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弟,三师弟!”
他插剑于土中,半跪在地上扶助他的身子,连声叫道:“师弟。”余下的却堵在口中,徒留哽咽。
青沐口吐鲜血,抓着成绥的手,挣扎着说出“小心”二字后,眼中放空而去,青天白日,皓朗乾坤,只可惜护不得丘山周全。
成绥跪在他身侧,垂泪不止,口中喃喃唤着青沐的名字,然而那个和他一起长大,一起练剑的三师弟,却再也不能应他。
他仰天怒吼一声,提剑而起,杀向尘鬼。
安宁几人被无数只尘鬼缠住,远望那悲恸场面,心中都不好受,青沐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如今去得这般惨烈,实是不忍。
苏浔与成绥三人合力完成法阵,斩杀尘鬼,转眼就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握着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眼前是丘山仙派,与沂山一脉相承,身边倒下的是和他一样的修道之人,血色染红了他的双眼,恍惚竟有回到沂山的错觉,往日,他和师弟们也曾并肩御敌,却并没有见过这等惨烈景象,至少他所亲近的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丘山支离破碎,那么沂山呢,会不会他攥紧手中的剑柄,骨节青白。
“苏浔!”
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苏浔一怔,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突然被狠抽了一鞭,向后飞去,他人在半空中睁大眼。
扬鞭抽他的是安宁,这一鞭来势极猛,却救了他一命。
混战之中最忌失神,尘鬼可不会看人发呆就停下,眼看苏浔呆愣着将要送命,安宁离他最近,借助法宝之力顺手救了他。
苏浔被狠抽了那一下,回过神,已晓得方才的危险,吞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
安宁什么都没说,一旁的文澈却朝她投来一束奇异的目光,在他印象里,这个女子,可不是会救人的人但此番,她好似一路都在救人。
这一仗,他们从午时打到日落,尘鬼来来回回,如潮水涌动,不知是因死伤甚众,还是尘鬼首领另有指示,终于在黄昏时退下了山,众人得以喘息片刻,撤回山上。
丘山之上,亦是一片狼藉。
青玉掌门也受了伤,闭目调息,沅女站在他身侧,青色的衣裙同样血迹斑驳。看到苏浔的一刹那,她眼中浮起一丝欢喜,又有些担忧之色。
“阿浔,可曾伤到?”她语气轻柔,问道。
苏浔却是皱了皱眉,反问道:“丘山出事,为何没传信给我?”
沅女没说话,青玉掌门在椅上睁开双目,叹道:“是吾拦下的。”
苏浔一怔,心知青玉掌门不想让他们回来卷入此役,他并非有意责问,只是心里十分难受,正要告罪,就见成绥从大殿外走进来,跪倒在青玉真人面前。
众人散开。
大殿很静,师徒二人都没有言语,似默然伤怀,无法言语。
“师父,弟子愧为大师兄,没有护好师弟,更让尘鬼攻上山来,肆意践踏师门,弟子有罪。”
青玉掌门面上沉痛,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众人一惊,他摇了摇头,下一刻那巨痛颜色已被他强行按捺住。
他叹了口气,缓声道:“丘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起来罢。”
成绥一动不动。
“你当知自己是丘山大弟子,需为众师弟表率,此际门中有事,心智更要坚定,”青玉掌门一字一字的道,“起来罢。”
成绥身子一抖,缓缓站起,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又极力忍住。
青玉掌门留出时间予他平复心境,转而看向苏浔几人,道:“诸位一路辛苦,此行可有所获?”
苏浔上前一步,道:“多谢掌门挂念,已取得精元。”
青玉掌门闻言点头道:“那就好。”
几人中,文澈身份特殊,青玉掌门一眼看去,多问了一句,道:“这位是?”
文澈道:“小生文澈,地府一鬼怪。”
他看了身后众人一眼,顿了一下,道:“小生原有些苦衷,堕入阴曹,如今夙愿已偿,便离开地府积攒功德,以求重入轮回。”
他这么一说,安宁倒是想起来了,好像地狱里那个叫安伯的老者提起过此事。
成绥在旁目光忽然闪了一下,打量文澈道:“我好像在何处见过兄台。”
“哦?”青玉掌门微讶道。
文澈垂眸施礼道:“是,小生在山下城中停留过一阵子,许是那时见过罢。”
“此番上山,确是有事禀明,”他一顿,道,“两日前,小生曾在丘山五十里外,见到尘鬼首领陌奇。”
成绥霍然瞪大眼眸,青玉掌门脸上亦是惊愕,沉吟道:“陌奇竟来了此处?”
