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露霜阁的人么?”孟小莲突然哽咽了,她翻身躲开翠婆子一刀,飞展在喜厅高梁之间,红光烈烈的喜幔在她身边起舞荡漾,离弦之箭,凌厉射出,那景象,美轮美奂,她泣道:“你到今日,也不愿娶我么!”
这一声喊出,在座众位均噤若寒蝉,孟青尧突然铁青了脸,狠狠望着陆擎,陆擎自知理亏,只是摇头叹气,再喊道:“孟侄女这是什么话!”
陆岩柯远远望着孟小莲轻盈的身影,在错落高梁红幔间飞转,突然大声道:“你是我妻子!”
听到这句,孟小莲微微一笑道:“不错!”人再次落地,又从孟青尧身后的护法箭袋里取出箭来,搭上弓弦,再次对准翠婆子。
再也没有人敢说,露霜阁的事与孟小莲无关,陆岩柯那句话出口,她纵然是粉身碎骨,亦是心满意足。那一刻,她已经成了陆岩柯的妻子,是露霜阁的人。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夫复何求?
她箭已离弦,势满如蛟龙出海,劈风斩浪,穿云裂石,径直射向翠婆子。
翠婆子大惊,这连发的红箭,罡风阵阵,令她几乎眼花缭乱。
“唰唰唰”那红箭仿佛有了生命,不再笔直而来,却是左右摇摆,压根看不清所指之处。翠婆子正要躲开,却听“噗嗤”一声,她只觉一阵疼痛,原来那暗红的箭镞已经没入了她的右肩,锥心的痛,激得她向后退了几大步,方才立定,她“哼”了一声,白刀已经脱手落地。
此时,她本可以亮出那夺命暗器,却终究没有出手,只因连她自己都被孟小莲的至情至性感动了,这样的女子,光芒万丈,暗淡天地一切。
孟小莲继续再拉满一箭,翠婆子咬牙伸了左手一拉,竟生生将箭镞拔了出来,带着血肉,绽着骇人的红光。鲜血喷射,四座皆惊,王遮山在外观战,已经飞掠进来,虽依然摇摇晃晃,却咬牙提刀,赶来助战。于是孟小莲趁热打铁的再一箭,被王遮山以刀背弹开,给了翠婆子喘息的机会。
箭镞无毒,又未中要害,所以虽疼痛之极,却还是没有将翠婆子击倒,她左手重新捡起大刀,和王遮山肩并肩,同时腾空,向孟小莲飞去,孟小莲扔了弓箭,再捡起剑来,飞起迎战。三人“叮当”在空中以刀剑相间,转眼已经拆来十几个来回。
陆岩柯的心,跟着上上下下,孟青尧不忍再看,陆擎尴尬地望着,不语不发。不久之后,王遮山的大刀却已经好像恢复了气力,变得诡谲起来,翠婆子在孟小莲身后,身侧滑动,配合王遮山。
孟小莲心里一紧,心道不好,眼见就要招架不住,只听孟青尧大喝一声:“小莲!”她手中宝剑一转,手腕一抖,正要挑开王遮山的肩头,就听“哧”一声闷响,翠婆子见王遮山无力招架那一剑,情急之下,白刀出手,从侧面直直刺向孟小莲。孟小莲正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王遮山身上,陡然感到刀光一闪,偏身一躲,白刀闪过,她翻身一踢,王遮山轰然倒地。
看到这种情形,翠婆子心一横,“啊呀”一声,向孟小莲要害刺去,孟小莲心一颤,却见王遮山重新站了起来,举刀冲她狠狠劈来,她腹背受敌,心中凛然,旋转身体,想要躲开王遮山之时,却不想回身正撞上翠婆子的刀锋。
这一次,或许是命运的捉弄,那惨白的刀锋,竟深深没入她忽然回头,露出的脖颈要害。
孟小莲怒睁双目,大吃一惊,翠婆子颤抖一下,亦是吃了一惊,王遮山惊呼一声,飞掠过去,赶着去接从天上落下的孟小莲。那一刀非常凌厉,孟小莲如同一只白色纸鸢脱落了线绳,直直落地,坠落向王遮山张开的双臂。
只是一瞬间,翠婆子松开了手,白刀已经飞脱。
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将孟小莲冲射而去,“咚”的沉闷一声,她重重坠在王遮山怀中。
“小莲!”孟青尧几乎发疯,陆擎在他身侧,圆睁双目,头上暴起了青筋,这突然而至的变化,让他几乎窒息,一张铁青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陆岩柯用一种几乎嘶哑的声音哭喊道:“小莲!”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小莲,不是孟小姐,也不是孟小莲。
她却听不到了。
那样凌厉的刀锋,像冷峻的冰,瞬间就让孟小莲失去了知觉,她脸色惨白,鲜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奔涌流散,脱离了她的身体。红色匆忙自她周身褪去,留下一个白瓷般的躯壳。转眼间,方才还红颜娇俏,英武骄傲的孟小莲,突然就如同深秋里一片落寞的残叶般寂静无声,湮灭在凉风中。
她只在那最后一瞬的摇晃白光中,最后一次瞧见了陆岩柯那张清俊而温暖的脸,那么英俊,那么倔强,正一点一滴在她的视野消失,仿佛要对她说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了。
