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遁迹与人间千门中多年,比起中山神和与赌坊诸位好友来,都要更清楚这些江湖儿女是多么的任性妄为。
一句为了公义、为了恩仇,就能罔顾后果、随兴胡来的凡人们,不过是在造下更多不知道最终会报应在谁身上的孽、去代替他们自以为已从苦海中拯救的缘罢了。
“楚歌一旦下了定夺要救人,便不会在意其他的闲事。当初她急匆匆地替你们收拾了残局,却对起因未曾上心,这事也只能瞒得下她”柳谦君秀目微转,悠悠地盯住了这凡胎主人家的双眼,“升娃的爹爹,便是当年助你们几位少年人将慈幼庄大案告上朝堂的府丞,不是吗?”
“你们几个少年人十年前逞了意气、在江湖上出尽了风头,以侠义之名救了近十个府城中的受苦幼子,这也无可厚非。可你们在动手之前,明知这件大案牵连甚广,还不肯低调行事,生生将这案子捅破了天。”
“那些被你们断了财路与前程的各路人物,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哪里能轻易放过你们?你兄妹二人、与那时同闯虎穴的其他几位好友,都孑然一身、全无牵挂,又在武林里打混了多年,真要被逼得待不下去,也能在各方相助下迅速遁迹于江湖中。可那位身家性命都扎根在金陵城里的府丞呢?他又能怎么办?”
“要不是你们几位少年人凭着满腔义气、求着那府丞祝你们一臂之力,又在救了全体孤儿后便齐齐金盆洗手、隐迹不见,升娃又何至于会成为遗孤、被家仆拼死送到冀州城来?”
“偏偏冀州府城里的远亲也早已移居别处、踪迹袅袅,那位家仆又重伤不治,才让升娃流落到了慈幼庄里,却落到了一路追踪而来、想要靠这娃娃引出你们这群昔日游侠的仇家手里。”
“你们两兄妹八年前带着其中一批孩儿逃到了如意镇外的群山里,在答应了楚歌从此不再出去惹祸、会乖乖留下来将这群孩子带大后,才被她放了进镇,还将城里除县衙官邸外最大的宅院辟了出来,容你们安心住下。”
“可你们何曾守过当年的诺言?”
“在这八年间,你们兄妹俩心里还是存着疑影,觉得你们未去探过的府城中,肯定也还有孤儿受着不该受的苦难,总是背着楚歌溜出镇去,前往各地的慈幼庄。”
“这八年来,你们又陆陆续续地带回来二十几个幼子,却根本不肯定下心来想想,这山野小城本来并不是你们兄妹俩独有的避风之处。镇中大部分的老小习惯了在这百里群山间过着顺遂无波的日子,并不喜欢有太多的外来客住下,若不是这群孩子都太过幼小,让人不忍逐之,楚歌又替你们说服了大半的人家,承诺绝不会有麻烦跟着你们进镇,哪会有这几年的平安日子?”
“原来的孩子们渐渐长大,院子里骤然又多了二十余个幼子,眼看你们兄妹俩已经照顾不过来,小房东才又辟出了第二大街上那空房最多的宅院,安排了膝下无子的吴家夫妻相助,将他们中懂事年长的兄姊们接了过去,成了他家的养子养女,让你兄妹能放心照拂自己新抱回来的孩子们。”
“可去年在冀州府城,你们兄妹俩为了救护恩人之子,浑然忘了还有这数十个孩子在苦等着你们回家,偏偏要再次大打出手、去硬抢升娃,几乎惊动了官府,动静大得恨不得让你们所有的仇家都知道你们躲到了这附近来。”
“楚歌从不管如意镇外的闲事,却拗不过这些孩儿的哭求,奔去冀州府城一探究竟,才把你们兄妹和这娃娃带了回家。”
“这一战,让你妹妹旧伤复发,也让不少的凡世生灵注意到了你们兄妹俩的行迹,眼看这八年的隐居日子就要付之流水,即使你们兄妹二人能再次逃离,可让这数十孩儿怎么办?”
