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刀子闻此,放声大笑,拊掌道:“你这句话,我倒是同意得很。若这天下,无名无姓,若这天下没有贪婪之人可惜,世上没有‘若不是’。”
白衣主人亦放声大笑,两人对笑间,均是颇为惆怅。
“你若能放下子氏的身份,只做璃彩苑主人,依旧有天下拔尖的伶人刺客,只在江湖中树立门派,有何不好?”吕刀子问白衣主人。
白衣主人怅惘一笑,反问道:“你能忘记自己姓吕,从此让吕家的铸刀绝技销声匿迹么?”
“哈哈!”吕刀子笑道:“我能,吕氏到了我这一脉,没留后,不传技,铸刀绝技便销声匿迹了。”
“我做不到。”白衣主人叹道:“我日日警醒,生怕忘了自己是‘子’姓的后人,生怕自己倦怠在富贵安逸的金银窝里,才有了这幽黑寒冷的‘深渊’,才有了雪原中冻满尸骸的冰路,才有了荒丘上飞沙走石的凛冽!”
“你过得确实不快活呐!”吕刀子摇头叹气,啜饮清茶,喟然道。
白衣主人眼中掠过一丝怅惘,轻轻点头道:“是啊!我何曾快活过?”
第339章 惊涛暗涌()
“你眼中没有是非?”
“我眼中没有是非。”
“错,也要继续下去?”
“坚持之事,怎么会是错的?”
星芒山下,积雪覆盖所有。雪停了,宁静中唯有寒风丝缕。冷瑶琴一人羁马缓行在前,脑海里浮现出某一日,她与某个人的对话。记忆中,那一天也是满地白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是非?
她笑了。情愿之事,便“是”;不情愿之事,便“非”。她的眼里,没有别人所谓的“是非”。
冰魇沉默跟在后,马蹄没入积雪,又重新迈出来,发出“嚓嚓”轻响。他的心,沉浸在绝望中,想问的问题,只迎上冷瑶琴沉默冷峻的面孔。他知道,师父不会告诉他霜靥的去向。
上山时,一行三人,此刻唯余他与冷瑶琴二人。从星芒山下来的一路,他不止一次问冷瑶琴:“师父,霜靥去哪了?她留在璃彩苑了么?”
冷瑶琴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眼中闪过冷峻神色。
从星芒山到霜沙谷,不过小半月路程,冰魇却觉得格外漫长。他想起了那日在山脚小店内,霜靥那些忽然落下的眼泪,便深深怨恨自己,没有在那一刻仔细问她。
或许,世上事原本都没有绝对,是犹豫令人错失了扭转乾坤的最佳时机。
冷瑶琴走在前,亦是眉头深皱。这一路上,她不断想起那些关于“是非”的辩论,心中第一次开始怀疑,莫非自己执着的“是”,终究是“非”。
我不会错。
她坚定地想,她这一路,从未错过。
帝都禁城,雪后的第一个晴天,晴空万里,无尘无杂。隆盛殿里,却是阴沉沉一片。金龙椅上隆帝眉头深皱,缓缓扫视高阶下的众臣,沉声道:“朕意已决,勿需多言!即日起,削去余阳城城主之位,于余阳设郡县,余阳军编入玉门关驻军。”
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终于在隆帝那坚毅而森寒的眼神中陆续住口。西冷王意欲开口,却终究没能站出身来。而平湖王,因常年驻守忘原关,心中最懂隆帝忧虑,于是更加沉默。北原王面色苍白,似是病情又重了,听到隆帝决定,只不断咳嗽。倒是那一向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靖东王,笑得无所畏惧,无所事事地左右顾盼,偶尔瞥一眼西南王,也只见那年迈的老王爷沉默不语,眉头深皱。几位老臣、近臣更是陷入沉默,生怕说错一言。段虎垂头环视四周,心中明白,隆帝下定决心的事,无人能变。于是,他亦缄默不语。
高阶上的隆帝,脸色凝重,沉毅目光缓缓扫视阶下众人,嘴角泛起一丝涟漪。忘原关外,正是一派咄咄逼人之势,隆帝心中明白,出关之前,必须先平定蠢蠢欲动的余阳,才能避免强大的余阳军与啸沙山结盟,才能避免后院起火。他,必须排除万难,去除北方威胁,平安关内。
如此决心,在他眼中闪烁奇妙的光,那道光缓缓扫过众人,带着森森寒气。所到之处,无一人敢言,无一人敢抬头。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陷入脆弱的寂静之中,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仿佛用力呼吸也会震碎着不堪一握的寂静。
