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正是玉门关小酒肆的卢老板,从东海到玉门关,远避中原的漫长岁月,孤寂而警醒,他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静,是以再见昔年里啸沙山上的老友,也不过泰然一笑。
这一幕,若给平常人瞧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二人已有十年未见。
十年前,烟尘漫天的啸沙山上,那壮志未酬,满心悲怆的众豪杰,于风烟中匆匆拜别,自此后天各一方。十年里,只能从江湖传闻的只字片语中揣摩,那些昔年里与自己共同进退,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兄弟们,如今身在何方。
段虎饮了几口清茶,才觉神思一清,仔细打量眼前人,纵然是心深似海,也不由眉一轩,热泪盈眶。对望间,二人均是泪目盈盈,却都笑得豪迈从容。
卢老板本名叫做剑歌,昔年里是穆苍天最得力的帮手,是啸沙山上被尊为“智者”的军师。啸沙山惊变之后,他随穆苍天出碧海关,在澜霞船上东山再起,几年后再次名震一方,却又在穆评评死后突然消失。
对此,江湖传闻一向是扑朔迷离。
有人道,剑歌因为新任碧海王的势力排挤,方才离开东海;也有人道,另谋高就才是缘由;更有人说,他离开东海,是因为穆评评离世然而,无论哪一种传闻,都不能令段虎信服。
段虎了解剑歌,并非感情用事之人,更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他离开东海,一定有更重要的理由。
此刻,剑歌正在眼前,他却不知从何处问起了。
敞开的窗,透进黎明清澈明亮的晨光,也送进清新怡人的空气。剑歌微微一笑,缓缓落座,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窗外,分明是风轻云淡,晨色清丽。段虎却仿佛瞧见了尘沙滚滚的啸沙山,眼前只剩下回忆中那策马啸西风的豪迈,挥刀逐烟的爽快,还有那血溅残阳的悲怆。啸沙山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清晰如昨。
“流云阁一开,天下大乱。”剑歌放下茶盅,微微敛眉。
“开不了”段虎亦眉头紧皱,说不清心中滋味。
他并非不愿重回啸沙山的辉煌岁月,亦非恻隐那龙椅上的勤苦帝王,却依然不能控制自己五味杂陈的心。
“我见到王遮山了。”剑歌神色凝重道:“不久之后,飞白刀或要现世”
段虎双目微澜,沉声道:“他不是不承认自己是大雪山庄的人么?”
“他也不想要飞白刀。”剑歌隐秘一笑,接道:“涨墨剑呢?”
“下落不明。”段虎愁闷道。
“非也。”剑歌眼中闪过一丝光:“我找到燕雨前的女儿了。”
“在哪?”段虎似是吃了一惊,微微欠身,拧眉道:“她知道涨墨剑在哪?”
“嗯,涨墨剑依然留在燕门之中。”剑歌微微一笑。
段虎似是一怔,片刻间深深叹气,苦笑道:“果然”
“燕雨前向来周密谨慎。”剑歌亦叹了口气,似是想起许多往事。
啸沙山上,燕雨前是出了名的谨慎小心,是以多少次官军围剿,都挫败在他精明强悍的观察部署之下。有时候,连军师剑歌都不得不承认,燕雨前比自己更周详。
然而,心细如发的燕雨前,防不胜防,最后还是吃亏在“自己人”手中。满天山的背叛,令他措手不及,错愕惊怒中,能安排妥帖的,恐怕也只剩下了那把秦友天用生命保全的“涨墨剑”。
一时间,剑歌和段虎同时陷入沉默,均是慨叹颇深。叹燕门一朝疏漏,满盘皆输;叹燕雨前英明一世,却终究未能提放亲近之人。
“我一听说香沙现世,便知道是啸沙山的人。那张药方是你做的罢,骗得东海不得安宁。”段虎眨了眨眼,诡秘笑道。
“哈哈哈哈!”剑歌仰天大笑,叹道:“可惜碧海王聪明一世,竟也信世上真有此等妙方!”
