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男子大惊。驾车的老金却只微微一笑,对黑衫男子作揖,恭敬道:“主人请公子上车。”
黑衫男子一怔,不解望向车内笑吟吟的密棋,瞳孔开始放大。
“请上车罢”密棋笑得非常动人,却与舞台上颇为不同。
此刻的他,少了方才的鬼魅妖娆,多了几分纯真,难掩少年倜傥。黑衫男子沉吟不语,却是岿然不动。
“请上车。”密棋重复道。说话间后面已经踱来一匹骏马,嘶鸣一声,停在车边,马背上是个玉面童子,一面羁勒骏马,一面笑着对黑衫男子道:“咱们主人亲自请你,怎么还不识抬举!”
“小在”密棋笑吟吟打断马上童子。
黑衫男子沉吟片刻,终于展开眉头登上了马车。锦帘重新落下,锦车宝马片刻间便消失在飘雪的深夜街道,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轨迹。
车内宽敞,面对面有两排锦墩,一角放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车顶吊着盏温暖灯火。那灯火澄澈金黄,将密棋那张俊秀面孔映得格外纯真。他微微笑着,望着缓缓在对面落座的黑衫男子。
“不要绕弯子了,到底为什么?”黑衫男子微微敛眉,显得有些不耐烦。
“只是想请阁下喝一杯酒。”密棋紧了紧身上厚重华丽的雪白大氅。
“哦?”黑衫男子冷冷斜睨他,嘴角渐渐浮上一丝冷笑。
密棋微微一笑,目光一闪,似是从黑衫男子腰间掠过。黑衫男子双眉一敛,似是感到那一阵令人感到不适的打量,顺势伸了个懒腰,打呵欠道:“深夜了。”
“深夜赏雪对饮,岂不美哉?”密棋却忽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纯真的笑脸。
黑衫男子脊梁发冷,忽然觉得一切格外玄妙,满腹疑团间抬头凝视那潇洒俊美的少年,笑道:“在下孤陋寡闻,一向鲜入帝都,今日情形来看,阁下定是位炙手可热的名伶。”
“盛装浓彩,博人一笑的下等人罢了”密棋淡淡道,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黑衫男子摇头笑道:“绝代风华,何必自怜。”
“呵呵。”密棋若有所思一笑,静静道:“玩物傀儡,也有好的。”
“世间人,又有谁不是他人的玩物傀儡?”黑衫男子反问。
密棋双目微澜,忽然开怀一笑,叹道:“阁下比我想得有趣。”
“莫非阁下是看我有趣,才请我喝酒?”黑衫男子狡黠一笑。
“现在是这么回事了。”密棋笑了。
“那么刚才又是为了什么?”黑衫男子笑得更欢。
“因为”那面容精美的伶人忽然双目微妙,向前凑了凑,低声道:“你很可能是王遮山。”
“!”黑衫男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密棋笑着整了整鬓边乱发,笑望眼前惊慌失措的男子。那腰间佩着暗银长刀的黑衫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准备畅游江湖的王遮山。离开嘉兴后,他一路往帝都方向奔去,想感受下每次都来不及细细体会的皇城繁华,谁知道刚踏上帝都地面,就被一个伶人认了出来,不由大惊。
然而,敛眉的片刻,他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又是腰间的飞白刀出卖了自己。鞠公子将他秘密送出平安山庄之后,鉴宝大会传出的消息便是大雪山庄的叛贼王遮山,杀了露霜阁阁主,带着飞白刀逃匿了。
此刻,他忽然发现,这把飞白刀无时不刻不在出卖他的身份,搅乱他的安宁。他不由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缄默不语。
密棋斜了他一眼,笑得好像六月阳光。小窗挂着小帘,不断被风吹动,飘进细碎雪花,凉凉落在二人脸上。密棋见他不说话,便转脸轻轻用手指撩起小帘一脚,望向窗外幽黑凄冷的街景,偶尔路过一片红灯,将鲜红光影洒金车内,映红了他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
王遮山冷冷斜睨窗外雪景,见夜已深沉,落雪积了厚厚一层,车轮碾压而过,发出“咯吱”一阵响声,伴着马蹄嘚嘚。二人一同陷入沉默,红灯映满密棋清澈的瞳,放大了他少年本有的清纯神色。
王遮山暗暗打量他一番,不由被他身上各种矛盾共存的气质所震撼。他那少年特有的纯粹清朗,与不经意流露的深沉相得益彰;他那伶人独有的魅惑妖艳,却又与通身散发的男子气概交相辉映。他仿佛是个孩子,又好像是个老人,仿佛是个男人,又似乎是个女人。笑得动人心魄,却又疏远自我。
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世间有如此矛盾的存在。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在瞧什么呢?”密棋斜了他一眼,忽然垂下小帘,笑吟吟问道。
“啊!”王遮山轻咳一声,窘迫地收回目光,笑道:“咱们去哪里喝酒?”
