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壮汉将丘羽羽和竹椅一起放在花厅中央,就赶紧躬身退了出去。丘羽羽的腿还没有好,所以她只能被抬上来,坐着接受讯问。
高坐上的陆花儿,面色青白,两颊不见胭脂色,只见眼中怒气,寒光阵阵。她大步快行,已经走到丘羽羽面前,怒问道:“你不老实待着,跟踪绿云干什么!有什么阴谋诡计,趁早说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话间,又大氅一展,重新坐回太师椅,气势汹汹,寒怒荡漾。在场的人,无不沁出一身冷汗。只有陆岩枫,悠闲却冰冷地斜睨着她。
陆岩柯虽面无表情,却暗地里瞟了眼丘羽羽,神色中铺展一阵焦灼。
“我”丘羽羽迟疑了一下,快速而隐秘地瞧了陆岩柯一眼。陆岩柯脸一白,眉一敛,眼神动了动,分明向她示意,要她按计划的说。
可是丘羽羽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这可急坏了陆岩柯,他正要冲出去,身边的陆岩枫早已使大力,狠狠抓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等一等。”
陆花儿却已跳起来,盯着丘羽羽,眼睛瞬也不瞬,怒斥:“你这个鬼头鬼脑的死丫头,想必也看出来绿云不是一般婢女,想跟着她找谁?”
丘羽羽吃了一惊,难怪一个婢女能随身别着根鞭子。
陆岩柯却焦急万分,悄悄望了望丘羽羽,盼她开口。
绿云确实不是一般的婢女,她是露霜阁五个最高等的丫鬟之首。
这五个丫鬟平日里,只专门伺候陆夫人,各个武功高强,位分在刀师之上,从来不作一般使唤。
这次是陆夫人专门拨出绿云去看管吕刀子的,这才给陆擎吃了颗定心丸。
丘羽羽实在不幸运,就算她会武功,也未必是绿云的对手。绿云那根银鞭子,顶端装着个精钢矛头,不知道取了多少心怀不轨之人的性命。
绿云也正瞪着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狠狠看着丘羽羽。
“不说话没关系。”陆花儿哼了一声,道:“我看你身子亦无大碍,还是去牢里养着罢。”
说话间,喊了声“来人!”,两个劲装的虬须大汉,步步生风,已经从花厅外大步行来。
“关起来!”陆花儿猛一挥手,冷笑道:“关在哪,王遮山都会来!”
两个大汉已经凌空架起丘羽羽,转身就要出门,剜心疼痛从各个关节袭来,丘羽羽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她却咬紧牙关,哼都没哼一声,为的就是不让陆岩柯担心。
“住手!”陆岩柯早已飞箭一般,“呼啦”一下,跳出人群,指着陆花儿大喊道:“大姐你当真狠心!她受伤颇重,你将她扔在牢里,不是存心要她命么!”他转身一抓,一双青白的手,死死握住其中一个大汉的手腕,怒道:“放下!”
“是我让她跟踪绿云的!”他突然大喝道,指着自己,嘶声道:“是我!”
石破天惊般,一屋子的人,蓦然闭嘴,都齐齐惊讶地望向陆岩柯。
陆花儿的脸,也惨白无血,两只眼睛露出一阵怨毒,恨恨道:“你什么时候,也掺和起露霜阁的事情了!”
陆岩柯黯然道:“我无心插手,你先放下她!”
陆花儿怒色更盛,侧手一挥,青瓷茶盅“哗啦”一下,陡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热茶飞溅四散,惊得周围人慌忙躲开,她怒道:“我自然要问你!先把她带下去!”
两个大汉听陆花儿发话,这才安心拂去陆岩柯的手,说了声:“大少爷,得罪了!”驾着丘羽羽,抬腿就往门外去。
“回来!”陆岩柯转身就要追出去。
“拉回来!”陆花儿一挥手,又进来几个大汉,死死抓住陆岩柯。
虽然他怒斥不断,却怎么也不能挣脱几个内功深厚,手如铁钳的大汉。
“大姐!”陆岩柯此时,已经是面如黄纸,心力交瘁道,几乎哽咽,嘶声道:“不干她的事!”
陆岩枫也赶上前来,踮脚扶住陆岩柯,低声在他耳边道:“大哥稍安勿躁!”
