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吧。”
入夜时分,范门当家与柳谦君的身前已换上了一张八仙桌。陆陆续续地,便有伙计从楼下端上来人间各处的菜肴,百尺娃被祖婆示意、略微不安地也入了座,却讶异地发现还有四个位子未等到人来。
除了其中一处是留给上菜的空位,另外两个是特意留给沈大头和黑虎的,衔娃却不需要位子——幼弟与自己或祖婆同坐就好,甚至可能会继续耍赖、压根不肯从黑虎身上下来。
可剩下两个位子,又是给谁的?
他与盖娃、衔娃曾跟着祖婆在地界各处云游过,依稀还记得人间的尊卑之礼,若他没有记错,这两个位子还是本桌的上位,该是留给最尊贵的长辈的。
可这金陵城里难道还能有什么生灵,让自家祖婆和范家婆婆这般礼遇?
百尺娃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柳谦君依旧低了眉无声地笑着,范门当家却随意地扬了扬袖子,不清不楚地说了句“给今儿个赢了的那对闲家留的”,就转头望向了楼外,双脚颠个不停,似乎还没从赢了此生最大一盘赌千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之后未再搭理他。
百尺娃不好意思当着范门当家的面追问祖婆,只好略微不安地瞪着楼梯口,惧怕着会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出现。
等到酒楼伙计来桌旁掌上了第三盏灯,答案就送到了他眼前。
两位眉发白尽、却依然目光灼灼的老人家慢慢走上了楼梯,他们身后跟着几位眼神凶悍的“伙计”,嘴角颤抖、眼角直跳,似乎极不情愿护送这两位老者上楼,却还是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跟了上来。
直到两位老人家都踩在了阁楼的地板上,他们才连滚带爬地往楼下逃去,连该来伺候这桌宴席都顾不上了。
柳谦君嘴角轻牵,当即起身挪椅,无声地迎了上去。
这对老者夫妻见到柳谦君的刹那间,面上的笑纹便晃动如无数条小小的溪流,双双喜笑颜开,果然与当年小虬转告柳谦君的那样,尽管已长寿如人瑞,却还眼明心亮得很。
只是他们拒绝了柳谦君的搀扶,固执地要自己往桌边走来,甚至还差点甩了手里的拐杖,向好友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老朽。
老妪的精神比丈夫更好些,虽然同样笑得灿烂,但一直未开口说话,等到柳谦君的眼神转过来、无声地问询着,她才指指喉咙,再做了个往上抛掷的动作,继而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顺手拽了拽丈夫的头发,示意他们俩要说什么都有丈夫代劳。
百尺娃偷偷打量着祖婆的神色,注意到后者的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忧色,又在两位老人家看过来的时候,就重新舒展了眉头。
祖婆这神情并不多见——陪在甘婆婆身边时,祖婆也常常面有忧色,却不会这般忌讳地倏尔强压下去,决不让对方看到半点。
百尺娃愈发迷惑,又多瞧了瞧两位老者的面容眉目,直到撞上了那两双眼睛里顽童般的嬉笑神色,他才张了嘴,差点被范门当家趁机塞进一整只乳鸽。
他想起来了!
他和盖娃曾因为收到了甘婆婆的求救之讯、紧急前往一品赌庄寻找祖婆报讯,彼时便匆匆拜见过这两位凡人长辈。三年后,他们和祖婆在青城山脉深处的一条溪涧里找到了甘婆婆,却也因此连长白山都未敢回去,更别说再去一趟那行踪飘忽的一品赌庄、向这对凡人夫妻多作解释了。
此时距离那次拜见已过了百余年,这两位凡人老者全无修为,竟然还活着?
百尺娃尚未回过神来,两位老人家已步履稍慢地移到了八仙桌的两处上座旁边,在坦然接受了范门当家的躬拜大礼后,就笑嘻嘻地坐了下去。
柳谦君张罗着要先给他们俩倒碗已经稍稍放凉了的热汤,两位老者却压根没看满桌的菜肴一眼,只欣喜万分地盯着柳谦君,像是在等后者问他们什么。
然而柳谦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热切,眼观鼻、鼻观心,只看得见桌上那碗汤。
老妪很快地不耐烦起来,狠狠地拽了拽丈夫的衣领,老叟反应过来,赶紧伸长了脖颈,往柳谦君眼皮底下凑得更近了些,浑不在意自己这个姿势像是个撒娇耍混的顽童。
“你是不是已经见过小虬了?这个干儿子,我们是不是替你养得很好?”
