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倾山大弟子言尽至此,幻术师心下便已再没有疑惑了。
本尊的破苍主人虽然只在吉祥小楼里住了短短数天,可殷孤光还是摸准了他的脾气性情——他那再直爽不过的性子,果然是许久未在凡世山城里行走才有的“出世”模样,论起客套周旋的本事来,恐怕连小房东都能盖过他一头,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说起话来处处周到、又对如意镇诸位怪物知之甚深的冒牌货。
而将第五悬固成功“扑杀”在石室外后,那自称柴夫人的少女又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丈夫”,一双眸子只忧心不已地打转在这本该成了死尸的冒牌货身上,一切都已不言而喻了。
殷孤光几乎要替此时还横躺在冰冷湖石面上的末倾山掌教叹口气——这场看似百转千回的戏码,显然只是为了最终摆平这位老人家,他姐弟二人不过是恰逢其会、得以在旁观望完了整场好戏罢了。
但无论如何,他这个旁观者反而意外得到了挚友已前来劫狱的“消息”,不管小房东到底能不能找到他或柳谦君、又是否备下了法子逃出渊牢,至少于当下而言,幻术师是得了短暂的心安的。
可这位在人间修真界纵横来去的第五前辈就没这么好运了。
被自己口口声声唤作是乖徒的大弟子耍了个团团转,不知道等老人家醒来后,会气成什么样?
殷孤光苦笑着盯准了被那龙鳞玄袍盖住了身躯的末倾山掌教,再没有抬头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多话的意思,显然已对后者接下来还有什么盘算已全不关心了。
安坐在他身后的女子一直都未开口打岔,只静静地呆在蒲团上打量着石室外的三位后生,直到发觉小师弟在短暂地心焦后、忽而又意兴阑珊地把几位“救星”晾在了一旁,才失笑着低了眉眼。
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小时候那个爱犯孩子脾气的小光呐。
女子将手里堪堪叠好的绾色暗袍放在了身边,顺手将那几条从衣角解下来的丝线也卷在了袖里,这才好整以暇地扬了眉,笑意晏晏地冲着石室外半身浴血的高大男子打了个招呼:“小侯爷好久不见。”
她望向的并不是此时仍然握着破苍大刀、默然肃立在第五悬固身边的柴侯爷。
而是正被少女毫不扭捏地挽着臂膀的末倾山大弟子。
正在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少女、示意后者不需要再担心右臂伤势的“破苍主人”,闻言眼神微动,似乎是被这显然冲着自己而来的称呼震慑住了心神,没有当即就应出声来。
直到眉间忧色不减的少女在他耳畔轻声解释了句:“无妨,三姐已然应允了。”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这才欣然侧过了眸光,甚至还执了后辈之礼,极为郑重地向女子躬身致意,继而沉声致了个歉:“三姐见谅。我夫妻从未想到要把您也卷进这场闹剧里来,只是第五前辈进了渊牢后、便只在这一层随意走动,却从未往边缘处移去过,也只有来到您这个清静地界时,才会稍稍逗留得辰光长些难得白义在六方贾内里搅起了这场乱子,良机难求,我们也只能在三姐面前冒昧了。”
女子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已然神智昏聩的老人家,嘴角的笑意这下愈发真诚起来:“只要你们能把他带走,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得很,何必要和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致歉?”