“他不过是救人心切。”段虎斜了他一眼,颇有深意一笑:“若不是要救心爱之人,三斤也不是简单之人。”
剑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孤儿三斤,能从一个渺小的鸡鸣狗盗之徒,披荆斩棘地坐上“碧海王”的宝座,自然不是简单之人,更不是轻易就范之辈。只可惜,剑歌戳中了他毫无理性的唯一弱点,白红霞。对于三斤来说,那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不受智慧控制的盲点。
“我确实利用了他救白红霞的心思。”剑歌笑道:“只有通过他,这张‘药方’才能传遍整个江湖,才能把啸沙山的人找出来。”
“你还是那么聪明。”段虎斜睨他,笑了起来。
“现在,我只有一个担心。”剑歌正色道,忽的敛了笑。
“怎么?”段虎双眼一眨,抿嘴道:“飞白刀和涨墨剑迟早会找到,难道是怕关外?”说到“关外”,他的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到了。
剑歌郑重地点了点头,叹气道:“若阿木德趁虚而入,我们岂不成了罪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幽幽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此刻,天光大亮,湛湛青空,早已绽放灿烂阳光。帝都的初夏,干燥而闷热,尽是焦躁不安的灼烫。然而,当月光洒满大地之时,往往又夜凉如水。这便是白日里燥热,深夜里清冷的帝都夏季。
剑歌望着那晴朗远天,心里却弥漫着层层阴霾。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中原大乱之时,外夷入侵,生灵涂炭。更害怕尸横遍野,百姓流离的战争梦魇。
可是,七星如何甘心,甘心那“姬”姓皇族继续坐在龙椅上。为了修建那固若金汤的禁城,百姓如何生不如死,潦倒街边?那骄奢淫逸的洪帝,曾经是啸沙山众人揭竿而起的所有理由。
然而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却不是洪帝,而是隆帝。
剑歌忽然犹豫,望向段虎,但见他沉吟不语,眉头不展,心绪不宁,似是思量颇深。
“你觉得,隆帝如何,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段虎。
隆帝勤政,有目共睹。
段虎蓦然抬头,凝视他,神色复杂,却问他道:“理想国里如何?”
“有饭吃,有衣穿,无叩拜,无血泪。”剑歌悠悠道。
“不错,隆帝何等勤政,却不能让咱们无叩拜,无血泪。”段虎神色更加凝重。
“那不如”剑歌双目一闪,忽然道:“再等等。”
“怎么?”
“阿木德一定会反。”剑歌笃定道。
段虎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说得不错。”
“此次他入禁城,是以‘八部王’的身份,也是第一次以草原之王的姿态面圣,想来也是今非昔比了罢。”
段虎点头,叹气道:“虎狼之心,一目了然。”
“哎”剑歌叹了口气,苦笑道:“天下又要大乱”
“是啊。”段虎也叹了口气,道:“圣山在他手中,士气大振呐。”
“满天山也算一方豪杰,能雄踞在那些草原虎狼的圣山上,如此之久”剑歌提起“满天山”,难掩神色复杂。
一方面,满天山刚勇无双,性情耿直,江湖中人,谁不赞叹?可另一方面,他又恩将仇报,出卖了自己的主人燕雨前。各种矛盾纠缠一起,纵然是聪明如剑歌,亦觉此人难懂。
“报应到了罢。”段虎淡淡道。
“你说得也不错。”剑歌道:“到最后,满天山亦死在“背叛”二字上,背叛他的人,正是燕门中人。”
“燕雨前的女儿?”段虎吃惊道。
“不是。”剑歌淡淡一笑,摇头道:“暂时,他还不想表明身份。”
“哈”段虎笑了笑:“好罢。”
“天下大乱,遭殃的还不是百姓?”剑歌眼睛有点灰暗。
段虎没有回答,缓缓垂下了头。
两人又沉默片刻,剑歌忽然道:“你找到女儿了么?”