柳谦君忍着已到嘴边的笑意,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这话出去别乱说,我可没生过、更养不起天龙一脉的孩儿。”
老叟不乐意了,脖子不由伸得更长:“你只说他好不好?是不是根本不乖?说什么都不听?比我们俩都难管是不是?”
“那当然,你俩要是能养出个听话的孩儿来,才是天地奇观。”
老妪闻言眉眼皆弯,老叟更是开心得像是柳谦君在夸他自己,这才乖乖地坐回了椅子里:“你生我们养的,肯定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可惜这孩子古板得很,对赌千一窍不通,怎么教都听不进去,平时闲下来还要管着我们俩,这两年连牌九都不给我们碰了。”
“他那是怕你们又被来山庄挑衅的小家伙们给哄了去再说那副牌九早就被磨得连点数都平了,难道拿去玩砸人吗?”
老叟咂咂嘴,偷摸着回过头去,想从妻子那儿支出点招来,却被老妪的无声眼神提醒了另一件事,立马又转过身来,圆瞪着眼问了老友另一件事:“那对小夫妻是谁?自打我们进了城,就傻愣傻愣地老跟在后头,差点没被人当成是咱们的帮手好不容易被那大头拉走了,现在又跟到了这楼底下那女娃儿见到虬儿就瞪直了眼,跟咱们一品赌庄欠了她钱没还上似的。”
柴侯爷夫妻俩本就是范门当家早早打算请来的帮手——遍布金陵城四处的赌局暗点不下百处,说多不多,可柳谦君和范门当家既然无法亲自出面,而沈大头此前更从未在千门中打混过,他麾下的那些绿林弟兄们也不知有多少能耐,要是没有靠谱的帮手去和沈大头一起“捣乱”,只怕还会生出数不胜数的变故来。
只是当初提到这对小夫妻时,柳谦君想起的却是殷孤光与她谈起在渊牢里撞上的一桩奇事,这出乎意料的巧合让她都有些坐立不安。
她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让许久未亲身踏入尘世的两位老朋友来金陵城好好玩上一把,这当口却认定了。
“那是你们儿子的闺女和姑爷,那小两口帮了我参族不少忙,这次也多亏他们来金陵城助阵,要不然哪轮得到你们熬到最后一场?”
“你嫌我们老了是不是?谁要他们帮忙?就算他们和那萝卜脑袋不来,我们也照样赢遍整座金陵城?你不信?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楼下重新再赌一遍,你来也行、让这小朋友来也行,大不了就把那些已经关进笼子里的怪物们都再放出来,不服气的尽管来好了嘛!”老人家暴跳如雷,他身边的老妪虽然没起身,也气呼呼地作势挥拳,无声地抗议着好友这不负责任的说辞。
比起小虬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这种怪事,他们俩显然更着急于自己的赌术竟被老朋友看不起。
“没他们带路,你以为小虬能顺顺利利地带着你们进金陵城?他这辈子与修炼无缘,连自保都不济,更护不住你们俩,若没有那小夫妻俩沿途尽心照顾你们,早就有不知哪路的精怪妖物堵在半路上,把你们三个都截走一锅炖了快坐下,闹腾这么久连口水都不喝,也不嫌肚里烧得慌。”柳谦君将两碗滤去了油星的温汤放在了他们面前,便好整以暇地坐稳在了椅中,语气淡漠。
两位老人家乖乖地端起汤碗,慢慢嘬着微带甜味的汤羹,自以为隐蔽地冲彼此扬了扬眉尖,却还是硬撑着不肯给柳谦君好脸色。
楼梯口已经响起了沈大头的咋呼声,偶尔还夹杂着衔娃的稚嫩嗓音,不知这两个在争论些什么,只咋咋呼呼闹个不停,但黑虎的庞大身影因此被牢牢地堵在沈大头后,三人一直都未到阁楼里来。
百尺娃在椅中坐立不安,一边着急地等幼弟上楼,一边看着范门当家豪气地将桌上的每样菜都叠在两位老者面前的碗里,而祖婆则在这些精致的菜肴中不紧不慢地挑选着,偶尔在小碟上摆上几样,推到两位老者面前。
两位老人家吃得倒不慢,只是老妪不停地扯着丈夫的头发,老叟也因此几乎全不停歇地说着一品赌庄最近几十年发生的趣事,偶尔说错了年份,还会被妻子没好气地夹走碟里的一样菜。
柳谦君除了偶尔动筷帮他们挑菜,只安静地听着老叟的唠叨,点着头,温颜笑着,间或接上几句夸赞之语,再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顶嘴”。
直到老叟终于歇了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汤碗里,她才忽然轻轻地说了句话,惹得坐在她身边的百尺娃霍然坐直了身子,震惊非常。
“等吃完这顿,我就和两个孩子一起,陪你们回一品赌庄。”
老妪僵住了脖颈,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地拍了拍桌子,震得丈夫差点泼了自己一脸的汤羹。
老者却顾不上和妻子较劲,在半晌的发呆后,才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臆想,同样震惊地望准了柳谦君,方才的别扭都扔在了脚下,发急的模样倒跟衔娃如出一辙:“你真跟我们回去?”
