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孤光只能目瞪口呆地痴怔在了原地。
他虽从未在人间修真界里听说过太湖渊牢的厉害,却也在身魂皆虚弱无比、耗了百余年光阴都不曾痊愈的甘小甘身上,多少猜出了这地界之凶险——连将吞天咽地术法修得大成的好友都被折磨成那副模样,他这个不过学得师尊功法万一的凡人后辈,恐怕也是无法轻易从渊牢里全身而退的。
天知道这些幽暗的石室是不是建在什么诡异的虚境里头!
想到自家师门的桃源非梦大阵,殷孤光早已认定了这能困住甘小甘的渊牢里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障术,是会趁着阶下囚们神智软弱时趁虚而入、杀人于无形的。
世间修真者每逢上界落下来的天劫时,不也都要过上这考验自己心志的一关,才能突破了瓶颈,继而上窥天道?
这团火光莫不就是自己心中的魔障所化,来骗他自堕地狱的?
可为什么他心里的魔障,会是这么个聒噪不休的好动火球?
这太湖渊牢幻化魔障的本事实在偏差得有些厉害要哄他殷孤光上当受骗,就算不是幻化出他从未谋面的师尊紫凰,至少也该是打小就以整蛊小师弟为乐的自家疯魔师姐或是如兄如父的四师兄啊!
更让殷孤光不知所措的,是那不知真身为何的灯火竟然还能发出中气十足的激动语声,像是它如今身处的地界并不是什么憋闷幽暗的古怪牢狱,而是个凡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集市,它如今也不过是在茫茫的人海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才毫无顾忌地出了声,想要唤住对方停步、得以与它叙叙旧罢了。
“秦钩?”
那极为自来熟的语声,终于成功将幻术师唤得回过了神。
啊原来不是什么幻象。
前生是个胆小怕死的器灵、今世却在人间赌界里过了大半岁月的秦家傻小子,当然不会是他殷孤光的心中魔障。
“是我是我!殷先生你怎么也来了渊牢?”那团昏黄的火光离殷孤光不过十余步之遥,听到幻术师终于记起了自己,激动不已地愈发疯狂上蹿下跳起来,然而不管它如何跃动,都无法再往殷孤光靠近半分,像是有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他们中间,“这么昂贵的老山参也是殷先生你带来的是不是?”
老山参?
殷孤光低首苦笑。
被楚歌安排送去了裂苍崖的秦钩,与赌坊六位怪物也不过寥寥数天之缘,确实还不曾被告知柳谦君的真身,当然不知道千王老板就是他口中的“昂贵老山参”。
“不是我”幻术师无力地再次叩击了石墙数下,却依然没等到另一头的回应,终于悻悻然地放下了双手,却也没忘了替此时馥郁得几乎灌满了石室、乃至整片黑暗里的参族味道随意遮掩了句,“谦君与我一起落入了这牢笼里,这老山参是她常年带在身边的救命之物。”
昏黄的火光受惊般地在半空大跳了下:“柳老板也来了?”
上裂苍崖之前、还在吉祥赌坊里被柳谦君败得颜面全无的记忆,显然还历历在目,让这大大咧咧、见谁都能吵上半天的昔日赌徒立马消停了下来——即使如今已成了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弟子,已然是人间修真界里名正言顺的一员,但在凡世千门里打混过活的少年时期毕竟已刻入了他的骨血,恐怕即使裂苍崖诸位尊长齐齐当前,也是比不上柳谦君这个千门传奇老前辈在秦钩心里的分量的。
那团火光小心翼翼地往它的右侧移了几步,像是眼神不好的凡人般死命地往前挤了挤,忽而如释重负地大出了口气:只是方才还中气十足的语声已明显低了几分:“还好还好柳老板只是睡着了。”
殷孤光愕然:“你看得见?”
幻术师到了这时候才惊觉那团火光竟有个大本事——这片只有水滴偶尔溅落石面响动的幽沉黑暗,摆明被施下了禁锢术法,封住了身在其中所有生灵的眸目之光,若非他这双眼睛从小就修炼化形术法,迥异于常人的肉胎眸目,也是压根看不到任何的。
就连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都着了道,连自己的双手都无法窥得,更别说什么修为低微的凡间后辈了。
可不过上了裂苍崖区区半年的秦钩,不但能在十余步开外轻易地认出他的面目,竟然还能看清石墙那头的柳谦君是安然入了梦!
