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儿?”
没有料到一个甲子不见,这从来都不把生死放在眼里的小侄女竟然会露出这般沮丧的神情,中山神也跟着发起怔来。
犼族这一凶兽族群在天地间存在了太久,久到根本都忘了还有所谓的生死轮回。他这个钟山之神与犼族相熟万载,早早地就明白这个后来与自己同被封为凡世山神的族群,压根不了解红尘生灵们有多脆弱。
就算妖境之中也极难找出另一个族群与犼族匹敌,这般强霸的力量,使得犼族众生放眼望去,只觉得这世间尽是蝼蚁。然而这个凶兽族群受女娲大神所托,虽然甘愿留在凡世里守护人族与其他生灵,仍然免不了因为寿命太长,而无法懂得生死轮回有什么大不了。
楚歌这个小侄女,当然并没有成为族中的异数——小房东来到如意镇至今,也仍然认为生死自有天命,她之所以常常出手救治如意镇民,是因为心下了然,这些病人并不会因为这场灾祸而会被黑白无常拘去冥界。若果真遇上了阳寿耗尽的生灵,她也从未干涉过生死之事。
只是小房东从未这么难受过。
她从未想过老头也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
土地爷作为人间界较为低阶、却遍布红尘的地界神官,好歹也是被上界列入神位的特殊生灵,只要管辖下的土地上还能有一个生灵存活,便能永远在天地间守护下去。
而这个神官之位要管的事情虽然繁杂,却大多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极少有一般小神不能处理的大危机。至少楚歌就从未听说过,有土地爷被寻常的职责连累至形神俱灭的下场。
为什么偏偏摊上了老头!
土地爷的神魂与管辖下的土地福祉相连,也算是与天同寿的平安仙神之一,于是一旦受了灭顶的灾祸,便再不会有轮回的机会。
在混沌的庇护下,这天地六界还不知会存续多久。但不管多久,老头都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这座小城能在她的管护下再伫立百年、千年,甚至万载,老头都不会再来拿回他的土地官职了。
小房东的小脸埋得更深,藏青的高冠和脖颈间的竹青凌风,几乎掩去了她整张紫红的面颊。
看着一甲子未见的小侄女就这么发起呆来,半天不搭理自己,中山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歌头上的高帽大冠。
犼族寿命极长,于是尽管在女娲大神的庇佑下能够生生不息,族群中的儿孙比起上古时期多了不少,其中却极少是不懂事的幼子。
楚歌这个小侄女,便是这个长寿凶兽族群中目前唯一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即使是与她同辈的兄姊,也都早在数千年前就到了成为正式山神的年纪,各自拥有了他们的管护山脉,只剩楚歌一个,孤零零地在众多长辈中度过悠远的幼年岁月,连备选山神的资格都还未等到。
于是他这个常常跑去犼族串门、因为年岁不够大而被楚歌唤作了“幺叔”的中山神,便在近六十年前给这个便宜侄女出了个“好主意”。
“当时劝各位老人家,放你来这小城做代职土地,也没想到会让你落到这个境地啊”似乎是觉出了自己当年做了件如何糟糕的错事,中山神的眉目间也露出了颇为落寞的神色。
“没办法没办法幺叔没能把老土地给你带回来,另外补给你一份好东西就是了。”受不了小侄女这像极了人间顽童要哭出来的憋屈神态,中山神伸手往怀里掏起东西来,神色也舒朗起来,像是确信自己带来的这份大礼肯定能让小侄女高兴起来。
饶是平日里只关心房租的楚歌,也被幺叔这故作玄虚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将小半张脸从凌风中抬了起来。
“这东西虽然不是老土地,却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你看,是不是老头的笔迹?”中山神从怀里掏出来的,赫然是张已有些年头的泛黄白纸,上面正是土地老爷忽大忽小的特有书迹。
小房东再次瞪大了眼,又现出了她狭长缝眼中的一双漆黑墨瞳。
在吉祥赌坊与诸位老友同住的十年间,她被殷孤光和柳谦君硬逼着学习了不少的凡人文字。虽然写起来还是歪七扭八、旁人几乎认不清楚,但她至少已经能看懂大部分老头留下来的、整个如意镇的房契和地契了。
于是她可以极为明白地看懂这张旧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九转小街吉祥小楼一座,建成至今一百六十三年整五月,性情古怪,脾气暴虐,轻易不听人话,无法管教。特立此契,将小楼交由中山神管护,如意镇土地。”
楚歌的小脸倏忽间煞白一片。
老头匆匆忙忙地离开小城,将如意镇交给了她这个临时代职土地后,留下了一叠的房契地契。她在几位好友的帮助下,渐渐地也能认懂这些契书上的字后,也理清了整个如意镇里的所有宅院所属。
整个山野小城里没有房契的,只有他们五人众住了十年的吉祥赌坊小楼。
楚歌当时并没有将这一点放在心上——大顺本来就不是寻常的楼宅,恐怕老头根本就没有写就它的那张房契。
可是可是幺叔手里的这张,明明就是大顺的房契!