四海内外,似正泛滥惊涛波澜,人人陷入自危。
再劝无益
散朝后,段虎心中只剩下这句话,不断响在耳畔。只是纵然如此,他还是不能甘心。
在禁城最高的露台,白玉栏杆内,隆帝倚栏而立,先是望向遥远的忘原关,又远眺那静默不语,却似乎有千言万语的流云阁,最后,忧心忡忡地瞧着西面远天,似乎想望见那遥远的余阳。然而,除了流云烈日中若隐若现的帝都街道,余阳远得丝毫不能瞧见。倒是那云遮雾罩的繁华帝都,如今更像是天上人间了。
隆帝望栏杆外白茫茫一片,觉得天地也混沌了,他心中也随着飘散云雾混沌了。近些日子,年少时光总不断浮现在梦境之中,清楚却又朦胧,然总能看清亲兄弟们的面孔,最是纵情得意。
兄弟血亲
隆帝烦躁起来,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无法遏制衰老下去了,任他心中豪情,却只剩力不从心。他的抱负,他“平四方、富天下”的抱负,甚至是踏足东海和西南的抱负,终究是来不及了。他至高无上,他万人敬仰,他坐在这镶金龙的宝座上,却无法和岁月辩白。
他只觉困顿非常,孤独无比。
“陛下,盛平公来啦,正在殿外候着呐”太监陆福顺一路小跑,穿过水晶珠帘,跪倒在地。
段虎跪倒在地,隆帝没有回头,亦没有让他起身,似是早已参透来意,只望向西面道:“朕心所往,你可明白?”
段虎战战兢兢跪着,沉重点头,恭敬道:“微臣明白。”
“不要与朕辩论‘手足相残’,‘世人所言’”隆帝缓缓伸出双手,攥住那冰凉彻骨的玉石栏杆,极目远眺,叹道:“若余阳真念这天下,便没有‘兄弟相残’。‘太叔’一脉入帝都,复‘姬’姓,世代袭爵,做锦衣玉食的王爷,岂不皆大欢喜?”
段虎拧眉,无言以对。
“若手足相残,便是余阳大错。”隆帝坦然道。
段虎依然无言以对,他知道,此战难免,蛰伏数十载的“太叔”一脉,新仇旧恨,如何肯就范?如此任人宰割的日子,余阳怕是早已忍到了头。
“你去罢。”隆帝背对他,一挥手,一席谈话,便如此结束了。
段虎噏动嘴唇,想劝解,却终究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的心,陷在更深的纠结中。他与朱沅宝,早已达成共识,若不能保余阳,则放弃。他却总忍不住想,或许太叔虑行是更好的君主。只是,他终究没有时间了。
我有私心
他在心中叹道,似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昔日里啸沙山上众豪杰说。
此时的平安山庄,宁静悠然,雪后的晴空格外明媚,太叔懿一人坐在窗前,眯眼晒太阳。婚后生活,相敬如宾,平淡无奇,和想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与朱北径,似乎夜夜拥着对方的躯壳入睡,是两个伤心欲绝之人,在彼此的怀中感怀旧事,流尽眼泪,互相慰藉。
没有人,能比他二人更理解对方的痛楚。
入夜,太叔懿静静蜷在朱北径怀中,只觉阵阵寒意。冬天就要过去了,屋内“兹兹”烧着火炭,却依然冷得犹如凝霜的深井。她瑟瑟发抖,朱北径便将她拥得更紧。只是,他的身体,也那么寒冷,似乎比她还要寒冷。
这一夜,太叔懿做了个格外漫长的梦。梦到璃彩苑里的“熙儿”和“密棋”,肩并肩坐在梨花缤纷的树下,笑着闹着,快活逍遥。梦到璃彩苑教她唱歌跳舞的师父,时而严厉时而温婉的面孔。又梦到余阳纵横的街道,在大雨中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高拔如云的念棋宫高台,依然在金色流云间静静伫立。站在那高台上,天空似是触手可及。
只是忽然间,所有一切坍塌了,念棋宫轰然倒塌,碎成齑粉,化作奔腾泥浆,沿着余阳城那开阔的街道,流淌奔行,吞没所到之处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高天流云,瞬间由金黄变成烟灰,翻滚沉默,瞬间落下瓢泼大雨。
她在梦中挣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的朱北径,感到了她那不断颤栗挣扎的身体,只好将她抱得更紧。
