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副腿脚。
不同于其中一条腿天生萎缩、但凭着另一条完整腿脚照样比寻常的后生都要灵活的老桑耳,这位嘴上不留情的老者的双腿齐根而断,整个人只有上半截的身子,当然会比世人要矮上许多,甚至连“坐”起来时,看起来都诡异得很。
锹锹穴的所有门下皆是天残地缺,这位老人家又和桑耳长老熟稔至此,想到三姐提起的某个名号,殷孤光当即明白了这位老者的身份。
他身边的三姐则已快了他一步。
“一直都听桑耳前辈提起您老,却未当面见过,柑络长老如今身子骨可好?”女子微微笑着,直接越过了讶然回过头来的桑耳,冲着好不容易才坐稳了的圆脸老者问了声好。
柑络闻声抬起头来。
这位在传说中天资奇绝且沉醉于糅杂百家所长、后来却骤然失踪尸骨难寻的锹锹穴长老,在多年前是声名更在桑耳之上的修真界前辈,却并没有殷孤光料想中的那般精神气旺盛。
事实上,他只有嘴上骂得痛快,面相看起来却颓丧得很,甚至没有睡醒般地重重耷拉下了眼皮,一双眸子几乎睁不开来,仿佛极为疲累,根本无法和凭着一条腿就能蹦跶个不休的桑耳长老相较。
“是二旋子和老桑耳常提起的溟丫头吗?”即使有成百上千的光亮微芒在半空中打转,柑络还是像看不清附近的动静,他颇为吃力地往石室里打量了半晌,依稀辨别出了女子的身形后,才笑呵呵地应了声,还没忘了顺道替老朋友向后辈告了个歉,“他老来不尊,见谁都说胡话不管从前在你这乱讲了些什么,丫头都别见怪。”
不同于对着桑耳长老的极尽讥嘲能事,圆脸的老者对旁人说起话来颇为温柔,像是个已在家安享天年的长辈,初次见到来串门问好的小辈时、都会客气慈祥得很。
桑耳没好气地哼了声,一心要在溟丫头面前充长辈的他,当然不肯让老友对着殷孤光姐弟继续诋毁自己,赶紧故作着急地狠狠跺了跺拐杖,极为生硬地打混了过去:“丫头你们怎么还坐在里头,住在这虚境里最早的造字神力已经被引得发了疯,就快把这里砸个稀巴烂,连杜小子手下那些只知道逞凶称恶的伢子们都跑个了干净,这时候还不走你等着做饼?”
第619章 天敌(二)()
出乎桑耳的意料,石室里的女子不曾像以往那样开口催他离去,在问了柑络长老安好之后,便无声地低了头,刻意不应他半句言语,嘴角隐约还有极浅的笑纹,意味不明。
殷孤光则神色黯然,颓然坐倒在了女子身边。
桑耳挠了挠耳朵,茫然困惑,不知道自己又不当心说错了哪句话。
他哪里看得懂这对姐弟的别扭?
直到柑络费劲地眯眼打量石室半晌、继而握拳轻轻敲了下湖石面,桑耳才自作聪明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老人家举起了手里的四尺木棍,用棍尖死命地戳了戳那挡在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果然只听到了如同撞击墙面的结实响动,怎么都跺不碎这无形的“门”,这下子恍然大悟:“你们这儿怎么还这么严实?要不要我们两个老头子帮忙?”
他甚至还扯了扯绑在废腿上的龙筋,让自己能往石室靠得更近些。
桑耳低下身来,细细端详着浑若无物的“大门”,皱眉嘟囔着:“奇怪奇怪怪小子难道忘了来你这儿?”
他说着说着,就举起了一双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您老别白费气力了。”所幸女子赶在桑耳当真动手之前,面不改色地说了句反正也没人会戳穿的瞎话,“第五前辈都已试过了,您的拳头难道还能硬得过他?”
听到老朋友里手下最硬实的一位也没能成功,桑耳悻悻然地收回了双手,这下整张老脸都快皱成了橘皮:“杜小子就算指望你给他缝衣裳,也不用独独在你这下这么大功夫啊”
他急得跳脚,却无奈于身处禁锢大阵中的自己压根没有多少使得上的力量,只好气急败坏地霍然回头,将麻烦抛给了从来都主意更多的老友:“你看看,这要怎么办?”
