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蓝啸海,不过是嘉兴南、近水镇边上一个开茶水铺子的普通人,性子和顺,不爱热闹。她自幼丧母,所有的记忆都只和父亲有关,所有的幸福,安全感,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理所当然的生活必然,都只和父亲有关。
看到鞠莹留下的那份手稿,她才明白过来,父亲蓝啸海,不但是江湖中人,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最后,为了某桩往事,生生赔上了性命。他似乎努力摆脱江湖,却终究没能离开江湖。这样的父亲,似乎离她很遥远,甚至很陌生。可是,她坚信,若父亲是江湖中人,必然会是个深明大义的正义豪侠。
此般念头,促使她一刻也不愿迟疑,急忙赶往天柱山。
春末的天柱山,依然如从前那般明媚,只是陆花儿没了,陆岩柯也没了,绿云没了,连陆擎也没了。
再上天柱山,以万人敬仰的凌虚教教主的“教母”身份,出现在熟悉的场景中,恍若隔世。再也没人能欺负她了,如今的她,笑得从容疏离,没有几分真实神色,却是绝对安全。
江湖风烟,终于将她塑造成今日模样。不知是悲是喜,还是苦涩酸楚,路过陆岩柯曾经住过的“烙云斋”,她竟然心口一涩,险些落下泪来。
陪她同游天柱山的,正是露霜阁现任阁主陆岩枫,见她失神之态,只微微一笑,露出超越年纪的冷静神色,淡淡道:“大哥离家许久,似乎不愿再回天柱山了。”
算起来,陆岩枫算是丘羽羽的救命恩人。当年,羔羊般柔弱、任人宰割的她,在那差点被闵如堃凌辱的惶恐深夜里,若不是陆岩枫,或许早已踏上另外一条命运之途。若不是陆岩枫,她也不会遇到陆岩柯,不会被他那般倾尽所有地保护和周全。
想起这些,她只皱着眉微微一笑,轻轻对陆岩枫摇了摇头。
那神色向来冷淡的陆岩枫,在抬头仰望自己大哥旧宅的门匾之时,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怅惘。丘羽羽知道,纵然是心冷如霜的陆岩枫,也有与他人一样柔软的部分。
陆岩枫的柔软,便是陆岩柯。
没有人知道,深夜里,陆岩枫常常独自留宿在“烙云斋”,对着远天冷月饮酒,怀想小时候与大哥的那些旧事,越是想便越是难过,白日里便越发性子乖戾。所以,江湖中才有了“新任陆阁主性情乖戾,杀人如麻”的传闻,总不断沉浮在真真假假的浪潮之中。
“其实,大哥比我更适合做阁主。”没缘由的,陆岩枫吐出这句,眼睛没有离开“烙云斋”三个字。
春日里的天光那样好,将那乌木牌匾上鎏金的大字,映得格外灿烂动人。丘羽羽顺着他的目光,亦望向那三字,若有所思,却没有接话。
陆岩枫似是神情恍惚,根本是自说自话,苦笑接道:“若是我嫂子没死呢?若是大哥留下来多好。”
丘羽羽亦是苦涩一笑,陆岩枫这句话,要是被江湖中人听到,多半会觉得他是故作姿态。丘羽羽却瞧得出,他那根本是真情流露。
时光流逝,陆岩枫也会被光阴改变,没有人,能经过岁月琢磨,还能一成不变。昔年里,陆岩枫如此说,或许真不过是惺惺作态。只是时过境迁,那冷血笃定的少年,此刻也终究开始想念了。
空空荡荡的天柱山,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陆岩枫一人守着偌大个露霜阁,面对眼前深不见底,四面无垠的江湖,第一次明白了“孤军奋战”的寂寞。
第284章 亲笔信()
铸剑坊在禁城东北角,午后总是洒满金灿灿的阳光。
朱北旭走后,尔绚陷入短暂的空洞之中,“圣山”铸好之后,她已提不起任何兴趣铸剑了,段虎留下的那封信笺,彻底搅乱了她的心。
那信笺,白纸黑字,由父亲秦友天亲手书写,写满不容怀疑的事实。
原来,段虎不是自己应该千刀万剐的仇人,流云阁里深藏的秘密,是他与自己父亲当年共同的秘密。
一时间,尔绚不知是悲是喜,仿佛所有信念,都在一瞬间轰塌了。
尔绚这才知道,十几年前,荥阳铸剑秦家,也曾入伙啸沙山,盼望实现所谓的“理想国”。当年,秦友天入禁城,再也没有出来,实际上是将自主所铸、可以开启流云阁地宫大门的“涨墨剑”托付给了段虎,同时托付给段虎的,还有他的独生女儿,秦尔绚。
尔绚这才知道,在啸沙山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秦友天毅然做出了决定。有人死,才有人生,于是他让自己的刎颈之交段虎,出卖了自己。
说起来,最后将剑刺入胸口致命的,终究是秦友天自己。
自那以后,段虎便不止替自己活着,或者替“七星”活着,他还特别替秦友天活着,暗地里将他幸免于难的女儿托付给了平安山庄。
