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沈大头,上一刻还好端端地站在苏州城最热闹的街头,乐呵呵地打量着满街的屋宅、想要挑出一处藏下怀里宝贝的好地界,下一瞬就恍惚看到了黑虎驮着冤家、朝他风驰电掣地扑了过来。
一如百年来的每次碰面,范门当家眉目蕴怒,只是这次一上来就高扬起了手掌,嘴角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他怪叫着想要转身逃命,却没注意脚下的街道被接连数天的雨水冲刷得极为滑溜,才一抬脚,就身不由己地往前砸去,恰好把自己的脸皮送到了冤家的巴掌下。
他一边求饶、一边激灵灵地跳起身来,看到的却是手脚干瘦如枯柴、正笑嘻嘻拽着他耳垂的索命小鬼。
“老不死你呢?能不能站起来?”搞定了这位最麻烦的同伴,师姐大人这才别过了脑袋,似笑非笑地瞧准了亦身为囚徒的参族老祖宗。
“劳烦夜游神大人忧心。”柳谦君竟已趁着这片刻间的乱势扶墙站起了身,随口学着秦钩的唤法、算是和师姐大人打了招呼,此时正望向了楚歌远去的方向,眼神莫测,“倒是你和沈老板,再往后退几步吧”
她凝神听去,正有个熟悉不已的动静远远地传进了她的耳里——正如还在如意镇时,小房东气急败坏之际、那连大顺都会被震得魂魄出窍的凶兽怒吼。
“这次的力道,该够了。”
第525章 一去不回的幻术师(二)()
恍若地动山摇的震荡动静再一次延续了将近半盏茶的光景,过道里犹自清醒的所有生灵都立足不稳、脑仁发疼,却无一不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来“救命”一击的黑暗深处,生怕动了真怒的犼族幼子又会功亏一篑。
偏偏这个时候,秦钩又大呼小叫了起来。
“木木木木头!乌师兄又不行了!”
这几近诅咒的胡话成功引起了县太爷的注意,后者悚然回头,便看到青墨色的鬼气赫然又膨胀了几分,不知什么时候晃悠到了石室中央,此时正状若疯癫地围着其中一位裂苍崖弟子打转。
这位从头到尾与其他师兄弟一样、从未醒转过的年轻弟子,在这顷刻之间不知为何又紧皱眉头,连盘腿而坐的身躯也轻轻发了颤,双颊乃至阙庭上都隐隐透出了朱砂般的异样赤色,像是随时都要喷出口血沫来。
就连他的双耳边沿,也开始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丝。
县太爷也不禁变了面色。
“他是妖族?”对面的柳谦君也听到了秦钩的呼喊。
“嗯,乌师兄是住在妖境之外的岩鹿一族,刚刚学会化为人形后不久、就被送到了裂苍崖来学道,如今也有五十年了。”县太爷挣扎着起了身,赶在秦钩继续瞎吵吵之前、把发小从乌师兄身边“拉扯”了开去,“可他几乎没怎么修习过岩鹿本族的心法,修为也只略逊于祁师兄,怎么会”
“是楚歌的吼声。”四面八方的震动声响明明充斥了一切,可柳谦君的温柔语声还是轻而稳妥地传到了县太爷的耳边,“那是人间大多妖兽的克星他受不了的,捂住他耳朵。”
“来不及了”在这半盏茶辰光中都激动得没有停止跳脚的师姐大人,一直都心无旁骛地听着远处黑暗里的动静,此时却骤然伸手将呆怔的沈大头往后又扯了几步,极为欣喜地尖声叫了起来,“躲开!”
才从漫长的梦里醒来、到现在也没缓过神的大头侏儒,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成了索命小鬼的掌中“玩物”,任由后者横拽着他往旁侧摔去,而那原本停滞在眼前、似乎永远也不会变化的幽沉黑暗,也像是同时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揉碎成了流沙,铺天盖地朝着他倾泻落来。
“木头过来!”
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秦钩登时乱了阵脚。
小房东的努力终于得了回报,这一刻,似乎在这渊牢里的所有造字神力都朝着这条过道轰击而来,狠狠地抽落横扫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碎裂坍塌声,他们身边所有石墙上的裂缝都同时发了力,将这原本还死活不动的石室拆垮成了无数块碎渣。
被县太爷随手拨开的秦钩,此时好死不死地刚好成了整间石室里离坍塌之处最远的那个,而发小和诸位师兄却眼看就要被埋在崩裂倾塌的湖石下了!