“自然是在下府上。”密棋道。
“哦。”王遮山下意识点了点头,却有点不甘心问道:“在哪?”
“城北,马上就到了”密棋再次掀开锦帘,瞧了瞧窗外街景,肯定接道:“快了”
果然如他所言,片刻间马车便“咯吱”一声停住,骏马嘶鸣一声,老金轻声在车帘外道:“主人,到了。”
“哈哈。”密棋整了整大氅,率先掀开车帘,在老金的搀扶下跳下马车。王遮山紧随其后,下车的瞬间发现眼前正是座上等宅邸,墙高门阔,富贵华丽。老金先去拍门,开门的是另外一个老头,须发银灰,打这个灯笼,见到密棋立刻恭敬道:“主人回来了。”
“去‘落沙阁’备酒菜。”密棋对那老头道,又一指王遮山,笑道:“我要请这位朋友喝酒。”
老头恭敬称“是”,打着灯笼带领二人往花厅走去,那名唤“小在”的童子,亦跳下马来,跟着密棋往花厅走去。王遮山走在三人间,暗暗打量四周,见亭台楼阁,假山湖泊一应俱全,幽黑中轮廓曲折,秀美交叠,均落满细密白雪,泛着冷冷幽光。
等了没多久,王遮山便放下茶盅,离开花厅,跟着密棋沿一条倚假山而建的曲折阶梯往上走去,片刻后便来到一处高阁内,正是俯瞰府中所有景象的“落沙阁”。阁内铺着暗色地毯,烛火通明,正中摆着一桌精美酒菜,两侧各一把雕花木椅。
“你们都下去罢。”密棋微微一笑,下人便全部退出门去,最后一个是那打着灯笼的老头,彬彬有礼向王遮山和自己的主人行礼,方才默默退出门去。
灯火融融,微微开了一半的窗,不断落进零落飞雪。王遮山落座,习惯性环视四周,不由暗叹密棋生活的精美华丽。虽然只是一个伶人,却显然有着非同凡响的学识和品格,光从阁内古玩字画便能窥见一斑。
第220章 夜宴()
“请!”密棋笑道,灯火映亮了他略显稚气的脸孔。
王遮山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那浓妆的伶人已经洗去浓厚铅华,露出年轻而动人的少年面容,那通身华丽的夭红长袍,早已换成了一袭简单青衫。此刻的他,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年轻书生并无二致,甚至有着更清澈好奇的眼睛,更清秀明媚的笑容。
原来是这模样啊
王遮山望着他,心中一声惊叹。
酒满杯,散发一阵香洌,密棋笑得更加清澈,赞叹道:“星霜,尝尝”
“哈哈,帝都名酿”王遮山开怀一笑。
密棋亦笑望杯中酒,似乎在等待什么。霎时间,王遮山的神经开始绷紧,下意识仔细观察杯中之酒。此刻,他的心却在笑话他。
他终于肯听露毓的劝告,开始设防了,却又不是开始设防,而是本能设防。眼前这明媚如春的少年,总让他莫名警觉,全然没有与鞠公子、吕信对饮时的放松。
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微牵动嘴角,冷冷笑了。设防或者不设防,其实无须故意,心会自动选择值得怀疑的人,本能警觉设防。
密棋静静凝望眼前端着酒杯却悄然冷笑之人,只眨了下眼,依然保持着澄澈简单的笑。他的睫毛细密纤长,如同一面展开的扇面般,被头顶灯火一照,幽谧暗影罩住双目,遮掩了他那玄妙的神色。
清酒忽然微微一荡,王遮山立刻回过神来,旋即大笑一声,却缓缓放下酒杯,沉声道:“不知道阁下邀我喝酒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密棋忽闪双眼,瞬间收起狡黠笑意,正色道:“为了救你呀”
王遮山双目微澜,霍然望进他的眼睛。密棋却早已重新露出笑脸,端起酒杯道:“请!”