第193章 何处不忧心(二)()
柳谦君这一通劈头盖脸的冷言斥骂,没把廖家兄长震得脸色通红,倒先把院中另一位吓得几乎要夺门而逃。
“幺叔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原本沉了面色稳稳站定、对千王老板这通训斥全不反抗的主人家,朝柳谦君打了个眼色,瞥向最近的宅院角落,好半天才颇为尴尬地出声询问。
在发现根本无法悄然无声地从怒意正盛的柳谦君身后绕过、奔向宅院后门逃离后,中山神焦躁不已,缓缓地往后退了开去,并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触手可及的墙面上刨起灰来。
在来如意镇之前,他从未当面碰到过这位在参族中也地位超然的老前辈,只听说过她性情温婉、对世间大多的生灵都报以仁慈之心,能救则救。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位在六界的名声几近是“迂腐”的老前辈还能发这么大的火。
中山神当然听出了柳谦君话中的意思。
千王老板并非为了廖家兄妹相救这群幼子而生气。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不过是为了这对凡人兄妹为了他们自己的“道”,而根本不顾其一时的意气之举到底给旁人造成了多大的危难——这本也就是仙神精怪最厌恶凡人的原因之一。
而柳谦君絮絮叨叨地斥骂至此,几乎每一句都离不开这凡人兄妹连累小房东这件“大事”,更让中山神忐忑不安。
他恍然明白过来,廖家兄长在根本没有冲撞柳谦君的情况下,就被这位参族老前辈教训得不敢言语,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在今日犯了什么大罪过,而是后者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老人家,根本就是在指桑骂槐啊!
明知参族从不轻易犯杀戒,可山神大人听着这万年高龄的老前辈语声不善,只觉得自己这个一手将楚歌送进如意镇、如今又不顾满城生灵安危要将侄女带回去的便宜幺叔,恐怕真的是有来无回了!
他的十指在墙面上刨得更快了。
柳谦君随着主人家的问话转过头来的一瞬,山神大人抖了心神,骤然将指头狠狠按死在了墙面上,差点亲自拗断这趟子手皮相的一双手。
“不干什么”中山神迅疾无比地将双掌藏到了身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干什么,你们继续。”
这身凡人皮囊虽是幻化而成,可依旧是他的本尊真身所化。天知道方才失手那刻,山神大人在暗里都快疼得高跳起来,却不得不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是六界里出了名的厚福生灵,若非自己找死,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柳谦君状若无意地轻瞥了山神大人一眼,便转回了头。
只是千王老板眸中的冷冽之色已渐渐有了松动,再不是方才那让人不敢近身的威凛模样。
这也使得无缘无故就被训了一顿的廖家兄长终于敢接了话头。
“去年为了升娃的安危,在下与舍妹的确太过莽撞,以致于在冀州府城中掀起了大波。但我兄妹负伤带着孩子冲出了慈幼庄后,却不见仇家踪影,得以一路无阻地直接回了如意镇,却没有料到竟会是小房东在后头替我们收拾了那群恶人。”
“我兄妹虽鲁莽无状,可也还未瞎了眼、迷了心,小房东多年来的好意还是看得清的。”
十年前,他兄妹与一众好友拼死救了数大府城中的孤子,却在事后茫然无措起来。正如柳谦君所说,他们这群江湖浪子凭着一时的意气,却根本不知道要拿这群孩子怎么办,更未为那情愿以身家性命做赌注、将此事捅破到朝堂之上的府丞考虑过任何后路。
多天的狼狈奔逃之后,他们这群最大也还未到二十五岁的少年“侠客”,看着这群疲惫不堪、却还是咬着牙跟着他们继续奔走藏匿的娃娃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样下去,只会让这群孩子重新落入魔掌,便毅然决定兵分两路,以保万全。
他是这群朋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身边又有胞妹能照拂一众孩童,最终便定下由他兄妹二人带着孩子们躲往北方深山中的定夺。而其他的挚友们则各自四散而去,以将紧追其后的几路仇家们引到他处,暂且护得稚子平安。
带着近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走在官路上实在太过显眼,他与胞妹商量之下,还是选了山间小路,想要投奔在渤海县城中定居的师门前辈。
不知是因为照顾这群孩儿们而累得晃了心神、还是被一路上的高山密林绕得惶惶失措,他们竟在渺无人烟的山脉间迷了路。
走到后来,连他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离渤海城到底还有多远。
这茫然行进在陌生山麓间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年岁最幼、根本无法在山路上行走而被抱在怀中的湫丫头发了高热,才让全体幼子们终于崩溃,坐倒在水潭边齐声哭号,再也走不动一步。
他们兄妹二人百般安抚无用,眼看着怀中的湫娃也小脸通红、快要断了气息之际,只觉得所有的拼杀与努力都毫无用处,几乎也要颓丧了心神,准备放弃。也是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被一只山鹿引来的小房东。
在这无人的山林间横空出现、又着一身戏服般藏青大袍的四尺孩童,根本不像是人间生灵,莫非是老天爷派来救命的仙人?
