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宁可笑着流血,也不落泪的疏离之人,却在那样的时刻,被喷薄而出的悲伤推到理性边缘,第一次发出了如此悲恸的哭喊。
琼儿,却只是在他怀中“咯咯”笑着,哪怕娇小的脸儿上,早已落满叔父比血还要烫的眼泪,也不会觉得悲伤。
世界上最纯净的水在哪里,大约在婴孩儿的瞳中流转。那些至纯至净之水,涤荡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保全了短暂的欢愉。那年幼时的欢愉,那纯净的水,终究干涸。从今后,再哭泣,便只是血泪。
江湖中,总有一种说法,人如刀,人如剑,无论你使什么兵器,都最终追求那个至高境界,也就是说,什么时候,你不再追求华丽的招式,眼神的威慑,或者江湖的名声,才算真的做到了“心中有兵器”。那种境界下,一招式全在心中,名声全在身外,哪怕紧闭双眼也能摄人心魄。手中没有兵器,也令人胆寒,那是种终极境界。
可惜,年纪尚青的他,骤然面对家变,无可选择地踏上这条逃亡之路的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参不透,也做不到这样放下外在的境界。
于是,他还盼着能练成神功,将澜霞船劈得片甲不留;还盼着能有天将仇人砍得就剩下一口气,然后笑得扬眉吐气,一口气道尽心中愤懑仇怒。
没错,他就是这样想的。哪怕他是那一向翩翩然的琼烟岛少主,是那被称为“温如玉”的大好青年,哪怕他明白“放下”二字的境界。却还是不能抛却这样悲凉又庸俗的念头,这样可叹又可怜的复仇。
想要扬眉吐气之人,往往低眉顺眼,处在低潮,真正的扬眉吐气,或许只是淡淡一笑。
再过十年,他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再过十年,自己的念头会不一样。也能云淡风轻地只微微一笑泯恩仇,不再计较着江湖中的是是非非,做到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句“离开,放下江湖。”
他做不到,至少在眼下二十几岁的年纪里,他做不到。现在,他必须通过实实在在的血泪,来巩固信念,来应对未知的险恶,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他还处在,必须依赖华丽招式,锋锐武器来震慑敌手的年纪;还处在必须以狠辣眼神来彰显狠辣的年纪,如果不这样,怕自己会颓然垮塌在通往心愿的路上。
信念,必然是具体的东西。是越来越强大,令敌人胆寒的武功;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兵器;是笑一笑,跺一跺脚就让对方打颤的气魄。
现在,他必须拥有这些看得见的实物,才能打起精神来。
离开,放下江湖
鞠大海的遗言依然回荡在耳畔。
怎么父亲让他放下血海深仇,像个懦夫似的躲起来?
他真的不懂,不懂父亲,更不懂自己。
选择面前,人人都会惧怕错误失败。于是,往往绞尽脑汁,却最终发现,对与错,都抵不过忠于自己。
别人口中那个最好的你,并非最好,最好的自己,永远是真的自己。从小带着“聪颖”,“勤勉”,“好学”,“奇才”这些光环的鞠公子,想要发现真正的自己,或许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那是虽然漫长,却终将揭晓一切的旅程。
第270章 心之所往()
鞠公子伫立窗前,于沉默中冥想许久,终于起身往门外走去。
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见孟川简,也想见见“琼儿”。
深冬般严寒的初春,明媚在凝霜的裂隙中倔强延伸,依然游丝般微弱。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星星飞雪的璃星山上,本就见不到最鲜美的春,哪怕有春雪花摇曳生姿,宣告春讯。
璃星山,终究是璃星山。
