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望着他,但见他眉峰高聚,分明藏着浓浓的焦虑。不假思索的,她抬起手,然指头还没够及眉毛,便扭成怪异的姿势。他的眼眸闪过诡异的光,只盯着她腕间的手镯,目光飘飘扫过镯上玉蝶,一把握住她的拳头,没头没脑道:“湄儿,寡人送去的凤印,你可藏好?”
这一刻,她的心底荡漾起伏,千百种托词全聚集胸口。末了,她狠狠心,悄悄挺直腰板:“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夏天,也在此处,陛下与臣的约定?”
他的头缓缓的垂落,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又抬起头。似乎得了解脱,他的声音干脆而有力度:“寡人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好,寡人要做言而有信的君王,惟取你之才干!你安心送嫁婵妹,回来后,记得将凤印交还寡人。”
她仔仔细细的端详他消瘦的俊颜,那张面孔上,冷静而平稳,丝毫也无狂乱与偏执。她终是落了心,深深弯下腰:“陛下,臣心如初。无论刀山火海,只要陛下所愿,臣但往不顾。”
他气息幽幽,恍有叹息。她心念一转,正欲分辨,他已扶住她的双臂。四目相对时,她才发觉他的眼眸里有过怎样的动荡,只是那动荡已然近于尾声,除了一点微红,余的已是古井无波。
“湄儿,明日早走,你且回蒹葭园休憩,切勿误了时辰。”
她诺了一声,总觉得心上不忍。临转身前,复低低曰:“陛下,您且宽心。无论战与不战,臣定能叫慕容隼占不到丝毫便宜。”
他微微一怔,随即展颜。她总疑心自己眼神有岔,竟觉得他的笑容里有股悲凉的意味。然转念一想,换作别人处于他的位置,此时此刻,谁又能笑得快意洒脱?于是,她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待得她的影子完全消失于门外长廊,他倏然变了面色,双手往案桌上一撑,急追而下。然几步之后,又踉踉跄跄的稳住身子,呆呆兀立。
侯景一直躲在门外窥视,眼见天子神情大大不对,便蹩进来,道:“陛下,夜深了,还是安寝吧。明日还要早起,为华阳公主践行呢。”
蒙政的眼珠极缓极缓的移到侯景身上,忽然曰:“说,为什么不是我?”
侯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巴着小眼,讷讷无语。偏生对面的人不肯放过他,铁钳般的大手,狠狠夹住他的手臂,口口热气,全喷向他的脑门:“说,寡人对你不好么?为什么不选寡人?是不是非得寡人将一颗心掏出来,血淋淋的摆在跟前,你才心满意足?说啊,你还要寡人做到哪一步,才肯掂一掂寡人的苦心?”
侯景张了张嘴,终是明白,忙陪笑道:“陛下,是我。”
对面张得老大的眼眸慢慢缩小,侯景才在心底嘀咕,双臂便被狠狠一甩。力气之大,带累得他连连后退,要不是柱子拦着,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吓得摸了摸心肝,再抬眼,天子已不见踪影,空余廊柱长长,黑夜沉沉。
翌日,晨曦微露,嬴湄全身披挂,候于咸阳宫外。文武百官亦穿戴整齐,列队两旁。
祭过宗庙,颂过福语,华阳公主的凤辇在猎猎锦旄和密密羽林军的簇拥下,缓缓启程。嬴湄领过圣训,拜别天子,待要纵马而行,蒙政却抓住缰绳,欲言又止。
她以为自己是看懂了他眼眸中的期望,故而俯□子,一字一顿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的手指松松的,软软的坠落。
她微微一笑,向光的面孔,晶莹剔透。那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风发意气,恰如顾太傅所言,皎如明月,光指朗日。刹那,一种情绪如脱缰之马,汹涌澎湃的挤压胸间,他张了张口,声音里竟然含着悲不自胜的哽咽:“湄儿……”
她点点头,道:“陛下,臣去也。”言罢,夹了夹马腹,朝着半露半现的朝阳,缓辔而行。
浩浩荡荡的队伍明明已行得极远极远,渺如轻烟。可他犹不肯挪动身子,仿佛入定老僧,看着人世上最后的一抹微光,寂寂黯然。
☆、第七十一章 困(一)
嬴湄为仟陵令之时,打出咸阳,急行两天两夜便到达目的地。此番北去,因着软细香辇,逶迤十里,且公主体娇,不胜车马劳顿,驱行两日,勉强到达巩县,仅为全程的六分之一。是晚下宿,全县戒严,嬴湄各处查点,均平安无事,方回自己房间。她正待解衣休息,忽闻门板“啪啪”直响。把门打开,巩县县令樊进一头栽进来。她还未及搀扶,樊进身后已伸出一双手臂,牢牢将他托住。
嬴湄抬眼一瞧,但见那人虽着盔甲,却破败污血,又满脸汗渍,肩上还勒着东西。她微微偏头,分明见其肩上背负着传递加急军报的赤白囊,不免心下一沉,道:“燕国是不是已经袭边了?”