秦友天入宫,为的是让洪帝再也找不到进入地宫的办法,替啸沙山保全那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搅动四海的白书。秦友天知道,即便自己不是“七星”,也难逃一死,因为参与地宫大门秘钥铸造的嘉兴清锋斋和荥阳秦氏,都绝不会有好下场。他心中明白,一旦地宫那沉重大门牢牢锁上,白书里沉重的秘密深锁在地宫深处之时,所有知道秘密的人,有能力重开大门的人,便会全部咽下秘密,离开人间。如此,洪帝才能安心坐在龙椅上。
所以,当洪帝知道,秦家竟也位列啸沙山“七星”之时,简直是悔不当初。他只道秦家和吕氏,乃是当世大师,是江湖中人口中最能掌握机关的铸造大师,不仅是刀剑,还有玄机颇深的秘钥。
洪帝自以为足够聪明,并没有交给一家来做,分了两把秘钥,为的便是牵制他们对地宫的掌控。
当然,他不会知道,吕刀子也是“七星”之一。
往事在尔绚心中不断翻腾,父亲的信笺言简意赅,只简略澄清了自己的真实去因,仿佛只专门写给女儿。啸沙山往事,却写得模糊潦草,尔绚唯一能看明白的只有两点。
首先,涨墨剑和飞白刀,是开启地宫的两把秘钥,缺一不可,至于那白书到底是什么,却没有详细说明;其次,便是“理想国”。
那“理想国”,据说是无论贵贱的平等世界,人人不跪。
“理想国”,只简单三个字,却令江湖中七个铁骨铮铮的豪杰,浑不怕流血死亡,时至今日,依然心存希冀。他们的后人,正隐藏在江湖深处,伺机而动。
是什么样的世界,能让人前仆后继,为之流血奋斗,不惜一切?
尔绚无法理解,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便是,自己也是“七星”的后人,在开启地宫,重上啸沙山,再竖“七星大旗”的未来江湖中,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时间,与朱北旭远走他处,隐姓埋名活在世外桃源的愿望,忽然变得格外强烈。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肩负如此重担,比从前脑中那些“报仇雪恨”、“铸剑杀人”的担子,更加沉重。
此刻,她忽然很想逃避。
越想逃避,便越觉得段虎很非常不起,不但能够忍辱负重,背负“出卖挚友”的骂名活下去,还要替死去的挚友完成使命。
原来,很多时候,死去反而是种解脱,活着寻找解法的人,才承受着最终的担子,行走在一条最艰难的路上。
比如啸沙山活下来的人比如尔绚自己
她正兀自沉思,一个陌生的男子已经出现在窗外的长廊内,脚步虽轻,却还是打断了她的思绪。
尔绚起身,向他点了点头,知道来人名叫密棋,是当今闻名遐迩的名伶,曾是帝都“通天阙”的头牌红人,如今被那任性的仁清公主养在睦云宫里,招来颇多非议。
在不少场合下,铸剑坊里的铸剑师尔绚,都得幸受邀,赴那皇家宴会,常常有幸一睹密棋献艺,简直是风华绝代,无可比拟。
看过段虎夹在信笺里的另外一个信笺之后,尔绚才知道,原来密棋也是啸沙山的后人,千方百计入宫,亦是为了重启地宫。
此刻,密棋已经绕过曲曲折折的长廊,轻盈迈进炉火烧得正旺的铸剑坊。华服锦绣,落满精美刺绣的袍裾,长长拖曳在地,掠过那青石板地,发出轻盈的“唰唰”声。
这是第一次,尔绚在近处瞧他,这才发现,原来那光华万丈的伶人,不过也是韶华年纪,不施粉黛的面孔,白玉般细腻,一双眼,灿若星辰,比清溪还干净。与绣金红毯上翩然起舞,妖魅摄魂的浓妆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密棋见对方怔怔瞧着自己,又望了眼铸剑台上那柄尚未完工,却冷得透彻的剑刃,笑道:“幸好,姑娘还没开工。”
尔绚方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请密棋落座,自己则悠然沏上一壶茶,分别给二人斟了,似乎并不急着开始商讨大事。
密棋似乎也不着急,只是一面品茶,一面饶有兴趣打量那挂满宝剑的兵器架,还有那火红的炉膛。
窗外不时传来阵阵雀鸟啁啾,轻快清脆,是初夏里最动听的歌声。
如此大好时光,尔绚困在这铸剑坊内,与密棋一同困在这深不见底的禁宫里,忽然觉得非常可惜。可惜的,不止是辜负了这广阔世界、穷尽一生不能看尽的大好风光,还有他们被家族烙印困住的人生。
虽然惭愧,尔绚还是对那所谓的“理想国”没感到特别激动。看起来,密棋似乎与她一样疲惫不堪。若不是背负“七星”使命,他们或许能活得不一样。
他或许也这么想罢?