陆岩柯虽是文弱书生,却性子刚正,此时,他挣不开按住他的大汉,又气又怒,直觉天旋地转,突然“噗”一声,喷出一口急火攻心的鲜血,正溅在几个大汉和陆岩枫身上。
一阵粉红血雾飘荡在花厅内,众人都闻到一股咸腥的滋味,这才看清,陆岩柯面色凄惨,鲜血飞溅在他素净的白袍上,触目惊心。
这一口血喷出,众人方才吃了最大一惊。
他们没有想到,一向平淡无惊的陆岩柯,居然还有这么悲愤交加的时刻。
绿云却已先众人一步,翻身腾空,脚尖一点,飘然落在陆岩柯身边,双手一伸,已经撑住陆岩柯就要轰然倒下的身躯,泪如雨下,哽咽道:“大少爷!”
陆岩柯又跟着口涌出几口鲜血,突然失去了知觉。
陆花儿这才着了急。她豁然转身,飞奔而来,眨眼间人已经蹲在陆岩柯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陆岩柯虽气息绰绰,总算还没有断气。
陆花儿挑眉,大喝一声:“郎中呢!”
几个大汉已经托起陆岩柯,放在竹椅上,蹲身将竹竿架在肩头,起身一抬,四人如同一阵疾风,健步如飞,瞬间便消失在花厅门口。
众人一阵唏嘘,见陆花儿神色凝重,还立在花厅门口望着门外小路。路上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似有似无,飘忽不定的烟尘。
所有人都立在花厅,一言不发,空气中还弥漫着咸腥的血雾,粉红咸腥。
只有陆岩枫和绿云,早已跟着飞奔的竹椅跑了出去。
秋风乍起,吹进花厅,陆花儿打了个冷战,心中突然一阵凄凉。
她最了解自己这个向来不闻窗外事的弟弟。陆岩柯口涌鲜血,是平生头一遭,这其中曲折,让陆花儿暗自唏嘘不已。
陆岩柯,自小就是个痴人,不在意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在意了,便死死盯着,眼珠瞬也不瞬一下。他一旦用了心,便是个肯赔上性命的傻子。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是天下第一痴人,却又不但不叹服,他用心之专,用情之深。
这种人,是天下最真挚之人,谁也比不了。是造化成就的奇迹,人间真情的化身。
陆花儿缓缓回身,飞溅落地的血,还没有干,零落在地,却像朵朵绽放的红莲,妖娆美丽,如泣如诉。
第32章 如果与因果()
空寂无声的幽暗,弥漫在大牢的每个角落。“滴滴答答”的水滴,有节奏地击打着石阶,发出阴冷的声音。
空气中漂浮着霉腐的味道,含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种气味,那种声音,在黑暗中凝集,压迫,让人不由胆寒,何况一个弱女子?
丘羽羽正蜷窝在柴塌上,一缕青白的光,从她头顶上的小窗高高射下,落在地上,交错纵横,是一方铁窗的影子,尘埃在白光中跳跃飞扬,犹如群魔乱舞。
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正在枯竭。
这时候,隐约有两个人影,正匆匆穿过牢廊。前面是个垂首疾走的精壮汉子,手提个白色灯笼,正是露霜阁大牢的看守;后面的人身材高大,身披着连帽的大氅,遮了整个容貌。
两人不一会就停在昏暗的斗室外。
铁栅乌黑斑驳,泛着支离破碎的幽光。
看守低唤:“杨绚!”
恍惚间,仿佛只是幻觉,却又那般清晰。
柴塌上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丘羽羽,勉强睁了睁眼。她的脚下,有几滩干涸的赤黑,蝇虫正贪婪地伏在上面,“嗡嗡”叫着。
门开了。
看守身后闪出一人,青白大手,已经向后推开帽子,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冷如刀,眼明如水。
是陆岩柯。
“绚儿”陆岩柯大步迈进铁栅门内,一把抓住丘羽羽冰冷的手。
“绚儿!”他几乎哽咽,嘶声道。
丘羽羽浑身疼痛,双腿仿佛没了知觉,她昏昧的头脑,半晌方才回了知觉,看到立在自己眼前的人,高大俊拔,是她熟悉的样子。
看守知趣地退了出去。
“陆公子!”一股热气,陡然填满胸口,她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陆岩柯点头,惨白的脸,忧伤的眼睛。
“你别哭。”他伸手,用袖子擦去丘羽羽的眼泪,低声道:“我一定想法救你出去!”