“别管我!护住师兄们!”县太爷正扶住了乌师兄的肩胛,连回头都来不及。
护?
怎么护?
他就是团无身也无肉的鬼火,难道要冲上去、用这虚无的身躯“抱住”十多位师兄?
秦钩恍恍惚惚地腹诽着关心则乱的发小,却不由自主地就往下落了数寸,不过是动了个模糊的念头,他便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好像骤然铺陈了开来。
待他诧然地左右环顾了几眼,才惊觉自己满身的青墨鬼气已在这顷刻间化为了宽平如小小湖泊的怪异模样,活像是张特意铺在冰冷湖石上的厚实被褥。
不知其数的“笔划”发了疯般地扫动不休,间或往这过道里带进了足以将百年树木连根拔起的风势,除了县太爷和乌师兄,裂苍崖剩下的十数位弟子都被这怪力推得往秦钩这边摔来,无一例外地落进了青墨鬼气的“怀抱”里。
秦钩且惊且喜,高兴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木木头,我抱住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发小邀功,却忽有凶兽的吼声由远及近地轰然响在了他的耳畔,随之而来的,是道澎湃汹涌的气浪,推着不知其数的碎石、与让人口鼻皆封的剧烈狂风席卷而来。
“他在这里,走。”依稀有道牙白色的纤长身影踏风随之落在了他身上,继而放下了提拎着的另外两个熟悉身影,在秦钩耳边轻轻催促了声。
柳老板?
秦钩被眼前这宛如天崩地裂的动静吓得再不敢托大,再一动念,整团青墨鬼气倏尔往上高蹿,将他“怀里”的所有活物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其中,慌不迭地往后飞掠退去。
刀剑难撼的蛟龙骨,就在他们眼前崩塌如自暴自弃的峰峦,刹那间从顶到底裂了个干干净净,化成无数或大或小的石块,追魂索命般地尽数朝着妄图逃生的“囚徒”们砸来。
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果然也随之撤了个无影无踪,再没有拦阻他们。
于是巨大的青墨鬼气得以紧紧跟住了那五短身材的大头身影,难得地没有在关键时候犯了路痴的要命毛病,往着最“平安”的方向狂奔了不知多久。
直到身后的“追兵”响动渐渐停歇,直到那拽着沈大头冷静逃命的矮小身影也渐渐放缓了脚步,秦钩才敢泄了肚里的一口气、往前打跌翻滚了几十圈才停了下来。
索命小鬼撒开了扯着大头侏儒衣角的小手,气喘吁吁地在这“废墟”中坐了下来,懒得去安慰显然受惊不小、而一个劲继续往后猛缩的沈大头,更懒得去搭理数步开外的那团此刻庞大得有如蛮荒巨兽的青墨鬼气,懒得去“关心”下正从青墨鬼气中脱身而出的柳谦君与所有裂苍崖子弟,懒得睁眼仔细看看、那终于渐渐从黑暗里靠近的雪白身影到底是不是小房东。
师姐大人筋疲力尽地仰头一倒,栽在了无人能窥到她面色的黑暗里。
她的左手里,握着方才在狂风中无意捡到的碎片,不同于满地的蛟龙骨碎石,这是来自于木族的残片,边沿的木刺还刮得她指尖生疼。
这木身残骸她再熟悉不过,和她的宝贝箱车身上的一模一样。
梓椐木。
师姐大人死死地握着拳,她那干枯发黄、永远都挂着嗤笑的小脸上,终于隐隐泛起了连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忧色。
孤光看在你的面上,这些小家伙们,师姐都帮你护下了。
可现在呢,你又去了哪里?
第526章 拖家带口(一)()
殷孤光去了哪里?
