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甘啜着自己海碗中的清泉汤汁,一双大眼依然从碗沿上斜着余光、瞪准了中山神。而柳谦君、殷孤光和张仲简压根没有动筷的兴头,也心事重重地盯住了本该最早冲去九转小街、却非要拉住全体留在这云吞铺里的山神大人。
中山神埋首在汤碗里,像是被饿了许久、终于得以饱腹的贪食样,一直都没抬起头来,更没发现赌坊四人众对着自己的忧心目光。
山神大人当然并不像甘小甘一样是真的饿昏了头。赌坊四人众里,恐怕也只有昨夜看到中山神烦心模样的殷孤光,大概猜到小房东家的这位便宜幺叔,根本是嘴硬不肯服软罢了。
他之所以埋首在碗中、絮絮叨叨地讲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拖延着不肯赶紧回到九转小街,不过是怕会听到楚歌最终的答复。
不同于赌坊四人众因为好友将会被迫离开如意镇的担忧,山神大人担心的,是天性硬气得犹如女娲补天神石的楚歌,并不会跟自己走。
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要更清楚自家侄女对于备选山神大任的向往,却没有料到楚歌对这小城的牵挂已繁多至此。即使是在王老大夫的医馆里,中山神也还以为,楚歌之所以尽心尽力地管护着如意镇这么些年,还是因为看在老土地的面上,生怕这山野小城失了土地的庇佑,老头数百年的心血就会落到那些虎视眈眈的为恶生灵手里。
然而跟在侄女身后、继而又坐在九转小街的高处看着楚歌在全镇里发放了近三个时辰的过冬礼,看过太多俗世缘孽的中山神却惶惶不安起来——他还是犯了大错!
他之所以将备选山神的真相慌不迭地告知了楚歌,是因为在镇民老小的眼中看到了这些凡世生灵们对侄女的真心忧虑之情。却没有想到,昨夜昏黄的院落灯火照映之下,在众多稚子幼童的包围之中,楚歌望向身边脆弱生灵的缝眼里,也会透出一般无二的忧心之情!
这丫头似乎全然忘记了她这个犼族凶兽曾经对凡世生灵的不屑与茫然。她替下老土地接管了这百里群山不过十七年,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将全副心神就耗在了如意镇里。
昨晚那失了灯火辉映的夜幕之下,楚歌失了神般地拉着板车回到了吉祥赌坊,连就在两侧等着他的殷孤光和他都没放在眼里,就强撑着困眼摸回了那狭小幽闭的阁楼中,沉沉地昏睡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楚歌的归来、而放心自己并没有被抛弃,本该到了子时就会醒来的大顺,竟也没有再次发起疯来,反倒随着小房东顺缓的低低鼻息一起重新安详睡去,让原本赶来安抚小楼的殷孤光也松了口气。
他和幻术师都知道,这般累极的楚歌若被吵醒、必然会腾起这小城无法承受的凶兽之怒,故而都没有找到机会当面去问楚歌的最终决定。而中山神听到鲲族幼子这沉沉安睡的动静,也极为识相地没去打扰这姐弟俩的梦境,反倒被殷孤光带着回了县衙后院,在一番闹腾的真相道明后,还是与赌坊四人众商定了第二天一起来找楚歌,听听小房东是去是留的最终决定。
此时与中山神同坐在这木桌周侧的赌坊四人众,都没有想到,看起来正欢快不已地吃着早食的山神大人,肚里的不安与惊慌比他们还要高得多。
“甘吃完了。”
这场早食结束得比中山神料想的要快得多。
赌坊的另外三位并没有兴头吃什么云吞,张仲简便让老板将他们的三碗尽数让给了旁边叫嚷着肚饿的几位孩童,于是他们这张桌上还在埋首吃喝的就只剩了甘小甘和中山神。
然而大眼的女童也没能如山神大人的愿、“帮着”继续拖延,那几乎能塞下女童三个脑袋的海碗中满盛的清汤,根本敌不过甘小甘的一张小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女童已仰起头来,放下了干净得犹如没装过吃食的海碗,直勾勾地盯住了还捧着汤碗、假装扒拉着云吞的中山神,“委婉”地催促着众人赶紧起身回家。
中山神垮下了双肩,连和云吞店老板告别时的嗓音都有些轻微发抖。
歌儿到底能不能舍下这百里群山?这个遍地都是脆弱生灵的如意镇,是不是真的可以胜过武夷山?