“我们在谯明山遇到了然啸。”云泽斟酌了一番,道。
场中人脸色无不愕然晦暗,首领齐至,尘鬼大军必然离此地不远了,今日艰难一役,竟只是祸事开端么?
青玉掌门白须微颤,沉默下来。
“师父!”成绥面上见急色,唤了一声道。
青玉掌门思虑良久,只道:“多谢诸位告知,远道归来,还请暂且歇息,容吾等商议过后,再行论断。”
第55章 向死而生()
一路行来;这一夜最为漫长。
山上吹来的风有血腥气弥散,天上的云朵,都似镶上一条红边,透出诡异的色彩。
宁和的丘山;死寂无声。
安宁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也许是之前一战,太过刺目;堆在心头难免沉重。
坐在凳子上倒了杯水,半天却未送入口中,她怔然片刻,直到杯子略微倾斜;有水滴下来落在手上;才将她神思拉回来。她的掌心被何罗鱼刺伤,横着几道伤口;沾了水微微刺痛。她放下茶杯;看着手上红色的血痕。
何罗鱼
无脸仙君
不知道那精元管不管用;想到此处;她忽然又顿住了,无脸仙君曾说,她气息特殊,在她身边,他的灵力恢复得便快一点。倘若她把血滴上去呢?
这么想着;她眼中微微一亮;反正伤口未愈合;不如试试看
她将珠子放在桌子上,右手血珠滚落,珠子并未将鲜血吸进去,红光一闪,却是将血中精气吸尽了,白色的内核随着滴落的鲜血逐渐亮起来。
她的血气果然有用,眼见白光流转,她看了眼掌心,心道,何时伤口凝结,她便停下来。
然而这一流,就流到她眼前发花,脸色苍白。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伏在桌子上沉下眼睫,昏昏欲睡。
一道不深的伤口不会流多少血,不过一道被人反复弄破的伤口,血自然流得多。
迷蒙的睡过去之前,她脑海里闪出很多画面,最终却定在诙谐星君云泽花里胡哨的扇面上。
他说:“你喜欢遥光仙君,对不对?”
她想,怎么可能,她连他真实的样子都不曾见过,难道就因为他救了她几次?哪有这么随便的事。
她握着珠子,琢磨着心头不经意的那份担忧,阖目思量。
她一定不是喜欢他。
她只是有一点想他。
清风不经意从她鬓间穿过,撩起几缕青丝,绕在白色的珠子上,光阴慢慢,俱在心间。
*
第二日清晨,阳光温暖,照进窗口,她在暖阳里醒来,耳边回荡着浑厚的钟声。钟声铿锵有力,一声声打在人心上,很快包围了整座丘山。远方有仙鹤受惊鸣叫,盘旋而起。
安宁收起珠子,走出门去。
见苏浔几人已在门外,苏浔抿唇,两个酒窝深陷于脸颊,弯出两弧阴影,他道:“是召集弟子的钟声。”
这条规矩是从蜀山流传下来的,山顶筑三清钟,每逢大事,便敲击巨钟召集所有弟子,凡不到者,以背弃师门之罪论处,即刻逐出山去,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此钟。
苏浔眉头紧皱,面色慌乱,沂山与丘山,虽交集不多,但毕竟是世间仅剩的修真门派,休戚相关,如今丘山出了大事,他怎能心安。
“我们去前殿看看。”云泽道。
众人不再多言,御空而起,向大殿飞去。
玉石殿阶前,有一方平台,平台可容纳千人,安宁几人赶到时,平台上、玉阶上已站满了丘山弟子,他们之中,尚有胸前渗血伤口裂开的,断了一只脚,以剑为拐的只要有一口气在的,都在此处了。
殿门前,丘山大弟子成绥负剑而立,见到众人,他面色肃然,道:“掌门请各位殿中一叙。”
苏浔脸色一变,当先迈进大殿。
安宁几人紧随其后。
青玉掌门依然是仙风道骨模样,只不过这次,极为肃穆隆重,他一身蓝色道服,对襟法衣,上绣日月星辰,直领潇散,两袖宽大如乘清风,白发上束,戴着刻有东西南北中五方斗宿图案的星冠。
安宁身侧的苏浔,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他们都认得这身衣饰,乃是道场科仪最严整的装束。
将深受重创的众弟子召集于殿前,是为何?在大难来临前穿戴齐整,又是为何?
