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赶忙陪不是,“嘿嘿,我这不是喝多了随口一说嘛,乖徒儿千万别生师傅的气啊。”
少年曲起膝盖,右手握着书放在膝盖上,担心道:“也不知叔叔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老头侧身趴在围栏上,抬头望天,天空阴沉沉的,有落雨之象。
这两天他特意吩咐留守的风营斥候把一切能收集到的消息通通拿过来,目前为止,消息还停留在宣同门那场大战。
老头罕见的叹了口气,感慨道:“慕小子就算攻破朝城,也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能不能冲破桎梏飞龙在天,你师傅我看不清。”
少年狠狠蹙起眉头,问道:“那谁能看清?”
老头摇头轻笑,没有出声。
能看清的,或许真的只有三圣山上那几个老不死的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石亭老人,东州秘闻见雏形()
罕见的明月当空夜竟然下起小雨,日落时候看天边还是霞光万丈,银盘圆月也冉冉升空,哪知入夜时一阵夜风刮来大片黑云,于是天空上出现怪异一幕,左边有明如镜的半玄月挥散柔芒,右边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弥漫月夜,抬头看去,密集的雨点像是一条条燃着的灯芯从天而降。
这一夜,谁都不知道那个说要当今太后再怀龙嗣的嚣张男子去了哪,前朝七殿,后宫三十六院皆无人影。
小莲花池的石亭里还坐着两个老人,一黑衣,一白衣,手扶着石座嘴唇嗡动,一个个在旁人看来生僻的自言从他们口中吐出,晦涩难懂却包含玄机。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下的第几盘凌空棋局。
东州上素来有流水觅知音一说,碰见意气相投之人哪怕半年不吃不喝,也要琴箫鼓瑟大舒胸中豪气。这两个老人兴许就是这种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互呛的厉害,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似这般对坐已经多长时间,一甲子,还是两个甲子。
雨滴落在池面上发出悦耳叮咚声,石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酒葫芦,一个白色,乃是正宗百年凤翅楠木雕刻而成,一个黑色,乃是正宗百年老黄山紫檀。
凤翅楠木和老黄山紫檀都属于木器中极罕见的存在,相传十三州极南之地有座老君山,山上有处留凤台,宽十丈二,台边长成精梧桐木,树大根深,蒹葭倚玉,每五十年有凤栖于梧桐,蹄凤血滋养新生树枝,沾血而成的树枝被冠以凤翅楠木之称,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方的一大尺。
老黄山坐落在十三州极北,山因落日时霞洒山琼,映衬在皑皑白雪上泛金黄炫光而得名,老黄山的紫檀和平常所见紫檀大不相同,同样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成型,所制容器外热内凉,所以装在老黄山紫檀里的东西都蕴含凉意。
鹤发童颜的黑衣老人出奇拿的是白色凤翅楠木酒葫芦,黑衣黑袍前一抹刺眼雪白,看起来颇有些扎眼。老人摇晃着葫芦,声音浅含玩味,道:“那个精通围棋的小娃娃应该就是落霞山荀仲的弟子吧,不入棋局,却身在棋局中,一眼便看出你的二连星布局,是不是有点挫败感?”
同样满头华发肌肤却比二八女子还娇嫩的白衣老人不怒不喜,平静的就像小莲花池底那波澜不惊的一汪绿水,说道:“大凡之世,有几个深喑纵横捭阖之人不稀奇,不过能把十万走马势形容成大开大合,这个荀仲还真是收了个不错的弟子。”
黑衣老人罕见没有呛声,反倒颇以为然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个叫惊蛰的娃娃呢?我可听说蜀凉的去鲛人州的出使节度已经出发了,说老实话,那娃娃当初会选择蛮夷东海,真是让我吃惊不小,恐怕就算得尽天机的师叔祖也没想到吧,啧啧,羊入狼虎群,却能把那些不开化的的东西耍的团团转,惊蛰之名,起的真好。”
白衣老人浅抿口酒,附和道:“荀仲这辈子也就收弟子这这件事称得上浅微入关,倒是一辈子守着蜀凉,究竟还是那股子执念去不得啊。”
黑衣老人嘴角边的弧度更加玩味,“你说两仪碰到荀仲,谁输谁赢?师叔祖他们这一手棋下的真是妙绝,唉,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悟了两个甲子也勉强领会真正的十万走马势,没得比,真没得比啊。”
抹去嘴角边酒渍的白衣老人似乎很享受对面老头吃瘪的模样,轻笑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有的救,等这场风波停咯,估计躲在暗处的那些魑魅魍精怪都要跑出来兴风作浪,这东州,终是不得太平啊。”
白衣老人起身走近靠小莲花池一边的石栏,举目远眺,天空上,黑云滚滚,老人眼中陡然爆出圈圈光华,似温玉暖芒,又似杀伐厉芒,目色刺破天穹,黑云之上,依然是黑云,看不到边际。
黑衣老人左手扶着右肩,扭了扭肩膀,笑道:“那个被三圣山赶出来,跑到蓬莱宝岛耀武扬威,最后被追杀整整十三州的酒倌子好像已经选好队列,说什么染墨三世绘君衣,文绉绉的,听起来就是欠揍。”
石栏旁的白衣老人抬手做掐指状。
三世绘君衣,如今,刚好三世。
黑衣老人没理会白衣老人的不理不睬,自顾自品咂道:“中州那个号称千年不入世的天师府,还不是守不住金萍玉口,话说那个成天提着个破碗的牛鼻子到底有多厉害?道一,还是道二?”