不可以怎么可以把大顺交给别人!
小房东一声怪叫,从街面上急窜了起身,劈手就要去抢幺叔手里的这张旧纸。
“把大顺还回来!”
第121章 小楼易主(二)()
赌坊四人众从云吞店老板口中听说了第二大街这场闹剧时,这叔侄二人已经“打”到了七禽街上。
据说是如意镇里最为高寿的王老大夫,在七禽街上开了小城里唯一一间医馆。但小城里的老少平日里皆不会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难得有个病痛也会被小房东和柳谦君顺手治愈,于是老人家平日里并不会被太多病患纠缠。
但中山神的到来,使得王老大夫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今年最闹腾的一天。
整个小城里极快地散开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让全体镇民放下了手边的所有生计,齐齐奔出了街面,想要看看这数十年都没见过的奇境。
小房东头上那顶永远不见洗濯、从来没有掉下来过、平白将楚歌的身子拔高了不少的藏青高冠,竟然竟然被那个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据说是小房东“幺叔”的外来客摘了下来!
这顶像极了传说中黑白无常头上的藏青大帽,已经牢牢地箍在楚歌头上数十年之久。如意镇里从垂髻的稚子、到而立之年的青壮们、甚至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们,在各自用尽了法子想要将这高冠摘下来看看、却统统失败后,都干脆自欺欺人起来,告诉自己这帽子绝对是从一开始长在了小房东的头上,任谁来都不会取下来的!
这个在小城里流散了多年的说法,于这一日在第二大街上被破得粉碎。
被趟子手模样的外来客用驱赶家犬般的屈辱手势伤得太深,镇民老小们远远地躲了开去,任由这叔侄二人在街面上“闲话家常”。然而镇民们打眼望去,被小房东称为“幺叔”的外来客只说了几句话,就将向来只会教训人的楚歌气得憋红了小脸。
更糟糕的是,这个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不知道个什么物事,竟让赖坐在街面上不肯起身的小房东骤然怪叫了起来,跳脚着要朝幺叔扑过去。
下一刻,这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外来客高举起了手中那张旧纸,直起身往后窜逃了开去,然而外来客的另一只手竟同时往前探去,劈手从小房东的头上摘下了那藏青的高冠!
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镇民们,第一次看到小房东失了帽子,露出了她小圆脑袋上扎得松松垮垮的一把发髻。
这高冠一摘,原本看起来还勉强有四尺的楚歌更显幼小,连如意镇里寻常十岁稚子的身高都未达到,在她那宽大拖地的藏青袍衫里,看起来更像是只抢了凡人衣衫来唱大戏的小蝙蝠。
“还回来!”楚歌怒气更盛,暴跳着向幺叔怪叫起来。
“要我还你哪个?小楼的房契还是你的官帽?”已有一个甲子没有逗过小侄女,中山神的面上咧起了个极为招打的快活笑容,双手都在半空中抖了抖,恨不得要将楚歌气得跳到云霄里去。
“都还回来!”小房东果然跳得更高。
“两个都要?贪嗔痴的念头最要不得了都要就不给!”方才还生怕如意镇老小们听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此时为了逗逗侄女,连最起码的行迹收敛都舍弃到了一边,中山神纵身跃了起来,倒着身子拔高到了街面两边的宅院屋顶上,“日落之前没追上来,这两个我可都带回去了。”
楚歌狭长的一双缝眼中又噼里啪啦地爆起了烟火般的怒焰。藏青色的大袍再次高扬在了天光下,小房东毫不犹豫朝中山神扑了过去。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在手忙脚乱地跑回家中、通知亲人们来围观小房东脱了高帽的样子时,肚里都转过了同样的念头——不愧是小房东的幺叔,也是个喜欢在屋顶上乱跑的主啊
于是在赌坊四人众被镇里这难得沸腾的动静惊得出了门、从云吞店老板的口中得知这场闹剧后,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这浩浩人流同往七禽街奔了过来。
天可怜见,在吉祥赌坊中与楚歌同住了十年,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小房东失了高帽的样子!