从离开柳谦君、秦钩和县太爷后开始算起,他已在这虚境黑暗里晃悠了三十多天,每隔十二个时辰,便用上一次那尴尬至极的穿墙术,往被蛟龙骨拦阻了去路的下一处牢笼探去。
比起在空旷无边、任他们胡走的虚境里寻路的小房东和沈大头,幻术师的寻人之行,似乎要更艰难得多。
倘若秦钩没有信口胡说,倘若裂苍崖掌教真的对这渊牢知之甚深,那这湖底虚境根本就是个摸不着边际的偌大牢笼,其中到底有多少个石室,根本无从而知。
更让殷孤光茫然苦笑的是,每一间石室除了那门口的封禁之力,都有左右上下五道石墙赫然在目,而他这双修习了数百年化形术法的眸子却在这时成了无用之物,没办法看到每一堵墙后到底是关了下一个囚徒、亦或有着六方贾的看守甚至是什么他还未曾想到的危殆境地。
他每一次都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随意选了个方向,指望着墙后的生灵只要不是个和九师兄一样不讲道理的凶悍家伙就好。
不知是渊牢里的囚徒实在太少,还是他们原本的所在太过偏僻,殷孤光颇为慎重地经过了十几个石室、与数条悠长的过道,竟都没有见到下一个活物。
到了第十一天,他甚至绝望到决定听秦钩一次,转而选了头顶上的石墙,尝试往渊牢的高处寻去——依秦钩所言,这湖底虚境零落如渊,裂苍崖诸位弟子所在的石室,大概是在渊牢的底层,而他们师门的几位尊长,则是被带去了必然会有更多六方贾看守来回的渊牢上层。
这定夺显然更危险,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大用。
他还是不得不孤零零地傻呆在每一间陌生的凄冷石室里,等着下一次他能够穿墙而过的时辰到来。
这漫长的孤独路途于幻术师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折磨——正如幼年时期,他时不时就被“锁”在自家疯魔师姐的宝贝箱车里、长达数天都无法逃出的可怕遭遇。
所幸在第十九天上,这折磨终于被个大活人结束了个彻底。习惯了每次穿墙后都找不到半个人影的殷孤光,渐渐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于是这一次在踏出石墙的那瞬,便没有收住脚,不幸把某位正因为太过想不开、而疯狂地在墙上磕着自己脑袋的大活人踢了个正着。
这后来自报家门、却显然不会真的名唤“咕咕咕”的有缘生灵,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九山七洞三泉有半分的干系,尽管他身上的衣衫褴褛如乞丐,脚踝上早就漏出了块拳头大小的刺青,绘着的正是蜃禺丘门下独有的图腾——蜃龙。
殷孤光失笑着,并没有戳穿对方这再敷衍不过的托辞。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他这将近二十天来见到的唯一生灵。
不知是因为被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无端踹了一脚、还是早就怀了什么无法释怀的愤懑之念,这坚称自己名叫“咕咕咕”的少年正在气头上,根本懒得搭理殷孤光。
于是幻术师也没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消息,连自己这胡闯乱走的穿墙寻人到底是不是走对了方向,都无从而知。
殷孤光只从这衣衫褴褛的少年处,听说了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人”最近的行踪。
年关时候才和六方贾杜总管同来过如意镇的骏仆白义,竟就是把这少年掳来此处的那个“大仇人”。
少年显然和秦钩一样,是与师门尊长同被困在了这湖底虚境里;
他显然也不知道这渊牢是个什么鬼地界,只想着要和此处的禁锢大阵拼个你死我活,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创出蜃妄之术的自家师门,被个莫名其妙的湖底困阵不明不白地败了个彻底;
他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会骤然出现个白衣、白靴、白发的半死怪人,当着他师门尊长的面,一句话都不说地就带着他从原地遁离了不见,倏尔又现在了这个天知道离原来的囚室有多远的鬼石室;
他显然被那通身白得令人发指的怪人气得半死,偏偏对方还举止古怪地拿出了尊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青铜酒器,无声却固执地推到他的鼻前,那上头刻着的钟鼎文大半已模糊不清,只剩依稀是“姬满”的两个字,被珍而重之地护庇了起来;
白义显然还对他动了粗,在没办法让少年认出这青铜酒器的真正主人后,骏仆干脆将“火气”撒到了他的衣衫上——少年好端端的满身衣物,就是被白义冷静且不听劝阻地撕烂成眼下这样的;
少年显然没能顺利和白义辩驳出任何道理来,他只知道在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怒吼与比划之后,那通身惨白的怪人似乎认定了他就是姬满的血脉,且仍然不肯把他带回师门尊长身边去,固执地让他一定要留在这里,像是回去之后,就会有什么恶人专门冲着他而来;
白义显然还答应了过少年,会在安排好他不知道盘算了什么的“退路”后,回来接他和师门尊长一起出去,然而这当时看似以性命赌誓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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