尔绚瞪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由猜测。他虽然皱着眉,却依然拥有一双纯净而充满好奇的明亮眼睛。
“这茶真好,是什么?”片刻后,他盯着那白瓷杯里澄清翠绿的茶水,笑问。
“啊?”尔绚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如此平常的问题。
“这茶是什么?”他却认真地问了第二遍。
“霜翠,荥阳茶。”尔绚如实道。
对她来说,这产自荥阳的霜翠,是现实与往日记忆的唯一纽带。
霜翠产在荥阳,是她自小便饮的家乡茶,这么多年来,无论在洛阳,还是在禁城,她都只喝千里迢迢买来的霜翠。
只有喝到霜翠,才能不忘“铸剑秦家后人”的身份,才能时时刻刻保持报仇雪恨的惊醒。到如今,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笑那“铸剑秦家后人”的身份。
如今,不能忘却的是那身份,想忘记的,还是那身份。不能摆脱的依然是那身份。
“霜翠。”密棋默念那名字,嘴角漾开一丝怅惘笑意,嗫嚅道:“故乡茶。”
尔绚淡淡笑了笑。
“其实,若能忘掉过去,实在很不错。”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抬眼道。
那双眼,闪动独特光芒,任谁瞧了都会动容,只是那眼睛,又是何等忧伤,只有经历相似的人,才能洞穿。
比如此刻的尔绚。
在他眼中,她能读出和自己一样的落寞忧伤,有对故乡的眷恋,对往事的不舍,却也有幽幽怨恨,深藏不漏的埋怨。
于是尔绚依然微笑,不置可否,明知是不能背弃的信义,又何必逞口舌之快?于是她沉静道:“来说正事罢,我这铸剑坊就这点好,一向无人打扰,可以放心说话。”
密棋笑了,听出了她的自嘲之意。
尔绚说得没错,她所有的时间都零落在这宫墙深深的禁城里。在这座坚若磐石的皇城中,除了赴宴,她所有的时间,便都散落在了这安静得教人心惊的铸剑坊里。除了剑,窗外的鸟儿,没有人能听听她的心声。
绝对寂静中,她终于开始怀疑,铸剑到底是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还是因为生在铸剑世家,从来没有机会仔细思考?
“地宫,我亲自看过了。”密棋终于收起无谓怅惘,正色道:“没有变化,也没人打开过,确实必须集合两把秘钥”
“我去瞧过,戒备森严。”尔绚皱眉道。
密棋笑了,不屑道:“戒备森严?那是皇帝自己的错觉!”
“哦?难道不是?”尔绚双目微澜。
“事实上,知道流云阁秘密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么多年,本来也没什么人靠近,时间久了,里面的守卫全都浑浑噩噩!”密棋想起数次出入流云阁的经验,总结道。
尔绚点了点头。
密棋说得没错,谁会刻意靠近皇帝下令封锁的禁区呢?除非是别有用心之人,更何况知道流云阁秘密的“别有用心之人”,原本也是少之又少。
第285章 心照不宣()
“当年,段虎带涨墨剑出禁城,亲手交给了燕雨前。后来,剑去了哪里,却没有线索。”密棋道。
“朱沅宝觉得,剑还在禁城内。”尔绚低声道。
“这是他和段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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