建起如此基业。一直以来,你有何心愿,孤从不违逆;便是与那些鲜卑旧族有甚冲突,孤也一直袒护于你。且自古以来,凭帝王们如何贪好断袖,亦从不敢不纳妃嫔,为的是延续龙脉;可当孤顶住所有朝臣的谏言与天下的耻笑,意欲按当初的约定立你为古往今来第一个男后时,你为何翻了脸面,拒不肯接凤印?反倒主张与秦联姻,并联合朝臣,迫使孤一让再让,甚至搞出一场不伦不类的闹剧。目今,孤是赔了城池又折兵,已成天下笑柄;然在孤心底,从来不曾怨你一分两分。孤就想问问,当你如此耍弄孤的一片真心时,不知有否亏心?”
王璨终是涨红了面皮,道:“阿凤,数落这个有意思么?我所有的才智精力,全都给了大燕;连为人该有的伦理常法,我也一样弃置不顾,不然,嬴湄何以被弄到燕国?是,我确实刚愎自用,用人不察,以至于叫奸佞之徒钻了空子,造成今日这欺君罔上的罪过;但你平心而论,我真对不起你么?”
慕容隼的面目瞬息万变,忽然一狠,喝道:“正因为觉着不曾负我,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扣下那些弹劾你的奏章;甚而大刺刺的将手伸到她的身上!是不是,我俩不独共享江山,还要同分女人?”
“阿凤你——好,由你怎么说,这兰台王的爵位为你所封,今日还你便是。从今后,大燕国事点滴,休来烦我!”言罢,王璨甩开长袖,径直走开。
身后,慕容隼气得浑身哆嗦:“王璨,这皇宫内院,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王璨停了脚步,自腰间扯下一块通行内宫的青玉令牌,就近搁在身旁的假山上,又潇潇洒洒的恭身揖礼:“此珮本为陛下所赐,今陛下开言,正好归还,恭请陛下收回。”
慕容隼抢上几步,指着他面道:“王璨,你如许张狂,不就是仗着孤对你的宠幸么?好,孤所幸过之辈,岂能再沦落民间受苦!来人,将兰台王带至隐芳阁,请其久住!”
王璨攥紧拳头,咬得下唇泛白。待随侍在后的羽林军赶来执行圣命时,他竟敛了脾气,乖乖从令。实则羽林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忌惮他素日极受君宠,倒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为难。
转出圆门,恰逢姜瑶捧着团扇和琉璃罐走来。见这阵势,姜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心相问,又惧怕两旁彪悍的侍卫。于是,她蛰避到假山后,且惊且畏的窥视。
偏生王璨眼尖,轻唤道:“出来。”
姜瑶看了看他身后的羽林郎,寻思一会,提起裙摆,磨磨蹭蹭的走出来。终因心绪不宁,被脚下石子一绊,竟扑倒地上。只听“哐当”一声,怀中抱着的琉璃罐碎了一地。
姜瑶只是微微抽气,王璨已奔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连声道:“伤着哪里了?疼是不疼?”
她摇了摇头,急急缩手。
他拽紧不放,道:“瞧,指头都划破了。”言罢,他掏出手绢,硬要替她包扎。
她只觉得无数尖利目光直插身上,忙道:“不妨事。这等小伤,往常在田间地头割荒耕种,常常遇上。千岁请放手,民妇自会料理。”
他却固执不放,一双极俊极清的美目,满是渴望:“姜姑娘,我问你一语,你可能据实而告?”
她但求早些摆脱窘境,忙曰:“千岁请讲。”
他双唇微张,未语之前,苦笑则先挤压面颊:“你的湄姐被囚燕宫,你便不远千里赶来探望;我若也这般身陷囹圄,你可肯来探监?”
她实实在在的惊呆了:“千岁,这怎么可能?这大燕境内,您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谁,谁那么大胆,竟敢如此对您?”
他并未给予答案,只直直相望,如水又如针的目光,似乎定要探测到她的心底。
姜瑶禁不住心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