他是怎么逃出了这渊牢的六感禁锢的?
难道是因为变成了这犹如大团灯火的怪模样?
自称“秦钩”的这团火球,恐怕身处的牢笼要比他和柳谦君的要大上许多,才会没有中间那堵石墙的阻隔,可以左右来去自如,此时正“轻手轻脚”地缓缓飘了回来,无声地停在了殷孤光的正对面。
他生怕自己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就会让安稳沉睡的柳谦君醒过了神,继而把他这个手下败将狠狠奚落一顿。
秦钩自以为是地在心里把柳谦君妖魔化、逼得自己彻底闭嘴后,正好窥到对面殷先生垮了双肩地轻吁出了口气,也跟着他坐下了身来。
只是睡过去的话就还好。
与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片黑暗、想到的尽是甘小甘在这里受过什么罪,还不如恍惚地做一场梦,暂且自欺欺人地休养上一时半刻。
知道石墙那头的好友得以沉沉睡去,殷孤光总算放下了心,竟和秦钩一起、各自坐在原地发起了呆。
这尴尬的静默持续了约莫半柱香的辰光,可在幻术师和秦钩觉来,却像是已大眼瞪小眼地静坐了半辈子那么久。
直到那团火光骤然旁若无人地大叫了声,像是想到了比自己身处太湖渊牢还要了不得的大事。
“殷、殷先生,要是你和柳老板都被抓了进来,那甘小甘小甘呢!”
第393章 “江湖”再见(二)()
“她是不是也被抓了进来?”
自称是“秦钩”的大团火光在幽沉的黑暗里大跳了几下,声调倏尔拔高,像是他的脚下满是熙熙攘攘的虫鼠在蜂拥跑动。
他浑然忘了柳谦君就昏睡在十步开外,随时会被这么一惊一乍的动静震得醒过神来。
“不对不对她不在你们俩身边,柳老板这时候又还能睡过去她应该是没有跟你们一起来的。”半年不见,秦钩依旧是这副急吼吼的莽撞脾气,他没有等到殷孤光给出任何的回应,就自说自话地否了自己方才的揣测。
幻术师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竟没有拦阻秦钩这聒噪得几近烦人的胡乱猜测。
只是他的唇角渐而微翘,连原本僵硬的双肩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这感觉于他而言,实在并不陌生——他方从师门、乃至整个人间修真界中逃离开去后不久,就偶尔闯进了如意镇这个山野小城,那时还以为要在凡尘各处角落中辗转个数十年的殷孤光,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地留了下来。
他从没有跟旁人说过,当年之所以留在这山城里,不过是因为看到了楚歌和张仲简这两个处事之道截然不同、却傻得几乎一般无二的新鲜生灵。
殷孤光到现在也仍记得,自己坐在如意镇的高处,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山城四处奔走忙碌时,他多年来都紧绷得像是被铁板禁锢住的双肩,便倏尔垮了下来,那逼得他不惜彻底从人间界遁走的压迫,竟在这山野小城里被轻而易举地卸了开去。
自小在师门诸位兄姊照拂下的卑微之感、和以隐墨师之身行走人间修真界的无趣空虚似乎都恍如隔世。
直到他在这幽沉的石室里睁开了眼。
这名为“渊牢”的囚笼,似乎有一种近乎魔惑的力量,能让深陷其中的生灵轻易入了自己心里的障——所以向来沉静淡然的柳谦君,才会被她多年来积下的愧疚夺了心神,惊慌失措到方才那样的恍惚模样。
而他这个在旁人眼里也一直悠然自处的幻术师,怕的却是孤独。
倘若不是秦钩应时现了身——即使是现下这副只有一团昏黄火光的诡异模样也罢——恐怕殷孤光也会自乱了阵脚,根本不知道下一刻要拿这只片有些微水声的黑暗怎么办。
幻术师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从这咋咋呼呼、前世曾有“冥界最吵恶灵”称号的秦钩身上,看到小房东和张仲简的影子。
这到了哪里都能自己翻腾出一方热闹的家伙,是该说他没心没肺还是赤子之心?
“难道她被扔在了外头?!”
