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王似乎也疲惫得很,亦或是对这场赌千的结果十分满意,只神色恍惚地在城中大道上缓缓踱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他们渐渐胆大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位接连抛出了并不扎眼的术法,将身侧四周所有活物的声息都强行按下去了。
终于,离得最近的四位得了逞,惊喜万分地听到了范门当家正替他们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一句话。
参王像是被问得烦了,在将要迈出金陵城门口之际,终于停住了脚步,向老友交代了那个将“囚徒”们带去的地界之名。
冥夜之丘。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不得而知,但这地界若果真是弟兄们将被带去的凶险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赶过去!
至于赶过去之后,到底能做些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参王既然已经与偃息岩联手骗了他们,恐怕九山七洞三泉也早对这老不死有所忌惮,即便尚未暗中相助,也绝不会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像从前那样在地界各处随便乱闯。
若是这十九个山门联手为难他们,那恐怕在找到冥夜之丘前,他们自己就得赔上性命,压根救不回已经被困的同伴更再无可能,将百里青虹骗下地界了。
这些侥幸脱逃的生灵们且惧且惊,竟渐渐聚在了一处,商量着、谋划着,遗憾于之前的托大与忌惮。从前的彼此敌视,在眼下这境况里显得再无用不过——仅凭自身的微末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百里青虹给骗下来?
这一次的遭难,似乎成就了这些生灵的结盟会晤。
其中甚至有六方贾几位老板麾下的心腹。此次为了救回主子,这些昔年高傲的精怪们也豁了出去,不惜将六方贾曾经收集的消息统统倒了出来,让眼下的境况愈发明晰。
太湖渊牢破碎后区区数天,人间北方的一处山脉顶上骤现了道虹霞,灿烂明耀,遮蔽了晨间原本的天光,浩浩蔓延达百里之遥,浑不似人间景象。
地界各方为之震撼,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长虹的来处——百里青虹通道,怕是重开了。
等到各方生灵赶到如意镇附近的山脉里,却只远远地在山神结界外闻到了那个招惹不得的犼族幼子的味道。他们在山城外想尽办法窥探数月之久,才终于确定,百里青虹果然早就归去上界,就连藏身于这小小山城不知多少年的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已离开了。
尽管仍然不知冥夜之丘藏在极北何处,也不知这地方藏着多少凶险,但只要找到参王或隐墨师,就能把在金陵失落的同伴们尽数救出来。
然而这两位本就是出了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昔年先后陡然从人间消失不见,此后便是销声匿迹,避开了各方势力的探寻,出乎所有生灵意料地,悄悄躲到了如意镇这种凡人山城里来。
他们又该从何寻起?
参王下一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了——她以“赌注”的身份出现在了金陵城的赌局中,骗得修真界与妖界众生不知所以,更“顺手”带走了不少原本能掌控大局的仇敌。
但也仅是那短短一天,随着一品赌庄那辆屋宅般的庞大马车消失在苏州城外,参王就再一次隐去了踪迹,恍若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相比之下,反倒是隐墨师更随意逍遥些。殷孤光离开如意镇后,便又恢复了他从前的飘忽来去,偶尔现身于人间各处的恩怨纠缠中,顷刻间又遁走不见,任性得一如既往。
这个明晃晃的诱饵,像是在等着他们去抓。
失去了主心骨的残存生灵们迅速定下了这简单粗暴的计划,当即四散而去——只等着谁先找到殷孤光,追问出冥夜之丘的确定方位,待那时便可群雄啸聚,毁了那“囚笼”。
顺便再将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抓回来。
他兄弟二人当然也在这个队伍里。
他兄弟本是四人,却非同胞,两百年前皆被自家族群所不容、先后被驱逐出了极南妖境,意气相投,干脆结成了异族兄弟,在地界云游逍遥,偶尔碰上某些看不起他们的妖族,还能结兄弟四人的不同妖力,将对头折腾个半死不活。
金陵这一场豪赌,老二和老三自负于常年在赌界里行走,反而中了参王的道,折了进去。他们俩则因为忌惮黑虎,从一开始就等在金陵城外接应,不敢踏足城内,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竟是两位兄弟已被掳去了冥夜之丘的消息。
所幸这据说擅长障眼法、以幻术成名的隐墨师,竟比想象中要好找得多。
三年的遍寻无果之后,他兄弟二人冷静之余、决定另辟蹊径,将这无聊的累活“交”给了人手更足的其他同伴,只等着渔翁得利。果然不久之后,就偷偷跟在獒族后面,终于在浙东的一处峡谷中,找到了彼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殷孤光。
预料中的那场恶战并没有来临——以障眼法为主的幻术果然轻飘飘得很,殷孤光沿路上被獒族十数强者围攻,修为大损,连从前在修真界中成名的幻世星流都使不出来了,只能凭借着不堪一击的微末幻术、在深谷里东躲西藏地熬过了四天,哪里拼得过他兄弟的气力与剧毒?