段虎一怔,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瞧他。
第290章 几许分离()
大漠无垠,黄沙万里。
不知行了多久,疲倦不堪的露毓和王遮山,才隐约瞧见璃星山那峻峭的轮廓,在无穷风烟中若隐若现,仿佛无可触摸。
此刻,飞白刀是王遮山所有希望,似乎唯有将它好生交付别人,方得真正解脱。
此刻,璃星山却是露毓所有畏惧,仿佛见到丘羽羽,便要面对一场必然幻灭。
他二人,因各自过于深重的思虑,均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于是,通往璃星山的路途,便显得格外漫长。对于王遮山来说,他恨不能瞬间到达。然而,对于露毓来说,它却太短太短,短得令人畏惧。
就在他二人纵马往璃星山赶去之时,有一人正疲惫不堪,自璃星山上下来,他的马,走得非常慢,他的心,似有千斤之重。
鞠公子终于下山,带着鞠莹留下的手稿和秘密,疲惫不堪,满心失落地沿山路离开了。
终究还是被孟川简拒绝,没能如愿进入鬼影堂,习得他梦寐以求的诡谲功夫。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同样失去至亲,孟川简却能保持超凡的平和镇定,似乎毫无报仇雪恨的意愿,更没有感同身受的理解。
鞠公子满心迷茫,眼前弥漫着璃星山终年不散的乳白浓雾,清冷湿重,在本该湿热的初夏里,亦散发冬天气息,令人寒颤。
脚下,是不断向下延展的石阶,依山势蜿蜒,湿漉漉落满凝露,倚着高拔峭壁,依然十分难走。
他不由感慨,或许正是这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孟川简与自己大相径庭的性子。孟川简,似乎正是眼前这万年凝霜的璃星山,深沉冷静,燃不起一丝火星;而他自己,却秉承了东海那波澜壮阔却又肆意无拘的天性,永远做不到真正心如止水。
东海波涛,可曾有一刻真正宁静?
正如这璃星山的阳光,可曾有一刻真正温暖?
孟川简不许他入鬼影堂,自然有最理性冷静的缘由。只是鞠公子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在他眼中,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亦不该放下血海深仇。
“这世上,总有努力却不能达成的愿望。”
这是孟川简送他下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还在耳畔回响,比前一时刻显得更合理。
鞠公子抬头,透过那越往高处便越浅淡的雾气,隐隐瞧见了黄沙遮蔽下那一轮本该浓烈的夏日烈阳,忽然觉得胸口滞闷。他深吸一口气,却只吸到了璃星山含着沙土气息的冷雾。
努力也不能达成的愿望
他一面随意羁勒胯下那颇显烦躁的马,一面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当我们相信努力便能达成一切,奋勇前进,相信人定胜天之时,必然还年轻。直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败涂地,遍体鳞伤,才会相信,啊,原来这世上真有更强大、更微妙的力量操控一切。那一刻,便是理性而衰老的时刻。
原来,衰老与年纪无关
鞠公子却还保持着一种决心,走在一条既定之路上,相信决心能够战胜一切,相信以牙还牙是最好的结局。
直到漫天浓雾渐渐散去,眼前缓缓出现一个熟悉身影的时刻,鞠公子才第一次相信,注定重逢之人,无论被多么凶猛的暴风吹散,终究会重逢在浩渺江湖之中。
这一刻,他的圆睁双眼,显得很惊讶,却也很喜悦。
简直是喜不自禁。
对面浓雾中,那人影越来越近,形容渐渐清晰,清俊面孔上,是熟悉的明亮眼睛,爽朗却疲倦。
对面来人,正是王遮山
鞠公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离开了璃星山地界,重新踏上了黄沙掩盖的大道。只有经验丰富之人,才能辨出这条极不清晰的路,也只有这条路,才能将来客送离璃星山地域,通向另一条指向玉门关的大路。
王遮山却还没有认出鞠公子,他正垂头沉浸在自己不能自拔的回忆和假设中。鞠公子左右顾盼片刻,却也没能瞧见那原本等在山下的何姑娘。
片刻后,露毓的身影出现在王遮山身后,她一眼便瞧见了鞠公子,笑了起来。鞠公子一怔,瞬间认出那女子正是嘉兴不霁楼的女主人,那与王遮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纠葛的露毓。
“露毓姑娘!”鞠公子微笑,朗声道,抱拳间感激一笑。
不霁楼里的好酒,曾给了他多少宁静而美满的夜晚,只这一点,便值得他感激。更何况,若没有这么一座不霁楼,他该去哪寻找王遮山?
“鞠公子!”露毓亦是抱拳一笑,感概良多似的,笑得百感交集。
鞠公子离开不霁楼后,露毓曾后悔自己没有当机立断,留下他。当时的鞠公子,面色苍白,显然刚刚经历非常变故,难掩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落魄焦急。那时候,他正急着寻找王遮山,却只得到了王遮山远游的消息,只好遗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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