鞠公子常常想,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一处,能像璃星山这般,集合人间最恶劣的气候地理条件。也正是因为这样极致的艰难境地,才能造就凌虚教豪杰那些令人望而心惊,最是乖戾纵情的真英雄罢。
这是他的另外一个结论,越是艰难困苦的环境,越能铸就向往强大光明的性情。
凌虚教从孟青尧开始,传到“琼儿”做教主,不过三代,已经是江湖中跺一跺脚就震天动地的重要门派,与他们这比雪山还冷硬果断,却又比沙漠还要热情豪迈的性子有绝对关系。
当年,“雪圣女”孟小莲壮烈死在自己的喜宴上,曾令多少人唏嘘不已,其姐孟小蕾因伤心过度,从此不再过问教中事务,专心去陪伴亡妹,如今还住在墓园中。后来,孟青尧一世豪杰,却因脑疾忽然发作,含恨猝死,令人不由感慨天命诡谲。如今,孟川笙和鞠莹离开了人世,留下凌虚教荡平澜霞船的决心。这一切的一切,听起来尽是酸楚,仿佛是上天最残酷的历练,却也会令他们变得比别人更加强大。
令江湖看客,感到疑惑的是,教主孟川笙死后,只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幼子,胞弟孟川简接任教主,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却不没想到,孟川简却只称自己愿辅佐幼侄,鞠躬尽瘁在所不惜,却不愿坐那教主之位。
于是,如今凌虚教的教主,乃是个不满周岁的幼子,辅佐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其母鞠莹曾经从东海带来的贴身丫鬟白婉,一个便是孟川简。白婉被尊为“教母”,乃是因为从今后她便是琼儿的养母。孟小蕾心灰意冷,不愿再问教中之事,亦是个中缘由。只不过,这一切终究有赖孟川简尽心辅佐,说穿了,教中事务,终究是他在打理。
这件事,鞠公子起先也甚觉费解。只不过在一次和孟川简聊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孟川简所作所为,其实是为了保障那个名叫白婉的女人此后的生活,给她在凌虚教设立一个坚不可摧的位置。
这样一来,哪怕有一天琼儿长大成人,自己坐在教主位上,也不能轻视自己养母这个“教母”的位置。
这秘而不宣的隐秘内情,令鞠公子深深慨叹,不光有感喟,还有敬佩。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感情,这样深沉的守护,这样沉默不语的付出。
“你很喜欢白婉罢?”他曾经这样问孟川简。
那一向沉静如水的男子,分明目光微澜,却只是冷静地淡淡一笑,笑而不语。
“为什么,不在一起?”他也曾不解地追问过:“你未娶,她未嫁,在一起生活,岂不好?”
孟川简沉默着,笑得略显荒凉。第一次,鞠公子从这位一向心思深沉的凌虚教二护法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柔的光。他荒凉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她的心,属于另外一个人。”
鞠公子轻声叹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问过关于“白婉”的问题。
不过此次璃星山之行,他并没有见到白婉,那据说连笑一下都能驱散阴霾的女子。据说她下山去了,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鞠公子回忆到这里之时,已经来到了孟川简的书斋内。世人都道孟川简武功盖世,是鬼影杀手中最变幻莫测的一个,短剑使得神鬼不知,取人性命于顷刻之间。种种关于他的传说,像午夜墓园中幽怨莫测的阴魂,任谁想起,都会在片刻间不寒而栗。
没有人知道的是,孟川简很喜欢古琴,虽然弹得不怎么好,却一直坚持下来。据说,午夜里,他常常自弹自乐,那古怪走音的调子,常常逗乐窗根下偷听的下人,也总是引起人们窃窃私语。
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么?
武功高强,杀人于眨眼之间,手段又狠又辣的二护法孟川简,好好杀人便可,为何非要弹琴?