孟小莲只觉得疲倦到了极致,身体里每一丝温度都在一瞬间流失干净了,她缓缓闭上眼睛,将陆岩柯最完整的样子,和自己的灵魂一起带走了。
陆岩柯精疲力竭地哭泣着,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孟青尧的怒喝,陆擎的喊声,喜厅里一片沸腾,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跟着孟小莲一起,摇摇晃晃飘出了喜厅,远远飞向了深远幽暗的夜空,越过了羁绊和苦楚,一起在苍穹的尽头缠绵缱绻,永不分开。
他,已经和孟小莲一起死了,或者说他们一起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从此后没有纷争,从此后没有伤害。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与孟小莲,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眼泪像瀑布暴雨一般,洗刷着陆岩柯的脸颊,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只闻到一阵阵咸腥的味道,好像是血液干涸的味道,又好像是眼泪风干的味道,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模糊了。
翠婆子遗憾摇头,她确实不愿伤害孟小莲,却最终还是要了她的性命。
难道人生真有定数?注定今生,这个英武的少女不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她突然为孟小莲落下了眼泪,也是为她自己,这是苦楚的泪,同情的泪,理解的泪,也是遗憾的泪,甚至有同病相怜的滋味。
只是这泪,断续而下,却只是静静没入了粗糙的假面。
人们只看到翠婆子面无表情丢了刀,一言不发立在孟小莲面前,怅然若失。没有人看到,假面后,露毓那张椎心泣血的脸,已经破碎扭曲。
这个翠婆子,其实便是露毓。
王遮山怀抱着孟小莲的尸身,亦不由深深叹息,咸腥的泪水在他眼底泛滥,痛苦在他内心嘶吼,他说不清有多遗憾,有多感慨。抬眼间,已经遥望见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的陆岩柯,一种歉意掠过王遮山的眼睛,远远投向陆岩柯。陆岩柯像是理解,又像是绝望,他好像,已经跟着孟小莲一起死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他们便像是一起离开了。
所有人都慢慢沉默了,喜宴上洒满新娘的鲜血,相信无论是谁看了,都会感慨万千。
第56章 自伤怀()
王遮山轻轻将孟小莲放在地毯上,木然转身,拿起扔在地上的鲜红嫁衣,盖在她的身上。
孟青尧的眼睛放射出火一般猛烈的仇恨,他老泪纵横,厉声喝道:“我绝不放过大雪山庄!”转眼望着陆擎,接着冷冷道:“我也不是露霜阁的朋友!”
陆擎垂首无语,静默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孟青尧的手段,江湖中无人不晓。
翠婆子终于收起自己的失魂感慨,重新清醒过来,一种使命感令她不敢再沉溺于伤怀之中。她上前,拉了拉王遮山的衣袖,低声道:“事不宜迟!”
王遮山终于肯将紧盯着孟小莲尸身的双眼收回,重新填满清醒的神色。
大红的嫁衣掩着孟小莲修长美丽的身形,也掩盖了她美好的脸。这本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最娇艳的一天,是她最珍惜的一天。
这一天,却成了她的祭日。
王遮山默默转身,眼泪在他眼底聚积干涸,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之时,他的双目中却只剩下了一层薄冰的色彩,又冷又脆,泛着幽光,注视之处,几乎凝霜。
喜厅里寂静无声,众人皆肃立无言,孟青尧虽不能动弹,那冲天的怒火却足以震慑每一个人。
露毓凝眉,她愁思万千的脸,掩藏在翠婆子面无表情的脸庞之后,深深忧虑。她自然清楚凌虚教的威名,知道自己已经为大雪山庄闯下了大祸。孟小莲的死,会算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凌虚教诡异的杀手,即将穿越沙漠,过玉门关,纷涌而至,谁也别想活命。
只是此刻,她还有太多使命没有完成,凌虚教的事情,只能先放下。于是她一抱拳,叹道:“孟教主!这笔账算在老身身上,请教主不要迁怒于大雪山庄!”