“掌门真人,你们这是?”苏浔愣了愣,涩然道。
青玉掌门淡淡一笑,道:“正如师侄所见。”
话不多,但其中的意思,众人都听出来了。
云泽攥着扇子,不禁蹙眉劝道:“青玉掌门,我很佩服丘山众弟子赤勇之心,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连仙界也拿尘鬼没办法,折损甚众,你们与其正面交锋”
他声音低了下去,将“毫无胜算”四个字硬生生咽回,只因他看见青玉掌门苍老的面容上那双眼眸,明亮而淡然,仿佛早已看穿了红尘,参透了生死。
“诸位不必在意。”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
“人总有一死,吾等不过是于生时悟道,于死处求生罢了。吾修道不为脱离红尘,求得长生,而正是为红尘修道。”
“丘山派建派千余年,于道法上如婴孩行步,于凡间人界也无多少贡献,唯一颗道心尚存,勉强可用,今时今日,足以证道。”
他的声音缓慢却有力,苏浔闻言眼眶刹那通红,兀自咬牙强忍。
云泽把扇子攥了又攥,张口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人界小小门派,其心可比仙人佛祖,慈悲无界。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仙界对不住你们,他们枉为神仙。
青玉掌门心意已定,观之面容坚韧,竟无任何转圜余地。
众人皆默然,于静寂中,唯有安宁抬眼看向他,忽然开口,道:“道长,可还有嘱托?”
她在大事上素来是冷静的,往日她不愿入局中,冷冷旁观,今次面对青玉掌门舍生之意,冷静的言语里,终是多了几分不忍。
她想问问眼前亲择死门的老人家,可还有心愿。
青玉掌门沉吟半晌,轻施一礼,道:“有两件事,吾欲托付于诸位。”
“丘山派山后百里千里,尚有无数村庄城镇,若诸位赶在尘鬼之前抵达,请你们帮忙疏散村民,吾知天下无有安全的地方,但能逃得一时便是一时。”
众人心中大震,无不动容,青玉掌门是要用丘山派弟子的性命,来为他们争取时间了。
“贤侄。”青玉掌门又转而对苏浔道。
苏浔红着眼,道:“掌门真人请说。”
青玉掌门从袖间拿出几本册子,道:“吾心有大憾,世间仅存沂山丘山两派,却苦于世事不能相交,两派同承蜀山仙派功法,各分得心法道法几册,这是吾丘山仙派立派道法、衍生法阵,还请贤侄代为转交贵派掌门。”
苏浔一怔,退后一步,连连摇头,道:“不行,这是丘山立派之本,我怎能”
青玉掌门淡淡一笑,打断他,道:“贤侄莫要如此。道法在,则丘山存,丘山便是沂山,沂山便是丘山。你可明白?”
苏浔眼泪忽的止不住的流出,他狠擦了一把脸,重重跪下,接过书册,叩首道:“弟子明白。”
青玉掌门点了点头,欣慰的道了三声“好”。
苏浔半晌踉跄站起。
“道长,那你自己呢,可还有未了心愿?”安宁蹙了蹙眉,轻声道。
青玉掌门洒然而笑,摇了摇头,于生死,竟豁达至此。
“吾,别无所求。”他道。
*
那日,阳光温暖,晨霞甚美,天穹的流云被染得金红,丘山的钟声余音还在耳畔回荡,远方一线黑色的潮水,汹涌奔来。
苏浔在离开丘山时闹将起来,欲要和丘山弟子并肩抗敌,被安宁一掌打晕,交给沅女。文澈坚持留下,他已是死人,正为积攒功德才出地府的,眼下留在丘山,总归多一份力。
离去时,天地苍茫,无人心中不沉重。
安宁最后看了一眼背着书篓的文澈,道:“我们一路向西走,你若能脱身,来找我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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