中山神实在是没有把握。
直到回到了吉祥赌坊的大门前。
“歌!”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灵泉清汤足够美味,竟让平日里痴怔少言的女童都高兴地失了冷静。
赌坊四人众与中山神各怀心事地踱着步,堪堪晃过了九转小街的街头,甘小甘的一双眸子就盯住了不远处的赌坊小楼,乍然欢呼起来。
昨夜仿佛失了魂魄般回到阁楼中睡死过去的小房东,如今在如意镇这大好的灼灼天光之下,正笼着双袖、仰首眯眼地稳稳直立在赌坊门前。
街面上的冷风正四处乱窜,却也挡不住穹顶上的温暖晨光。深秋独有的金色暖阳下,小房东那藏青色的山神官袍上依稀闪动着溪流般的清浅微光。
分明不是土地的官服,分明与须眉皆白的老爷子毫无相像之处,然而自家侄女听到了甘小甘的呼声、眯着眼朝他们望过来的一瞬,竟让中山神恍然觉得,眼前这个四尺的孩童真真正正便是这小城里的土地。
再不是其他。
第154章 去还是留(一)()
中山神骤然停住了脚步,呆在了九转小街的街头。
甘小甘则放开了柳谦君的手,喊着老友的名、往楚歌飞奔过去。身侧的赌坊三人众看到楚歌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应该是从昨夜的疲累中完全缓了过来,也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小房东在如意镇里的土地年岁是不是到此为止,已不是他们能够干涉的定夺——好友虽是犼族里未成年的幼子,却也早就找到了她自己的“道”,并不需要其他的生灵来随意改变。
就算小房东今天便要舍下小城、跟着中山神去往武夷山,他们也只能安然相送,并不打算拖住好友的脚步。
楚歌笼袖立在大顺门前,看着四位好友转过了街角,身上都或披、或拿着自己从人间界各大府城中专门为他们买回的过冬物事,一双狭长缝眼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托中山神的“福”,再过几日就到了大雪节气的如意镇,至今还没看到半分的霜雪影子,但小城里也会间或刮起了初冬时节才有的凛冽寒风,寻常的凡世生灵若一不当心,便容易受冻发病——这也是小房东尽早要将过冬物事发放到全镇的原因。
而赌坊里体质最虚的甘小甘,每年都会被楚歌当做首要保护的对象。今年也不例外,特意从岭南数大府城中千挑百选的十数件厚实衣物,几乎塞了大半个赌坊专用镖箱,都是为女童添置的过冬礼。今晨在柳谦君的照顾下,甘小甘已被牢牢地包在其中一件琥珀色的棉缎大氅里,此时朝着楚歌疾步奔来,像极了晨曦霞光间离散天穹的流云。
被甘小甘撒了手的柳谦君,身上倒并没有多出什么厚实的衣物。千王老板的家乡处在人间界奇寒之地,即使比起大雪封城的如意镇来也要冷上许多,根本不在乎这连初雪都未落下的秋冬时节。
只是她常年都快散落到地上的奇长黑发,今儿个也没在脑后挽成发髻,反倒极为难得地梳成了一束,系上了根棉制的纤长发带。牙色的带面上,不知被哪位画师寥寥数笔绘就了某处的高山密林,落在柳谦君那如泉瀑般的墨色长发上,远远望去,像是被道家施了袋里乾坤般的术法,恍如临境。
而十年来都未换下过身上这套破旧皮甲的张仲简,背上则多出了块簇新的绑肩布囊——虽说素霓比破苍要老成稳重得多,从来都不会肆意伤到周遭的生灵,但大汉多年来也不敢让这把神兵随便现于人前。十年前初到如意镇时,楚歌便拿出了张刀切不进、斧砍不透的千年蛇皮,给了大汉充作素霓的剑鞘之用。这据说是某年不小心入了小城后山、后来被赶跑的某位千年蛇妖脱皮褪下而成的剑囊,确也颇为实用,看起来倒比张仲简身上的破旧皮甲还要结实得多。
但两月前对战末倾山大弟子与破苍时,多年未发过威的素霓剑骤然见了天日,灵气沛然,连回到剑鞘里后都并不十分安生,竟将这千年蛇皮都渐渐刮出了些细微的破损之处。张仲简倒并不在意,继续带着素霓来来去去于如意镇各处宅院中,却被高来高去的小房东发现了端倪。
这次的赌坊五人众专用过冬礼的镖箱中,便在角落处放着个写有素霓名号的鞘形布囊。小房东特意去了趟浙东的滨海小城,带回了这个出自蚕王之“口”的上好料子,请府城的师傅制成了内里,还用山神棍在布囊里施了个小小的结界,即使是素霓这把神兵也不能再轻易将其磨损——天可怜见,要是再这么耗下去,这把神兵的浩瀚灵力每天每夜地晃在甘小甘的鼻前,女童还不得与张仲简翻脸,直接动嘴开抢?!