赌坊四人众半是好奇、半是被镇民们推搡着到了王老大夫的医馆门前时,这位如意镇里年岁最高的老人家正铁青着脸,守住了自己的小院门口,不容任何一个镇民踏入他的医馆里。
“你、你、你还有你,进来。”王老大夫面色青白,眼神却依然好使,看到赌坊四人众也夹在人群中,竟分毫不差地戟指将他们挑了出来。
毕竟是这小城里唯一一位不算怪物的大夫,镇民们并不敢随意冲撞这比自家老辈人都还要更为年长的老者,虽然眼看着小房东叔侄二人从高处落到了医馆里,但看到老人家这般难看的面色,还是惴惴地安静了下来。
赌坊四人众分拨开了人群,也像是儿孙般、听话地站到了老人的身后。
“其他没正事的闲人滚回家去!”老人面上的灰白长须都抖了起来,显然气得不轻,“再敢有等在门前嚷嚷的,不要再来求医!”
知道王老大夫脾气不好、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凶狠的训斥,镇民们呆在了七禽街上,半天不敢动弹。
“还不回去!”老人家愤然回身,一个大步跨进了医馆,转手便是“嘭”的一声,将木门狠狠地摔闭了起来。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怎么办?要不要进去?
不到五息,医馆大门霍然洞开,随之响起来的,是王老大夫怒气未消的苍老声音:“还不进来!”
饶是在如意镇老小们眼中是十足怪物的赌坊四人众,也被老人家这自家祖父般的威慑所震,听话无比地赶紧踏进了小院。
他们只知道王老大夫是小城里极为难得的人瑞,又习有一身即使与小房东比起来也并不逊色的医术,但全体一起面对这位老人家,还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
楚歌怎么会跑来了这里?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赌坊四人众已没有力气再计较这个问题。
他们面临了这十年来碰到过的最要命的危机,没有之一。
“要把大顺交出去?!”
第122章 六十年后的债主(一)()
赌坊五人众极少一起出现在吉祥赌坊之外的如意镇其他院落中。
虽然张仲简早已被全镇的老小们当成了自家人,虽然楚歌在做这十七年的代职土地之前也已在小城里住了几十年,虽然柳谦君、殷孤光和甘小甘在这十年间也渐渐被镇民们所接受,但他们五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各自身上的怪异之处,若让全镇的老小们一次看个够,必然是会惹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的。
这十年来,恐怕也只有数月之前,为了给甘小甘和秦钩百年前的孽缘做个了结,他们才全体坐在了县衙后头的空旷大院里。除此之外,五人众从来没有一起呆在过谁家的院落里。
王老大夫的医馆“有幸”成为了十年来的第二个。
老爷子却没有因为这个天大的“好运”而比平日里高兴多少。
事实上,这位在小城原有的镇民中、唯一一个接近了两百岁的高寿老人家,正撑着他神色极差的一张老脸,气呼呼地站在了医馆的木窗前。
“走都走!”看着自家医馆外几乎挤满了整条七禽街的众多镇民,老爷子差点又把自己老脸上的一把长须扯下来,扔到这群不做正事、竟然跑来看闲事的小辈们身上去,“明天还想喝到好端端的井水的,都滚回家去!”
这个威胁比方才的斥骂还要有用得多。镇民们深知王老大夫的本事,老爷子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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