王遮山微一迟疑,还是端起了酒杯,送到嘴边,却迟迟不愿送入口中。密棋笑吟吟望着他,双目如潭,幽深而静谧,笼着细密的睫毛幽影,显得非常神秘。
“莫非,是怕我下了毒?”他双目一闪,索性先饮干一杯,一面将空酒杯送到王遮山面前,一面笑道。王遮山略感窘迫,只跟着淡淡一笑,心一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是一盅极好的美酒,烫得恰好温润可口,迅速将醇香送去身体每处,一脉清洌爽快早已横着贯穿大脑,美好幻觉瞬间掠过心头,却又眨眼坍塌。
“好酒!”王遮山放下酒杯,眨了眨眼,由衷笑道。
密棋微微一笑,默默再给他斟上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神色颇为从容,完全不像是第一次与人饮酒的模样。他既不好奇王遮山,也不回答王遮山的好奇,似是在与一位老相识对酌。
沉默中,王遮山找不到好的机会开口,便只能保持缄默,瞪着眼前新添的一杯热酒。安静中,他再灌下一杯温酒,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在下还是非常迷惑”
“呵呵。”那俊美少年指着筷子道:“菜要凉了。”
王遮山只好讪笑着拿起筷子。就在同时,密棋清澈的目光,忽然变得涣散,似乎有意无意望向他的腰畔。王遮山心里暗惊,心想这少年,莫不是也冲着自己腰间的飞白刀而来?他能猜出自己就是王遮山,应该也是因为飞白刀。想到这里,他忽然惊觉起来,不觉间双眉一轩。
密棋正兀自端着酒杯,只微微斜了一眼,便发现了王遮山脸上的异样表情,旋即放下酒杯,笑道:“你猜的没错,我看到飞白刀了。”
王遮山脸一白,虽然心里隐约猜到缘由,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酒香弥漫中,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把,难掩慌张。
“不用怕!”密棋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抚摸酒杯边缘,笑吟吟道:“我不会抢你的飞白刀,只想把你带回来,免得被别人暗算。”
“暗算?”王遮山讶然望着他。
然而,那从容优雅的少年,并没有抬头迎接王遮山惊讶迷惑的凝视,只低低垂着好看的睫毛,继续轻抚那湿润杯沿,任手指沾染香滑酒液。
“嗯,我在高台上,看得很清楚。”密棋道。
“看得很清楚?”王遮山疑惑道。
“嗯,看得很清楚,有人就坐在离你不远之处,一晚上都在打量你腰间那把名刀呐。”密棋淡淡笑着,说到“名刀”二字之时,带着明显的揶揄。
王遮山尴尬一笑,轻抚腰间冰冷的刀把,沉声道:“如此,多谢了。”
“不用谢我。”密棋霍然抬眼,星眸灿烂,真诚道:“我不过是为了薛飘老前辈。”
王遮山一惊,却无言以对。
“你是屠风扬的徒弟罢,本来是要做庄主的,可惜屠风扬死后,因堂内之争被人诬陷,生生背上了‘戕害同门’的罪名,被赶出了大雪山庄,对罢?”密棋轻轻摇晃酒杯,娓娓道来。
王遮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如此一个少经世事的少年,能将大雪山庄的私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密棋微微抬眼,笑吟吟望着他,翘起的嘴角弯着令人动容的弧度,非常优雅从容。片刻后,他的笑意渐渐散去,见王遮山只半张着嘴惊讶地瞪着自己,只继续道:“被朱沅宝算计,进了平安山庄,背上了‘杀害露霜阁阁主’的罪名,差点连人带刀一起葬送在平安山庄那个深潭中。不过你很幸运,竟然逃脱了,不过”他望着王遮山更加吃惊的表情,妩媚一笑,接道:“现在你的名声不怎么样罢?还带着谁都想要的飞白刀,竟然还敢在京城晃悠”
听到这里,王遮山终于忍俊不禁,“噗”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是少年那故弄玄虚的可爱表情,就像是幼弟在戏弄自己的兄长。
“哈,你还笑呐。”密棋正色道:“若不是我把你带回来,谁知道那人要不要等你走到荒僻处,一刀”他瞪大了明亮双眼,装出一个凶狠吓人的表情,咬牙道:“一刀割了你的喉咙!谁知道呢?”
王遮山瞪着他煞有介事的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密棋敛了笑,呷了口温酒,正色道:“所以,以后你行走江湖还是别挂着飞白刀,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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