樊进犹在大口喘息,军士则抱拳曰:“禀大人,燕国确实袭边了,就在昨夜亥初时分。”
“目标是仟陵?”
“不,大人。燕国先从仟陵南端的阳城下手。顾诚将军看到求救狼烟后,即刻率领三万弟兄前去增援。结果被堵在半道上,遭燕军前后夹击,身负重伤,不得已,只好退守仟陵与阳城之间的北固小镇。其后,镇守仟陵的杜实校尉率一万人前去接应,才出城门,便撞上燕帝慕容隼。燕军来势汹汹,人数又众,杜校尉苦斗至黎明,方得脱身,然仅剩十余骑相随;属下便是其中之一。”
嬴湄的眼珠定定大张,眼底终是浮上一抹忧虑:“慕容隼居然亲自来了?看来,燕国的本钱下得比预料的大。我且问你,你来之时,仟陵还剩多少兵马,可否失守?”
“禀大人,属下冒死冲出来时,仟陵守军已不足五千,但尚未失守。”
嬴湄双眉深琐,道:“可知顾诚将军处还有多少?”
“属下不知。我们跟着杜校尉冲击了大半夜,始终没能靠近北固镇,也不曾见顾将军露脸,怕是他伤得不轻啊。”
“阳城呢?”
“原有五千。但那里城郭薄小,若被强攻,恐是支撑不了多久。”
嬴湄豁然回头,望向樊进:“本官此行,共领羽林军千人。然内中仅有四百骑兵,余者皆为随辇步行,以此推算,速度必然极慢。樊县令,劳你即刻征调六百马匹,本官急用。”
樊进抹着汗,哆嗦道:“大人,这仗都打起来了,还赶着送长公主去做什么?”
“谁说要送长公主去了?”
樊进的嘴张得老大,花白的胡须不断抖动:“大人莫不是想增援仟陵?这,这长公主怎么办?”
嬴湄一面穿上铠甲,一面道:“长公主就留在此处,由你看护。切记,万勿让长公主受惊,也不可让长公主走失。”末了,又对军士道:“你到驿站换马,直奔咸阳,将此军报报于朝廷。”
军士铿锵道:“大人放心,属下定能在黎明前赶至咸阳。不消几日,咸阳必有大军援助边线。”
嬴湄不禁苦笑,很想告诉他:咸阳除了镇守宫禁的南军,连戒备京畿的北军亦在华阳公主发嫁的同一日,调往南方,再无一点多余之力。然樊进和军士目光殷殷,便没有明言,只催促二人各司其职。
巩县终归是个大县,不到一个时辰,骏马雕鞍,一应配全。嬴湄集合队伍,告之军情,申之大义,羽林军群情激昂,振臂呐喊,誓死相随。嬴湄颇为满意,即翻身上马。樊进却拽住缰绳,颤巍巍道:“太傅,虽然边线告急,可你只率一千骑兵,是否过于冒险?”
嬴湄微微一笑,道:“樊县令,奇袭于敌,贵精不贵多;况此刻兵荒马乱,难以筹集人手。你勿用担忧,照顾好一县百姓及长公主便成了。”言罢,马鞭一抽,飞入茫茫黑夜。
一路上,夜风劲吹猛拍,嬴湄除了拼命赶路,便是不由自主的寻思:边线告急,咸阳大约也是风浪颠簸吧?只不知,他可能从容对付李俊那厮?