“我只是惭愧自己眼拙。”女子微抬右手,在额前随意地比划了两下,像是在劝说对方快将头顶上那早就破败无用、却还掩得让她看不清男子面目的斗笠给扔到角落去,“贤夫妇刚到渊牢的时候,我就与你们照过面那时我就在想,小侯爷你这身量、还有一身睥睨妖界众生的古怪修为,不管怎么掩饰,都必然逃不过旁人的眼去。”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月,我就成了个睁眼瞎,连小侯爷你早就将皮囊换了副模样,也根本没瞧出来啊”
第584章 狸猫换猕猴(一)()
女子这显然是在调侃打趣的话语,逗得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倏尔扬眉失笑。
他的左臂仍然牢牢地被少女搂在怀里,根本没法动弹,于是只能抬了满手血迹已冷的右掌,微微抬了头顶上这顶破败斗笠。他那遍布着狰狞旧疤的面容上毫无因被女子揶揄的促狭之态,嘴角的笑纹看起来竟还惬意得很。
“这一身的衣物还有破苍,都是原主人之物,三姐请恕我不敢随意处置。”
此时身边已没了任何需要他再装模作样地去欺瞒的生灵,这冒牌的破苍主人终于得以和缓了眉目,嘴边的笑意不但不骇人、反倒颇为洒脱释然,衬得他整个人都容易亲近得多,就连他脸上那黝黑如虫豸尸身的无数面具残片,看起来都不再像方才那般吓人。
他的言语中也收敛了方才刻意作态的咄咄逼人之势,听起来也没那么低沉沙哑,除了片刻之前那场蓄谋已久、却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闹剧”显然让他有些疲累,而不得不被少女扶着才能完全站住脚外,他看起来不过是个长得有些凶神恶煞、却意外地温柔有礼的大个子罢了。
一如年关时候在如意镇口,那个施了援手却还被范门当家恶言相向、也只一笑而过的柴小侯爷。
蒲团上的女子双肩微耸,算是应允了他这连狡辩都算不上的回应。
她悠悠斜了眸光,转而盯住了犹自倚靠在“破苍主人”身边、半点撒手意思都无的少女,也不知是在替对方真心高兴,还是要存心气气这对同时将自己姐弟俩也算计了的夫妻,轻飘飘地吐出了句让少女和“破苍主人”都隐约红了脸的诨话:“你在她眼皮底下被揍成这个样子,自己不怕死就罢了,怎么也不担心她会心疼?”
就连还在打量第五悬固的殷孤光听到这话,也不禁颓然扶额——也不知到底是在生谁的气,三姐似乎彻底倒了性子,逢谁都要拐弯抹角地讥嘲几句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看来也逃不过她的“魔掌”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三姐这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破苍大刀的凶名之响亮,几乎是人间界最近三百年来在神兵利器之中无出其右的存在,就算是修真界里被主人千锤百炼的其他宝器,都未必能有它一半的凶悍,即使是已然得道的散仙之身与其正面冲撞,恐怕也会落得元神震荡、魂魄伤损的下场。
如意镇前的惊鸿一瞥,除了甘小甘当场就对着破苍大刀生出了满嘴的涎液、而迫不及待地想要随时凑上去之外,让赌坊其他诸位怪物都对这柄凶兵生了忌惮之心——就连天生就肉身强悍的小房东,也自认要是没了山神棍之助,她是不能在破苍锋利刀芒下全身而退的。
而此时活生生还站在他姐弟面前的冒牌末倾山大弟子,先是被第五悬固揍了个肉身破碎、元神涣散,在结结实实地被砸下地来后,更是被便宜师父顺手用破苍大刀摧毁了整只右手臂膀,那不断渗出的淋漓鲜血、和瞬息间就在偌大的渊牢里弥漫开来的血腥气,都不可能作假地落在了在场诸位的眼鼻里。
这也是殷孤光方才不惜冒着被第五悬固看穿的风险、也要借三姐之力使出了那个化形术法的缘故——不管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位,不管他接下来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要是就这么死了似乎有些太不值得。
在幻术师看来,当时的“破苍主人”已然成了半死之身,即使事后能救回来,也会成了废人一个,就此再不能如常来去,更别说继续修炼、终窥天道了。
可殷孤光没有料到,不过顷刻之间,不过是从那如同镜花水月的古怪巨蛋里走了出来,这具“死尸”就能像是全然没有遭劫一般、“完整无缺”地站在了石室外。
对方脚下的湖石缝隙中,赫然还蜿蜒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虽然已被浸得发冷、悄然停止了流动,可也还是触目惊心。
这大片血迹的主人此时却好端端地就站在他面前,安然伫立,除了稍显疲态之外,就连正直右手臂膀都抬举如常,并不见半分的吃痛之状。
倒是挽着他左臂不肯放手的少女,虽然不比方才乍扑过来时的焦急情态,眉眼间却还弥漫着怎么都散不去的担忧,看起来倒比“破苍主人”自己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短短数息的辰光,这冒牌货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能如此轻易地就转圜了生机?