丘羽羽哽咽点头,四下黑暗,如同有无数恶魔,正不断向她包围,还来不及害怕,身体的疼痛和空虚,早已将她击溃。
此时,陆岩柯温暖的手,正牢牢握着她冰凉的手,就像是要一并温暖了她即将耗尽的生命。他的声音那样坚定,他的眼睛那样温暖,一瞬间,丘羽羽仿佛得了些力气。
她挣扎起身,靠在陆岩柯宽厚的肩头,虚弱垂泪道:“我不能死。”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还没有再次看到王遮山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她这四个字,“我不能死”,所包含的千言万语,陆岩柯或许并不明白。但是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不会死。”
“嗯。”丘羽羽勉强笑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不会武功。”陆岩柯突然道,眼睛忧伤得就好像两汪深潭,流转过千丝万缕的痛楚和自责。
“若是我会上一招半式。”他接道:“就能带你,杀出去了!”
丘羽羽不禁苦笑道:“这是傻话。”她咳嗽了一声,显得很疲惫,勉强绽开一个笑脸,喃喃道:“其实此时,我也有点希望自己会武功了。”
陆岩柯亦笑了。
平生第一次,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同时意识到,或许会武功是好的。
陆岩柯心中更是感慨。
他自小长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目睹着盐路上剑拔弩张。他的家,并不像个家,总是闪着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每个人的身后,仿佛随时都能反手催生一阵杀机。
他恨透了武功。
所以,他拒绝习武,拒绝杀人的工具,总以为,若是自己能主动远离这些纷争,就能躲开鲜血和仇恨。
只可惜,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武功,也可以保护人。
怎么他就只看到了杀人呢?
他叹息了一声,苦笑。
丘羽羽抬起虚弱的眼睛,不解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傻,这么简单的道理,到如今才明白过来。”陆岩柯摇头叹道。
“什么道理?”丘羽羽侧目。
“如果我会武功,就能保护你。”他严肃道,若有所思。
丘羽羽心中,陡然掠过一阵惊讶的温暖,仿佛将她整个人包容其中。
她垂首道:“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陆岩柯不说话,他无言以对。
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他自小就会武功,生活便会大不同。
生活没有如果。
不能把假设的某个片段,生生嵌在已经存在的现实中。现实中的每个片段,因果相连,没有哪一段能凭空消失或者改变。
如果陆岩柯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纵横江湖,或许此刻就没了恻隐和怜惜,也可能,根本就不会遇到丘羽羽。
所以,没有如果。
两个人,似乎都刹那间,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同时沉默不语了。
高窗投下的雾蒙蒙的烟光,偏了方向,斗室里更昏蒙不辨了。
陆岩柯拽着袖子,轻轻拭去丘羽羽脸上混合的眼泪和汗水,还有泥污。她一张清秀的脸,在惊惧和折磨中,全然不若初见他时,那般饱满和晶莹。
好像一朵入了秋的莲花,在凄风苦雨的摧残下,失了颜色,没了光彩。
“你受苦了。”他不禁鼻子一酸,几欲再度落泪,只是他别过脸去,只望着那道移动的烟光,让一把辛酸泪缓缓风干在眼底,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丘羽羽,道:“我大姐下了死令,除了我爹,没人能放你出来!”他温暖的脸凑近丘羽羽,仔细看着她半张半合,灰暗疲倦的眼睛,保证道:“你千万放心,我很快会再来!”
看守在外面低低咳嗽了一声,雾白的灯笼,在铁栅外飘荡。陆岩柯回头应了一声,轻轻将丘羽羽斜靠在柴榻上,一皱眉,转身而去。
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眼中满是忧伤。
那种忧伤,就像是根植在他心底,透过眼睛伸展出来,让人动容。
丘羽羽只能依稀间看到他朦胧的身影,俊拔而高大。
她宽心地笑了下,努力抬了抬手,向他告别。
大牢外,其实早已经是夜半时分,天黑风凄凄。
玉镜高悬,正青幽幽笼着陆岩柯高大的身躯,随着他,沿着一道白墙匆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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