“小莲死了,你们都要陪葬!”孟青尧冷冷道,仇恨在他眼中结霜,是一层火色的冰,封凝在眼眸之上。几乎破冰而出的,是翻天喷射的怒火,他的声音愤怒而颤抖,接道:“你们谁也别想活!”
陆擎脸色惨白,孟青尧有多可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孟青尧有多疼爱孟小莲,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翠婆子不说话了,假面后的露毓倒吸一口凉气,凌虚教血洗门派的传说,是江湖中最恐怖骇人的往事,无人敢提,无人愿提。大雪山庄在劫难逃,她心中明朗,那已经是无力回天之事。唯一能做的便是早作打算,抵御来袭。据说璃星山上冰封万物,修罗场一般诡谲的演兵场里,培养出了无数的绝世高手,各个狠辣。
想到这里,她心中焦急万分,仿佛是一刻都不能再耽误。她立即伏在王遮山耳畔说了低语一阵,王遮山拧眉,脸色顿时青得骇人,他重新拿出解药,走到一动不动的陆岩柯面前,嘶声道:“陆公子,还请你成全!孟小姐的事”
陆岩柯一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叹气道:“解毒!我带你去!”
“柯儿!”陆擎大怒,喝道:“你想干什么!”
陆岩柯没有理会,伸手接过王遮山递来的青瓷小瓶,“咕咚”咽下里面酸涩的药水。过了片刻,他遥遥晃晃,终于可以走动。
他转身走到绿云身边,从她腰间解下一串钥匙。
“大少爷!”绿云惊道。
陆岩柯没有看她,已经转身迈开步子,往喜厅外去了,王遮山和翠婆子默默跟着。背后传来一阵哗然,愤怒的声音交织一处,如同雷轰。三个人却头也没回,鱼贯而出,没入漆黑夜色之中。
绿云望着陆岩柯那义无反顾的背影,不禁泫然。在陆岩柯面前,她永远是那么苍白透明,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山风四起,月色空濛。
陆岩柯无声地走在前面,王遮山无声地跟在后面,思绪万千的露毓,走在最后。假面替脸孔遮挡了料峭夜寒,冷风却早已挤进了她的领口,凄寒掠过她的胸口,像又薄又脆的利刃,刀刀摧人心。
三人终于走到了一个僻静院落前,门匾上落着“青雪书院”四个字,夜色中闪着奇异流动的光彩,仿佛是月色与星光交织,轻轻落在那俊秀的四个大字上,才有了着奇妙的一幕。
“进去罢。”陆岩柯打开大门,让王遮山先进。
这个时刻,是一个王遮山在内心深处,默默假设了百遍千遍的时刻,一个美好得令他窒息的时刻,他人生一个崭新的起点。
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与大雪山庄再无半分牵连,他的江湖到此为止。
只要带着丘羽羽见了吕刀子,所有的一切,都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
是终结,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无法抑制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天就要大亮了,他们所有的哀愁和苦痛,即将伴随暗夜离开。
夜风会带走过往,阳光会照亮未来。
石子路笔直,自他脚下延展,正通往一座幽黑的屋子。鹅卵石子闪烁着,反射着夜色光华,那幽深的黑暗中,藏着王遮山最明媚的明天。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不顾一切,沿着那条路往黑暗深处去了。
露毓站在夜色中,凉风吹起了她的银发,那银发是假的,却展现了她最真实的凄凉。她怔怔望着王遮山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背影依然宽阔得好像一座崔巍高山,在夜色中沉默而遥远,让她心酸不已。她知道,那是王遮山和丘羽羽的未来,里面没有她。到了这一刻,她最后一次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这个她不知道望了多少回的背影,任他去了,知道在未来的路上,崎岖或者蹒跚,他不再需要自己的搀扶。
这一路,他们终将越行越远。
刺心的痛,蜂拥而至,在她的心口铺展一片疼,一种绵长而永远不能疏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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