柑络长老刚好打了个极长的哈欠,只能神色滑稽地冲他摇了摇头。
“比起我姐弟俩您老人家是不是该去担心正经老朋友多些?”相比之下,倒是蒲团上的女子毫无难以逃生的不安,还“多管闲事”地提起了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生灵。
桑耳甩了甩手掌,不以为意:“把老柑络救出来后,我们俩就已经把这层走了大半圈,眼下该是除了丫头你,能走的早就都走了他们全怕被关在下头的那帮娃子会遭了难,一出来就赶着各自救自家的后生们去了,也只有我们两个在这虚境里没得牵绊,才来得及到丫头你这儿来看看。”
柑络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抬了抬眼皮,赶紧打断了桑耳的稀里糊涂:“鼹崽怕你出事,这次死活都要跟着你来,现在还不知道被六方贾关在了哪里你个老糊涂可别把他给忘了。”
“是么?”桑耳茫茫然地回过头来,呆怔了半晌,“鼹崽是哪个伢子?你收的徒孙?”
柑络这下气得连眼皮都抬不动了。
倒是殷孤光骤然记起了自己一路穿墙而来、碰上的其中一个难友,后者自称是锹锹穴的子弟,双眼皆盲,却能仅凭着殷孤光的言语描绘、就极为迅速地画下了来路的地图,虽然在这虚境里暂时还无用处,却显然比寻常的修道人都要眼明心亮。
就是这位处变不惊的盲道人,在知晓殷孤光有可能找到修真界一众前辈长老时,还曾拜托过殷孤光帮着带句话给他的桑耳师伯。
然而隐墨师还未来得及张嘴带话,把尽心尽力要照拂长辈的自家师侄忘得一干二净的桑耳已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将这桩他反正记不起的麻烦扔到了脑后。
“管他呢反正那个白兮兮的怪伢子答应过照看被关在下头的所有后生,他连在咱们这层来来去去都能不让人看见,在下头铁定更自在,不管哪个小的被漏下,他都会帮着带出去的。”
柑络有气无力地摸了下自己毛发寥寥的头顶,没有再说话,摆明已懒得再计较老友这把自家后辈的性命彻底交托给外人的犯傻举动。
殷孤光心念电转,呢喃着猜出了老人家话里的怪人:“白义?”
桑耳眼睛一亮,狂跺拐杖:“啊对对对那孩子好像是叫这名穿着一身惨兮兮的白,一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就丁点动静都没地站在那,也不怕吓死个人明明是他来找我们两个老头子帮忙,可问他什么都不说,偏要我们一个劲地猜。”
想到彼时和白义骏仆的打交道之困难,桑耳几乎要彻底犯了白眼:“要不是我和老柑络都有过几个哑巴徒弟,哪里猜得出他的鬼心思?!”
“他是杜小子手下的第一号人物,能暗中搅乱了禁锢大阵,等到关键时候就救了咱们和所有老朋友,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别老是在背后数落他。”说起正经事来,柑络又使劲地半抬起了眼皮,“听说蜃禹丘收了个姬满的血脉当徒弟,这次也被杜小子关在了渊牢里,他怕是为了原来的主子才会和六方贾较起了劲。”
“不数落不数落。”桑耳自知理亏,当即也肃然了神色,“他的确有心,能在杜小子眼皮底下,用自己的魇化之气把所有石笼子的封禁力量泡成了残废,就等着咱们十九个山门里哪个后生能看懂手札上的指点,引得仓颉留下来的造字神力‘醒’过来,就算咱们这群老不死的统统没气力在身,这内外一使劲也足以逃出来了。”
“可他救人也不能只救个半茬子啊!”然而想到最重要的一位还被严严实实地关在石室里,老人家变脸倒比太湖上变天更快,立马就收起了正经神色,凄凄惨惨地往石室里的女子望了眼,“我还等着丫头你出去,做我孙媳妇呢”
“不要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你孙子连残灰都早就在十三重瀑里被冲得一点都不剩了,哪里还能娶媳妇?”不知为何,同样是刚刚逃出了禁锢,柑络长老却比桑耳要虚弱得多,说多了几句便面色惨淡,甚至有些开始喘不上气来,只能在开口讥嘲之余、朝着老朋友招了招手,“你是不是刚才跑太快,撞到天灵盖了?”