这一夜仿佛特别漫长,朱北径也做梦了,他梦见了那落英缤纷的绣坊内,洒满金色阳光,将雪宁那净白的长裙照得惊为天人。半梦半醒之间,他已分不清,怀中揽着的,究竟是雪宁,还是太叔懿。他的心,似乎飘得很远,耳畔响着雪宁那浅浅的笑声。
她分明在笑,却只露出张布满泪痕的面孔。她那隐忍而坚毅的神情,未改分毫。朱北径想知道,她此刻在哪,是不是快乐。
天终究亮了,两人淹没在各自的残梦与心事中,不约而同睁开眼。眼前,只有彼此那张怅然若失的面孔。
朱北径盯着太叔懿,似是从未瞧见过她如此黯然神伤。她的眼睛,掠过一阵阵飘渺烟云,似是暴雨来袭前的天空,布满阴霾,深邃得望不到尽头。太叔懿也盯着朱北径,盯着他那双盛满清泪的眼睛,忽然觉得心口极酸。
窗外微曦,淡青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投在地上,将浮在半空的尘埃照得粒粒分明。不知何时熄灭的火盆,只剩冰冷灰烬,空气里弥漫着清冷味道。大红的帷幔被衾,亦显得冰凉湿冷。
二人只对望一刻,时光,却好像流转良久,或者,时间根本凝固了。他们望着对方,同时笑了。
同病相怜?
他们,终于在对方怀中,找到了最深的安慰。
“大少爷!不好了!”门外却突然传来三刀急切的呼喊。
朱北径与太叔懿同时一怔,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狂澜。朱北径已经坐起身来,披上衣服,一面翻身下床,一面应道:“说!”
“余阳!余阳反了!”
第340章 枕戈待旦()
一匹快马踏碎黄沙,趁着朦胧月色,冲进了余阳城。
夜色正浓,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轻盈的俊拔身影,马背上一跃,飞去了宜煌殿高高的露台。
水晶珠帘内,太叔虑行身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双目如水,温暖微笑:“进来罢!你果然还是喜欢从这里来!”
“哈哈!”一人爽朗笑着,一只手已经撩开珠帘。一双锐目,灿若星辰:“我来得正是时候!”他看到桌上正摆着茶盏,便自己跑过去,斟了一盅,啧啧叹道:“你这茶,人间难找!”
“你来得倒快!”太叔虑行坐在他对面,也捧了茶盅。
“怕误事啊!”来人头束玉冠,身着宝蓝色锦袍,却是那平素里病怏怏的北原王。此刻,他的脸,依然苍白无血,却没了平日里的病态,只笑着远远望向露台外。
金黄掺着皎白,月色正冰凉,轻轻拂过余阳城上空。
两个人,一个如莲花般沉静飘逸,一个如闪电般耀目凌厉,相视一笑,一前一后,便缓缓从露台上飘了出去。
衣袂袍裾,飘扬飞舞,被大漠朗月映衬成两个锋利剪影,慢慢湮灭在浓烟般的风沙之中。
你追我逐,一前一后。两人一会儿轻轻落在翻卷呼啸的沙海中,倏尔间又飞扬在藏青的星空间。
许久,整个大漠,恢复了平静。
吟沙坡上,风卷沙低吟,萧萧亦凄凄。北原王与太叔虑行,并排躺在高远星空下,一如当年在流云阁顶楼。四只眼睛,远眺着同一片天空,那星光,是世间最明亮的眼睛,闪烁神秘,似乎遥在天边,又仿若触手可及。
“说罢!”太叔虑行盯着一颗星,淡然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你愿回帝都么?”北原王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嗯?”太叔虑行蹙额道:“非常不愿!”
“天下之大,却没有你太叔虑行容身之所!”北原王狡黠一笑。
“余阳是我永远的家!”太叔虑行双眼布满风烟,在朗朗月色下显得格外沧桑。
“你不愿回帝都,余阳亦不保”北原王抓了抓腰间剑柄,比大漠的砂石还要冰凉。
“你这是要我扔下一切出关去么?”太叔虑行轻蔑地斜了他一眼。
“十二哥,我说道理,你听着便会觉得我是他的走狗。到如今,我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北原王没有看他,仿佛是望向了更远的天际。
“我不懂!”太叔虑行裹紧大氅,淡淡笑道。
“中原厮杀,必然是一派混乱,北方狼包藏祸心,早想入忘原关,此乃中原危机”北原王突然转过来看着太叔虑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