秦钩根本没顾上对面的殷先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依旧惊魂未定地继续着他的胡乱揣测。
“她是不是一个人?小房东和张大哥有没有陪着她?糟了糟了没有你们俩在旁边看着,要是她错过了吃饭的时辰,不是又要发疯?”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原来还昏黄得像是将要熄灭的火光倏尔大亮了下,“她要是饿得发了急,会不会吞了整个如意镇?”
殷孤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你对小甘的吃食习惯倒是比当时离开如意镇时,还要熟悉得多啊。”
幻术师有意无意地顿了声,抬头望准了秦钩,他被遮在额发下的那双眸子明明无法再施展化形术法,却也隐有皓月般的清辉悠悠流淌,让十步开外的大团火光心下大定,不自觉地就收起了“猖狂叫嚣”之态。
“好歹当年也是被她亲口送进了轮回,就算你没能记得百余年前的那场劫难,至少也该稍稍怕她一些。”
听出了殷先生话里的嗤笑之意,秦钩悻悻然地轻嘿了数声,若不是此时这幅样子根本没有双手,恐怕他早就开始挠起了后颈。
“当年那桩劫难,进了山门后,我依稀记得了些。”
殷孤光愕然:“你记起来了?”
裂苍崖果然不愧是九山七洞三泉中为首的修真山门,不过半年的辰光,就能破了鬼灵师一脉的术法?
可他们如今深陷渊牢,甘小甘又不知身在何处这场冤孽就算有了出路,又有什么用?
那团火光这次没有咋呼了出声,只是在原地轻轻地跳了两跳。
秦钩的语声也终于重新低了下去,只是这次听起来,倒更像是心虚占了上风。
“掌教师叔说我的肉身太过虚弱,便允许我修习到辟谷之期前,每个月只需有七天跟着师父在山巅上修炼,剩下的辰光可以随我自己的意、跟着诸位师叔的任何一位研习门中术法。”
“我也知道,掌教师叔是为了不让我在诸位师兄师侄面前丢尽颜面,才会用这么个委婉的说法哄我安心上修天道这种玄乎的玩意,我实在不懂。”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个年头里,都以为自己是个再寻常不过、甚至不争气得有些过分的凡人,这半年来却亲眼见识了个从前根本无法想见的另一片天地,还“被迫”要在这陌生的“世外桃源”里生存下去这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了。
“在山上呆着的前几个月,师父他老人家嫌我这个新徒弟禁不住几次雷劈,根本懒得再搭理我师门里的那些个心法口诀又全像是天书,看不了几句就让人想干脆一觉睡死过去偏偏与我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师侄们又个顶个地无趣,连最简单的赌术都学不会我实在无处可去、无事可忙,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以前在这个闷死人的山门里呆了十多年的木头救命。”
木头?
殷孤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可会被秦钩这么“亲切”地唤了小名的,这世间可不只剩了县太爷一个?
幻术师这才记起这桩被自己抛到了脑后去的要事。
他和柳谦君为了找回小甘、不惜扑进了那个有厌食族气味的困阵时,同来的县太爷也是义无反顾地跟了进去的。
如今他们俩被关在这两间石室里,楼化安又去了哪里?
然而殷孤光并没有来得及张嘴,对面的那团火光已再次抢了先机。
“甘小甘小甘的消息,就是这几个月来,他写在鸽信里告诉我的。”
第394章 一网打尽(一)()
如意镇地处山野,并不像各地府城那样设有鸽站,想要给千里之外的裂苍崖送去消息,也得下山去往最近的冀州府城。
难道县太爷频频前往冀州,只是为了给发小送几封家书?
“他毕竟曾是裂苍崖的得意门生虽说离开山门已有六、七个年头,却依旧连落雷狱这种术法都用地得心应手,怎么给你传个信,还要让凡间的飞鸽送去?”
殷孤光微微低着头,让十步开外的秦钩无法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幻术师没有向秦钩道明他们几个赌坊怪物对楼化安的心下疑窦,却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问出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来。
秦钩果然还跟半年前一般容易糊弄,听到殷孤光这话,竟也没觉出丝毫异样,只干笑着接过了话头。
“我被符偃师叔带上裂苍崖之前,木头就偷偷嘱咐过我,不要把他的近况告诉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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