他们嗤笑于对手在人间修真界的“威名”,更不屑于九山七洞三泉对这位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人族之看重。干脆利落地将隐墨师的灵台尽封后,他们确认没有其他“同伴”缀在附近,就这么拖着这到手的猎物,一路往极北雪原径直赶了过来。
只等着那些抱着同样心思的新“同伴”们齐聚此地,便可动手了。
他们千真万确地将隐墨师带到了这片雪原,不管是从谁的手里抢过来,如今都是头一份的功劳,谁都不能否认。
“大哥,他们可一个都没到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了一路苦力的怪物眺望四周,神色焦急。
变幻莫测的极光映照下,这片极北雪原像是个存在于诅咒中的虚境,许久都见不到半点活物的影子,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他不像大哥那样有恃无恐,此刻仍然拼命地维持着人形,唯有满口的利齿恢复了本相,在满穹如梦似幻的极光下瑟瑟地磨着牙。
尽管是为了兄弟的生死而来,可他们习惯了要在这种交易中占得先机,于是沿路上不知甩掉了、躲过了多少本该是“同伴”的妖族或人族生灵,只为了先一步到达冥夜之丘——若他兄弟二人能抢在最前头,将被参王拘走的“囚徒”们统统救出来,其他生灵且不论,仅仅是六方贾的那几位老板也不得不欠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们岂不是会成了这场“祸事”中最大的赢家?
他们这么盘算着、谋划着,自以为会得了一切。可在踏进雪原之前,他还是瑟瑟发抖地求了大哥答应,按照最初的约定那样,以六方贾的言灵之术向各路的“同伴”们传了消息。
老参王既然能在金陵城里算计了那么多精明诡谲的生灵,将他们尽数掳来了这片雪原,想必早就在此地布下了什么陷阱,不论如何,都绝非他兄弟二人能应付的。
至少能骗来几个垫背也好。
大哥嗤之以鼻于他的谨慎,却也未拦着他。
然而他们好端端地带着隐墨师到达了这片雪原,甚至在风雪中摸索了数天之久,不但未见任何像样的陷阱或结界,更连半点活物的灵力都未察觉到,像是走入了片荒芜的死境。
本该前来接应的同伴们也仿佛迷失在了这片被极光覆盖的苍穹下,至今未与他们照面。
宛若黑熊的怪物闻言咧了咧嘴,倒全无半点兄弟的不安:“他们不敢来,这份救命之恩就顺理成章地落在我们两兄弟身上,少来几个更好。”
后者缩了缩脖颈,怀疑地望了眼在冰面上蜷缩成一团死肉般的殷孤光:“可咱们手上就他一个,真的能把二哥和三哥都换出来?”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起来。果不其然,一直在观察附近崖壁是否藏着任何蹊跷的大哥回过身来,冲着他冷笑连连,满面的漆黑毛发在风雪中恨恨地发着抖,像是随时都可以一爪拍得他血肉模糊:“这世上的隐墨师就这么一个,要当真一个换一个,这生意实在太不划算了,除了老二和老三,不是还有那么多块肥肉一起藏在这鬼地界吗”
金陵城的那盘赌千变化太快,快得让不少独来独往的生灵把自己送上了门去仍不自知,快得连六方贾那几位老板也陷落其中。这几位习惯了隐藏在暗里、根本无法在人间修真界中抛头露面的幕后生灵,如今也已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局面中,全无自保之力,若他们兄弟处置得宜,说不定能顺势将那扑卖之地就此收入囊中。
昔年的极南妖境不肯给他们容身之所,倘若能在人间界谋得这样一处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地,也着实不错。
可这一切都着落在他们找到那被唤作“冥夜之丘”的地界上,若再这么在雪原上茫茫然地寻不到半点线索,这数月来的辛苦又有什么用?