廖家兄妹至今都未能得知,楚歌为什么会骤然出现在已萌了死志的他们身边,又为什么在抱过了湫娃到她怀里后、已几乎没了性命的丫头竟然会渐渐退了高热为什么这仙人娃娃会一言不发地直接带着他们,回到了如意镇。
可从那一日起,他们终于有了歇脚之地,一众飘零无依的孤子们也无须再随他兄妹二人惶然奔逃。
撇开此后八年的悉心照拂,光是当年的收留相护之情,他和胞妹也不该忘记。
廖家兄长叹了口气。
“柳老板想必也看到了小房东那一晚带回去的契书。我兄妹二人蒙她相护多年,也早该应下这个承诺,只是私心作祟,才拖到了去年那契书上有我俩的血手印,江湖儿女一言九鼎,在下与舍妹是绝不会再轻离如意镇了。”
第194章 瑞雪兆丰年(一)()
恰是正午。
如意镇中的八条街道尽享天光,却将小城里那百转千回的暗巷幽径藏得更加黑沉冷寂。
镇里的各家老小们都赶着回去拾掇午食,满城的喧闹之声也渐渐从街面上移到了各户院落之中,就连不听话的顽童们都被长辈们拎了回去,没办法趁着这大好的时机与玩伴们溜去后山玩耍。
除了一个并无长辈管束的“孩子”,正趁着这无人侧目的时辰,在城中的小巷曲径中穿梭前行,往着后山的方向而去。
似乎是怀了重重的心事,她竟没有走那平日里习惯了来去的高处捷径,居然和凡世孩童一样,规规矩矩地走在地面上,一步又一步,不慌也不忙。
直到从离后城门最近的暗巷中走了出来,这藏青色的矮小身影才重新显在了天光之下。
楚歌眯着她的缝眼,重重地吸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踏上了如意镇后山的小径,往不远处的青灰小庙踱步而去。
这并不是什么太远的脚程——不过七十一步,她就听到了数千年来最为熟悉的声音。
“香火香火最重要的自然是这神龛里的线香。土地老头这祠庙小成这样,根本没地方供上烛火,你要连香都不奉上,光有这堆瓜果供品有什么用?”
中山神蹲在老头的土地泥身面前,一本正经地将原本被楚歌挪到了庙外泥地里的几支香火移回到了神龛里,还蜷着手掌轻压着小鼎中的松软泥土,让这数支本就脆弱易折的细香不至于垮散开去。
山神大人颇为恭敬地将神龛摆正在土地泥身前,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土,继而回过头来,朝他呆守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的侄女咧嘴笑了起来。
“你看,土地老头就没跟你一样生我的大气,对不对?”
楚歌皱着眉头呆怔了半晌,终于还是从大袖中伸出了小手,默默地将头顶上的高冠往下压了压,几乎遮尽了她的眉眼。
她并不是自愿前来的。
小房东如她自己的今晨所言,并不打算在中山神离开如意镇之前,舍下大顺一人独留在九转小街上——她比世间众生都要更了解自家幺叔的“卑鄙无耻”,哪里敢相信他会真的就此放弃。
让她改了主意的,是不知何时已与中山神分道扬镳的柳谦君。
千王老板带着廖家拜托一定要当成“房租”转交给楚歌的满筐鲜果,没有径直返身去往县衙后院,反倒先行拐回了吉祥赌坊。
“小甘守着县太爷,身边又有仲简给她备下的两顿吃食,几个时辰里不会出什么大事,大顺就先交给我。”
柳谦君找到了在二号天井的天顶缺口下仰首发怔的她,将满筐果子放在了一旁,伸手解下了还系在大顺廊柱上的那条竹青色凌风。
百年来都只帮甘小甘穿衣加衫的柳谦君,轻缓温柔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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