“接下来的残局,自有孤光和他几位兄长处理,我在这场戏里已无足轻重。你们两个多年未出一品赌庄半步,这次亲身前来金陵,又在明面上把我和衔娃赢了回去,就算一品赌庄行踪飘忽、永远不会被旁人找到,回去的路上也有可能中了某些生灵的暗道。就算不会伤在对方手上,也有可能让他人得知,我并没有当真被你们赢回去”
“我这个柳谦君的身份,也快用到尽头了。这段时日我得避着人间的各方生灵,长白山能不回则不回,但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金陵城里,只好借你们俩的庄子再躲上几年等到这个名号在世上淡去,我还想再换个皮相,继续回到千门里来,那时候若能以你俩亲传弟子的身份现身,总比凭空再编出个大活人来要方便得多”
柳谦君絮絮地解释着,却发觉眼前的两位老友只瞪直了眼,压根没听进去半句,才失笑着顿住了话语,继而再次点了点头:“嗯,我跟你们回去。”
也不知沈大头和衔娃到底在楼下争论些什么,他们和黑虎最终没有赶上来吃这顿晚饭。于是百尺娃只能坐立不安地在桌边,看着两位凡人老者开心得不输听到祖婆愿意带他同游人间的衔娃,甚至急不可耐地躲着拐杖,就催着柳谦君要走。
既然赢回了老朋友,他们俩就对这金陵城再无半点兴趣,当然赶着要回一品赌庄。
柳谦君却坐得更稳了。
于是两位老人家只能悻悻然地坐回了椅中,有气无力地夹着碗里已经被范门当家叠成高山的菜。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如愿结束了这顿“漫长”的晚饭,被范门当家和百尺娃一路护送着下了楼。
黑虎早已等在了酒楼的正厅中,原本停在范家大院花厅里的四轮箱车也被他带了过来,旁边的地面上则散放着十几个缶器,正被黑虎一个一个地“搬进”大宝的肚腹里。
这些与坊间装鱼虾、捉家禽的笼子并无二致的缶器中,装着不知为数多少的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一个劲地在缶器里头互相撞击着,却不敢碰笼子的边缘,时不时发出极为尖利且微小的嘶喊声。
似乎是因为装了这些幼小的黑影,缶器比清晨刚来的时候要重了许多,就连黑虎也显得颇为吃力,一次只能搬起一只缶器。
他身边却没有半个帮手——酒楼里或真或假的伙计们早就被遣散了干干净净,沈大头则蜷缩在大厅角落、脸色青白,也不知方才看到、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站稳都是奢望。
小虬与柴侯爷夫妻俩则神色复杂地候在一旁,似乎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倒是衔娃惬意得很,仍蹲在还未被装进四轮箱车里的几个缶器前,逗弄着里头那些不久前还妄想着赢回万年参王、此时却连丝毫抵抗之力都未剩下的囚徒们,还不停做着鬼脸,惹得“笼子”里的黑影里飞舞撞击得更快了。
等到黑虎将所有缶器装进了四轮箱车里,一辆庞大如屋宅的马车也悠悠地停在了酒楼门前。
这马车来自一品赌庄,是近几年才专门打造出来、供两位庄主往外跑的,原本只是为了让两位老人家少点颠簸之苦,没想到会在金陵城里派上另外的用场。
小虬扶着两位老者上了马车,原本也该径自跟着进入车厢,手臂却被牢牢拉住了——柴侯爷夫妻果然还是跟了上来,柴夫人更是眼神凄婉,看来是说什么都不肯放他一个人离开了。
得了养父母的首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