宛若黑熊的怪物终于不耐烦起来,随手将从冰崖上掰下来的大块雪渣往后一砸,示意兄弟赶紧做该做的事:“这鬼地方该怎么进?把他叫起来。”
跟在后头的怪物听话地蹲下去,颇为用力地拍了拍“猎物”的脸,几乎要把后者的脑袋拍烂,才失望地停了手:“大哥,他昏过去了。”
黑熊的神色愈发狰狞:“你不过咬了他一口,当时没给他解药?”
仍然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怪物缩了缩脖颈,神色惶恐:“反正也是要拖过来的,给了解药不是更麻烦”
黑熊狠狠地吐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来,一脚将成事不足的兄弟踢开,继而捏住了“死尸”的肩膀,将殷孤光从冰面上拽起来,拎到鼻下闻了许久,好不容易嗅到了对方仍有微弱的鼻息,这才一反手又把兄弟打了个踉跄,语声冷冽:“他就是个修炼障眼法的人族,看他在山里施术的那副样子,多半还是个野狐禅那时被你我伤了灵台,如今又这么一路拖了过来,怎么可能扛得住你的毒?还不快救他!”
被大哥这么一吓,还维持着五分人形的怪物不禁哭丧了脸——他从来管杀不管埋,利齿间的剧毒更是与生俱来,哪来的什么解药?
他只好悻悻然地从兄长手里接过了殷孤光,架住了后者的双肩,聊胜于无地胡乱摇晃着这许久全无知觉、已近乎散架的阶下囚。
人族的肉身太过轻巧,他不过随便一提,隐墨师就双脚离地、悬在了半空中。于是他就这么尴尬地拎着这副像是随时都会被揉成碎末的皮囊,颇为敷衍地随意摇晃着,想要顺势将几乎遮住了殷孤光上半张脸的额发撇开,好看看对方的脸色——要是死气已经泛到了阙顶,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奇怪的是,他还未瞥见隐墨师的脸色,就觉得有股并不寻常的热力从“死尸”的肩窝里冲将上来。这热意来得太疾太猛,刺得他那已经被这极地风雪吹得僵冷的双掌都发起痒来。
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有点发紧,却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这么快就放弃了刚到手的任务,只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冲着黑熊模样的怪物呲了呲牙:“大哥他烫得很,是不是快死了?”
“这家伙弱成这样,怎么上的裂苍崖的青玉榜?”黑熊怪闻言果然也皱了眉,却因此愈发不耐烦起来,“快凿个冰洞出来,把他扔进去,运气好还能救回来。”
“运气不好呢?”
“那你就去给他陪葬!”
依旧维持着大半人形的怪物打了个寒噤,一边再次抓牢了殷孤光,一边开始用脚爪狠狠地刨起了脚下的冰面——他可不想陪着永远睡在这见鬼的雪原里!
然而他的辛苦根本没来得及维持数息。
“死尸”的身上愈发滚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倏尔烫得过分,更胜烧红的铁块,几乎烧得他的掌心发出了焦味,吓得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就将“死尸”甩了开去,甚至连双脚都有些不听控制起来、猛地往后蹿了数步,差点撞到了大哥。
黑熊怪狠狠咧着满口的利齿,差点又要一爪子将败事有余的兄弟拍倒在冰面上之际,意外地听到了一个此时本不该响起的“熟悉”声音。
“不用麻烦了”
数十步开外,一路上都未曾睁开眼、动弹或呻吟半分的殷孤光正慢慢地从冰渣里爬起身来。
漫天的极光颜色流转如幻梦,几乎花了人的眼,看什么都带着层朦朦胧胧的斑斓微芒。然而隐墨师就站在炫目的极光下,他的头发却渐渐泛起了什么艳丽色泽都掩盖不去的灰白之色,须臾间便蔓延到了发梢,直到彻底覆盖了他满头的无遮长发。
隐墨师像是仍然吃痛无力,没法利索地站稳了身形,双足仍然屡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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