这些流传在凌虚教下人之间的笑谈,随着时间推移,也传遍了整个江湖。
于是,人们总是悄悄说,孟川简是杀人杀得太多了,想弹弹琴,澄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也有人说,孟川简弹琴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思考杀人的事情。
鞠公子却觉得这是孟川简身上最有趣的地方,明明做不好的事情,却一定要做。无论弹得多么难听,也不会放弃。或许,这才是他身上最好的品质,他忠于自己,他知道向自己妥协,不太关注别人的目光。这种人,或许最孤独,却也最享受孤独。
这样的人,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从来也不会在世俗的洪流中沉没,丢了性命。
此刻,已经快到正午时光,书斋内果然传出颇为不搭调的古琴之声,听起来酸酸涩涩,好像刀锋掠过石墙,古怪而刺耳。然而,琴声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倔强地撩动着,令人忍俊不禁。
所以当鞠公子踏入书斋之时,孟川简依然紧闭着双眼,沉静在自己努力协调的曲子中,并没有留意已经有人进门。
鞠公子迅速将食指搭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制止就要开口通报的下人,并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风那样轻,虽然冷,却很惬意,自那大敞的窗口飘进来,扬起了孟川简乱发。鞠公子默默伫立在离他不太近的门口,不愿去打扰他的清净。
不知过了多久,连风都渐渐缓和下来,阳光忽然变得灿烂起来,飘忽间全部落在窗前案几上,显得很明媚。孟川简曲终人笑,如释重负叹出一口气来,缓缓睁开双眼,笑着对鞠公子道:“还是你懂我。”
“不愧是鬼影杀手!”鞠公子双目微澜,由衷赞道。
“是啊,你就是站在门外,站在狂风里,我也能闻到人的味道”孟川简起身作揖,大声笑了起来。
鞠公子双目一闪,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起鬼影剑法,刺客身法,那些都是孟川简根骨奇家的天赋之才,并不足以令鞠公子感到激动。别人不会明白,令鞠公子每每感到敬佩的,反而是孟川简弹琴这件事。
世间事大约都是如此,令人感慨万千的,往往不是那些光芒万丈的天赋,让你做到了完美精彩,无可比拟,反而是面对缺陷不足,嘲笑调侃之时,还能努力到汗流浃背,虽然依然显得笨拙,却只对自己笑笑,相信下次会做得更好。
那样的时刻,才会令人感动,因为不屈,因为终于自己的信念和本心,显得格外珍贵。
就好比孟川简弹琴,本是件既没天分的闲事,却恰恰彰显了他坚如磐石的心性。这才是令鞠公子最佩服的地方。
待到孟川简吩咐丫鬟上过了茶,屋内重新只剩下他二人之后,这位目光一向精锐的二护法,方才微笑问道:“有事罢?”
“还是那件事”鞠公子自嘲一笑,自从他第一次提出跟孟川简学鬼影短剑被拒绝之后,就一直没有放弃。
“鬼影剑法,不传堂外之人呐。”孟川简叹了口气,认真道。
可是鞠公子却非常想学,学到这种快如闪电的刺客剑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就割破碧海王的喉咙,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念头。
“你就以朋友之义,传我一切精髓罢。”他哀求道,眼中是不能疏解的愤懑。
“我知道你想报仇。”孟川简道,却显然是预备拒绝的意思。
鞠公子没有放弃,他和孟川简一样,骨子里天生带着不屈和倔强,心念一动,万年不弃。
这是优点,也是缺点,至于通往毁灭还是光明,却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不是报了仇就快活,不是赢了就满意”孟川简沉声道,眼神中颇有些意味。只是那些意味,对此时此刻身负着血海深仇的鞠公子来说,都过于苍白,过于无力。
云淡风轻,向来是行走在惊雷掣电中之人无法理解的境界。所以鞠公子瞪着孟川简,微微皱眉,也不愿去想这些话,只坚持道:“这仇,我非保不可!纵然百年后,也一定要报!”
孟川简闻此,不觉间轻声笑了,他不是轻蔑,却实在不屑。他不屑,不是轻狂,或者自以为是,不过是真真切切深有体会,仅此而已。鞠公子瞪着他,却非常听不懂他这声笑。他笑得那么轻,似乎洞穿一切得近,却又那么疏离,远得好像完全没有情义。
“呀啊”
此时,门口陡然传来琼儿咿咿呀呀的声音,打断了二人话题。他二人自然一惊,同时往门口望去,原来是奶娘抱着琼儿,来打听白婉的消息。
第271章 修罗场记忆()
孟川简大笑,顺手从奶娘怀中接过那“咯咯”笑个不停的琼儿,逗着他肉肉的小脸,难掩喜爱之情。
鞠公子也走上前去,望着琼儿那水晶珠子般莹亮澄澈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脱口道:“我见到琼儿,总能想起新仇旧恨,恨不能”
琼儿自然是听不懂的,那幼小的孩子,笑着笑着,伸出嫩嫩的小手,轻轻拂过他苦涩的面颊。鞠公子心口一震,皱起了眉头,仿佛是极深的伤口,忽然涌出血来,于是痛得猝然,痛得毫无防备。他不由,伸手抓住了那又软又绵的小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孟川简沉着地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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