第620章 香臭难分(一)()
被老朋友这么不留情面地骂了糊涂,桑耳不但不当即出声反驳,反倒皱了眉头、愈发神色困惑地挠了挠耳朵。
若不是石室里的女子极为突兀地轻咳了声,好心示意他往柑络那边多看一眼,老者压根都没意识到老友快在原地断了气。
桑耳立马揩了揩腿上的血污,利索至极地跳着身、往老友那边蹿近了些,在还离柑络长老三尺左右的距离时就犯懒般地停了下来,“呼”地将手里的拐杖往前一伸。
本就只剩上半截身子的柑络不知是痛在哪里,连口大气都没能顺利喘出声来,几乎快把脸贴到了冰冷的湖石面上,唯有一只右手还固执地在半空无力地招着。此刻好不容易等到了老朋友将拐杖递到了他的手边,他得以奋力一拽,木棍另一头自有股力量将他凭空提了起身,“呼”地就落到了桑耳的背上,再次变成了殷孤光姐弟俩方才乍然见到他们时的滑稽模样。
柑络长老的双腿齐根而断,当然只能以桑耳为“马”,趴在他背上到处跑了。
这本是情理中的事。
然而殷孤光还是心下陡冷。
柑络明明是锹锹穴里曾经与桑耳齐名的老一辈人物,虽然天生残疾,可怎么说还是修行多年之身,要攀上好友的背,也该只需提气拔身即可如今却偏要借助这幼蛟拐杖之力才能成行,俨然是身魂里已受了极大的重伤,如同废人。
除了裂苍崖那中了水妖之毒、必须在秦钩心火照拂之下才能保住性命的一众弟子,殷孤光还是第一次在渊牢里见到伤重至此的生灵。
他毕竟不是在这鬼地界“住”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甘小甘,对太湖渊牢的怨念并非亲身之痛。
他只觉得这遍地都是蛟龙骨所铸石室的虚境阴冷死寂得太过分,更有那昔年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封住了自己的周身灵力,想做什么都无计可施,四面八方看起来毫无出路,却毕竟没有谁真切地来追他的性命。
在见到三姐后,殷孤光更是只顾着要将女子劝回青要山去,却忘了这湖底虚境不但阴暗惶惶、未见生机,更有不惜与整个人间修真界做对的人祸潜藏着,随手都能将石室里的“鱼肉”们剁成尘灰。
殷孤光心下愈发焦灼起来,却只听得三姐又“不合时宜”地下了通逐客令。
“柑络长老的身子骨不比您老,又已多年没出过囚室、四处乱逛过算算时辰,已快到了他‘早课’的时候,您老就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辰光了。”似乎是顾忌着极度体弱的柑络长老,女子多少客气了些,不再像往常那样刻意与桑耳抬杠,只是言语里照样不容旁人反驳,“您老为了他,才会被六方贾屡屡哄进渊牢里来,此番终于能带了他同归,还在犹豫什么?”
桑耳默然不应,只不耐烦地轻跺着手里的幼蛟拐杖,完好的那只腿脚也忽快忽慢地在原地弹跳了数下,显然被女子抓住了他的痛脚,正左右为难。
远处的轰隆巨响仍未停歇,让他们脚下的湖石又猛地震了数下,女子若有所思地别开了头,嘴里却还是替桑耳和柑络打算着一桩要紧事:“倒是您脚上这条龙筋有它在,就算趁乱找到了出路,您也逃不出去,万一牵绊住了您的腿脚,被六方贾追了上来,又怎么打算?”
“我现在还不够气力,有它带着跑倒还能松快些”桑耳长老神思游离地抬头望了眼不知延伸到多高去的长索,摇了摇头,继而冲着女子掂了掂手里的四尺木棍,“反正有这半截子的骨琴在,等到出了渊牢地界,怎么都能解了它,丫头别怕。”
女子端详了绑在老人家废腿上的长索许久,直到趴在桑耳背上的柑络暗中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才低了眉眼,算是暂且放了心。
然而柑络并不打算放过她。
“你真不跟我们走?就算丫头你放不下杜小子,也得替这孩子想想。”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缓过了一口气,竟也和老朋友一样冲着殷孤光姐弟纠缠不清起来,费劲至极地朝殷孤光扬了扬手掌,“不管他是不是和卫禽小子一样、真是你的幼弟,这地界总归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女子哑然失笑:“您老别听桑耳前辈信口胡诌。杜总管只是我姐弟昔年的故人,哪里留得住我?”
“倒是柑络长老您此后的年岁恐怕要比如今更辛苦些。”她不但没有因为老者的话去顾忌身边的小师弟,反倒意味深长地瞧了眼眉头深锁的桑耳长老,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