一时由此及彼,又担忧起姬冰的生死。心肝随骏马的弹跃起起伏伏,总难放下咸阳那头。
恰如嬴湄所忧,咸阳早在十日前便行宵禁,偏这日傍晚,天才下黑,便有泼皮无赖在朱雀大街酗酒闹事。兼任京兆尹的张延还未赶到,已先见百姓托儿携老,奔走呼号。他心下又急又惶,挥鞭猛进,老远便瞧见朱雀大街浓烟滚滚,两边店铺尽被烧砸。后边更有许多提着兵刃的泼皮又砍又杀,肆意抢掠。张延忙指挥差役抽刀迎上,截断去路。然他带来的人不过百数,不消半盏茶的功夫,竟被众泼皮打得溃不成军。幸得贴身的护卫杀出血路,将他拖到僻静处。绕是如此,张延还是被打破头皮,鲜血横流。护卫撕烂衣衫,替他包扎,他抬头,恰见一个差役失魂落魄的奔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说!”
“大人,玄武街、白虎街、苍龙街,还有周边八衢,具有人聚众闹事,打砸烧抢,无所不为。小的们顾得了前边、顾不了后边,派人到京兆署搬救兵,偏偏长吏们阴阳怪气,推三阻四。去的弟兄气不过,奔出衙门找您,结果碰到在它处执勤的分队,他们说,咸阳最繁华的西市、鼓楼、钟楼,俱已落入逆贼手里。参与谋反的,竟有不少京兆署官吏和差役。现在,咸阳城已乱成蜂窝,小的们伤亡惨重,几无剩还。大人,这可怎生是好?”
“你适才说推三阻四的长吏,可有哪些人?”
“回大人,是主事的罗长吏、秦长吏及汪长吏。小的还听说,正是得了这三位长吏的唆使,那些泼皮们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张延脸色如纸,望望烟火交织的街头,把牙一咬:“到天牢。”
护卫和差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愣愣的尾随而去。
到了天牢,张延向牢头问取锁钥。牢头以为他欲提审犯人,便将锁钥举手捧上。张延三步并作两步,提着灯笼,飞也似冲向关押蒙学的牢房。
虽然才入狱三日,也不曾受到亏待,但蒙学已是脸颊深凹,容色憔悴,惟一双血丝密布的眸子烁烁逼人。他静静的看着张延打开门锁,等着他如之前般按部就班的审讯。岂料张延冲口曰:“京兆尹大人,咸阳城已乱成糊粥。目今,廷尉署再无人马可调,京兆署又落于贼手,南军则深在禁中,北军俱已开赴南方,咸阳已是无人守矣。唯望您亲自出马,制止风波。”
蒙学讶异道:“张大人,学入狱之前,虽不敢说事事料理分明,但各司各处,俱详细安排,为何还叫木子美那厮策反成功?”
张延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末了还是实话实说:“下官自奉命接下大人您这摊子,以一人之身分管两处官衙,又负责此案,再为长公主出阁而四处打点,真真是□乏术。陛下垂怜下官日以继夜,不得休眠,便从丞相署调了罗文、秦叶、汪畅三位长吏协管事务。没想到此三人居然是木子美的心腹,他们乘机务之便,四处安排爪牙,终于闹起事来。如今也说不了那么多,大人且随下官离开此处,前去平息策乱吧。”
蒙学探出一脚,然脚步还没搁上门槛,拳头已先捶向牢门:“张大人,学现为重犯死囚,就此出去,将来定要连累于你。再且,陛下心意难测,他之所以从丞相署调来罗、秦、汪三人,便是信不过学,以为学的安排调度里藏有猫腻;学此一去,还不知他又会怎生思量!”
张延自袖中掏出京兆尹的官印,双手递上:“生死攸关,岂拘小节?大人,诚如您所言,陛下既然连您都已提防,想来内宫中的将领也多被猜疑。大人再不挺身而出,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况大人本是清白,纯是歹人陷害,今夜,下官定能揪出凶犯。大人,快走吧,再迟一步,悔之晚矣!”
蒙学心一凛,将官印塞入袖袍,抱拳道:“如此,学谢过张大人。”
言罢,他撩起衫摆,奔向台阶。正好牢头下来,一时不防,竟被撞落。待牢头看清背影,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叫:“来人!快来人!”
张延忙喝道:“你嚎什么呢!”
“大人,那,那是汝阳王府的大公子!他,他这样跑了,小的一家还要不要活命?”
“要死也先是本官死,岂轮得到你?”
牢头犹然哆嗦,愣没明白。张延只好将他提起,道:“蒙学大人不是越狱潜逃,乃是本官放的。陛下将来若是问及此事,本官自有应答,又怎会牵连到你和你的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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