素霓剑终于在今年入冬之前换了新鞘。
幻术师收到的过冬礼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前往各大府城之前,楚歌曾拿着笔墨与宣纸,逼着他将自己身上这件墨边的白衫画出个模样来。他虽看不懂小房东到底要做什么,却还是挥笔画了几张,看着楚歌一本正经地将这些画纸叠好塞进袖中,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都没说为什么。
直到柳谦君从箱中收拾出甘小甘的数件大氅后,他才发现在箱底躺着几套看上去与自己身上外衫并无二致的衣物。
与幻术师同住十年,楚歌多多少少知道些殷孤光这身外衫的蹊跷之处。两月前疯魔师姐的到访,更让赌坊众人更为确定了这长衫与紫凰上神脱不了干系。
不同于楚歌的山神官服,殷孤光这外衫上的图腾之形并不在世人所能看到的正面——不能让人间修真界知道自己是师尊膝下最小弟子的幻术师,又不肯舍弃紫凰留给他的唯一物事,便将这外衫反了过来,借以遮住了师尊真身图腾的紫棠纹路。
这也是人间修真界大多平庸生灵无法找到殷孤光的缘由之一。化形术法高绝的幻术师,从未让世间众生看清过自己的本相,于是那些少数与殷孤光有过一面之缘、却又修为不够的生灵们,都只记得幻术师那身墨黑如夜的凌风长衫,上面蔓延着恍若深谷繁花的棠色绣纹,让人望之失神。
两月前,如意镇接待了殷孤光家的两位师兄师姐,让楚歌也觉出了幻术师十年来颇为少见的颓然之情。只知道护短的小房东,便将殷孤光身上这件与师门相关的外衫都当成了“麻烦”,竟打算趁着送过冬礼之际,让好友将这外衫换下来弃于一旁,从此一了百了。
殷孤光哑然失笑地将这几件同样也是月白墨边、里头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绣纹的外衫收进了自己的行囊里,甚至在今晨出门之前,犹豫着拿出了其中一件,真的将师尊留给自己的外衫换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就此将师尊留给他的唯一物事弃掉,却不得不承认楚歌这看似荒诞孩子气的举动,倒也真的让自己放松了些。
小房东一双缝眼在天光下细眯了眯,从九转小街的街头望去,几乎会以为这四尺的孩童压根没有双眸。
然而楚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专门为好友们“买”回的过冬礼都物尽其用,也看到了自家幺叔面色呆滞地停在了远处,没有和赌坊四人众一起继续朝自己行进而来。
如同十七年前刚知道老头奔赴了末倾山、自己要正式接下这小城土地的差事那晚一样,小房东不足四尺的身躯在山神官袍里微微地抖了起来。
第155章 去还是留(二)()
“顺伤都好了吗?”
担心了两位好友一夜、甚至于今晨的辰时一刻就不安地起了床的甘小甘,在看到小房东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吉祥赌坊门前时,终于放下了心。
五人众里最疼大顺的小房东既然能如此气定神闲地等在原地,小楼本尊必然已经无甚大碍——果然如女童所料,待奔到楚歌跟前,甘小甘便看到昨天搬走时还木刺横逸的窗框和门柱,已然恢复如初,连上面的木纹都清晰可见,不再是大顺发疯之后的那副狼狈样子。
只是从九转小街的街面上望去,没办法看到小楼天井中的情状,还不知道那里的伤势是不是也都被山神棍治好。心疼于年幼的大顺即将被带离如意镇,再不能继续在他们五人众的庇护之下,甘小甘还是着急地扯住了楚歌的袖,皱着眉头问了句。
小房东轻轻点了点头。
女童和身后缓步而来的三位好友都心焦了整晚关于大顺和楚歌的去留,于是全都没有发现,在楚歌脖颈间绕了月余的那条竹青色厚实凌风,已然不知去向。
并不怕冷的楚歌,就算平日里被憋得透不过气、也不舍得将这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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