殷孤光下意识地往石室外的左侧虚空斜了一眼。
那里已然空无一物,唯有数不清的碎芒游走不休着,静谧得像是从来没有变化过。
然而不久之前,才有只高达九尺的雪白巨蛋短暂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仿佛从幽冥血海里冲杀回来的守护者,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送回了这暂且还算是阳间的湖底虚境。
这枚来去无踪、全然不受禁锢大阵影响的古怪巨蛋,他似乎是听谁提起过的。
“既然你才是这丫头的丈夫那这位,该是千真万确的破苍主人了。”
幻术师对着石室外的虚空一时发了怔,他身后的女子却早已放过了被她揶揄得双双低首浅笑的小夫妻,忽而又将眸光转向了另一位犹自清醒、却呆愣无言了半晌的柴侯爷。
她摆明了并不是想从少女和“破苍主人”口中听到任何的应答,在得到这夫妻俩的默然肯定后,女子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接下来要“拷问”的,当然是最后一位还不肯老实说话的后生了。
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破苍大刀在手的柴小侯爷,从得手的那一刹那就呆滞了双眸,痴怔地站在了神智昏聩的末倾山掌教身边,久久未动,全然没有走上前来和殷孤光姐弟、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乃至“妻子”说上只言片语的意思。
直到女子这话一出,被他握住了柄格的破苍大刀才急不可耐地颤了两下,激得他倏尔回过神来。
这被“妻子”二话不说就抛弃在后的柴侯爷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室里那个永远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那似笑非笑的打趣眸光。
第585章 狸猫换猕猴(二)()
若不是久违地又将破苍大刀握在了手里,那宽阔刀器的狭窄柄格一如既往地将他虎口的老茧磨得发痒,这熟悉的感觉多少让他有些心安“柴侯爷”几乎要被女子的眼神逼得转身狂奔逃去。
眼前这位被末倾山掌教喊成“溟丫头”、在少女和“破苍主人”的口中却无端端被唤作三姐的女子,明明和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囚徒一样身处禁锢之下,甚至还是个比桑耳长老更加腿脚不便的残废生灵,根本连石室都没办法迈出一步来比起他这辈子遇上过的诸多凶神煞星,本来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她甚至未在人间修真界里闯下过任何的声名,不但无姓无名,似乎也没有师门可依仗,虽然杜总管曾经提过她是个隐世多年的水族精怪前辈,可也未见她在这渊牢里搅出过任何的风浪来。
倒是她那掩藏在衣衫下、偶尔才在手背和脖颈处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可怖伤痕,看起来倒着实是难有生灵能够承受的天劫大难所致,不但让六方贾的诸多仆从望而却步、不敢再随意靠近,也让自认受惯了重伤的他心下发冷——即使是被世人认作“战痴”的自家师尊,也从没有在任何一场死战中受过此等伤害。
可也仅此而已。
这么一个孤身陷落在渊牢里的精怪前辈,又被禁锢大阵困住了身魂,在这阴冷的湖底虚境里难道不比他们这些至少还有亲眷挚友相助的生灵要绝望得多?
然而他每一次见到这位来路不明的“三姐”,都只觉得对方不但气定神闲,甚至还像是在家中安坐般莫名惬意得很。
每次陪着少女找了个借口、来这里“看望”三姐之际,不得不闭嘴静默、以免在旁人面前漏了行迹的他除了护着少女,根本都无事可忙,于是回回都斜眼打量着这连名讳都未曾被六方贾所知的女子,却实在看不出来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更看不出她到底是依仗着什么,才会如此地淡漠欣然。
可不知道为什么,桑耳长老和末倾山掌教这两个在人间修真界出了名不好惹的老头子,都会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认了怂,即使被明言讥嘲到连旁人都替他们心虚发急的地步,也都像是真的犯了大错的顽童,顶多徒然争辩几句,却不肯动用任何法子去以牙还牙。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在杜总管面前不卑不亢的少女也在“三姐”面前无比恭谨,像是这位据说是卫禽长姐的女子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将他们的“劫狱”大计毁于一旦。
不知道为什么,“三姐”此时明明笑意晏晏,眉眼温柔得如同只是个在家中等着弟妹归来的凡世女子,可她眸光一转,就像是望穿了自己心底的执念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