白衣老人转回身,收敛眼中光华,“反正你我加起来不是他的对手。”
黑衣老人不可置否苦笑摇头,并没因为被别人比下去而懊恼,“除非哪天我想找死,就去砸了那牛鼻子的破碗。”
黑衣老人似乎想到某件有趣的事,笑的眯起眼睛,“秃驴的心境就是好,明知是条死路,还是闷头往上冲,没听说白马寺这几年人丁香旺啊,老和尚肯看着自己徒子徒孙白白丢了性命?”
白衣老人晃了晃酒葫芦,听不见酒声,他微微皱眉,似在做某种天人交战,片刻后还是伸**过白葫芦,拔开壶嘴,往自己的黑葫芦里倒了点,惹来黑衣老人一阵白眼。
白衣老人显然很满意自己让对方吃瘪,咂了口,啧啧道:“该来的总会来,甲子之守还有一个月就到期,只要这西夜的大王还姓武,就我们无关。”
老人眉眼微垂,握着葫芦的晶莹玉手闪过瞬间冷华。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便是“若这一个月内西夜改名更迭,那么无论谁坐在黄金龙椅上,下场都只有一个。”
西鸾殿的正首大殿上,十九盏鎏金青铜烛灯挂在十二天干和十二地支的方位上,唯独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和正中处没有挂灯,烛火将整个大殿照的透亮,殿首上,黄金龙椅岿然屹立,凤椅相伴其侧,一块九龙壁饰悬挂在龙椅正后方的明黄高墙上,壁饰顶端题有匾额,上书“雄壮波澜”四个大字。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负手而立站在大殿正中的毡绒红毯上,遥视那四个遒劲大字,面无表情。若真要让他评价这几个字,兴许得到的答案只会是“不外如是”。
也对,看惯了秀雅含灵,每勾勒一笔都蕴含天地大道的铁画银钩,这四个字自然不如他的法眼。
毡绒红毯末端,白衣翩翩的游侠儿倚门而立,左腿撑地,右腿蜷起踏在漆红门板上,手执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泼墨雄踞山河图,这个看似游于世外的年轻人,也有一颗大争入世之心。
此时,宫内长鸣钟敲响第十一下,这个悬挂在子午殿顶端的大钟每日都会敲响十二下下,刚好时而天干对应。
皇甫方士收回落在匾额四字上的视线,转身,轻摇羽扇,恰好迎着楚商羽同样投来的目光。
皇甫方士轻笑道:“还不休息?”
楚商羽捻起耳垂边垂下来的一指束发,还以笑意:“先生不也一样没睡?”
皇甫方士淡淡道:“蹲惯了马厩牛槽,突然看见这么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楚商羽挑眉玩笑道:“真的只是看看?”
有关皇甫方士的卷宗在临水道台衙门的案桌上堆积如山,从扶苏开始,做马倌,退漠北,再到大将军府中教导**,事无巨细,连每天吃的什么,何时上的茅房,拉屎还是撒尿,只要能记录的,都记录在册。
楚商羽作为武越心腹中的心腹,自然有机会目睹这些密宗,不过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中年人入扶苏之前的一切,那卷本应记录这些事的卷宗到现在为止还是空白,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皇甫方士习惯性停下摇羽扇的右手,四十九下,不多不少,“要不是过来看看的话,楚大人以为我是过来干什么呢?我总不会无聊到跑那上面坐几下吧。”
楚商羽笑而不语,放下踏在门板上的右脚,站直身子,“小生很好奇一件事,凭先生的大才,放眼东州任何一处王朝都会奉为上宾,但先生却视之如粪土,偏偏选择当时仅仅还称不上有将职的慕将军,呵呵,小生没有贬低将军的意思。”
皇甫方士笑容更盛,“是楚大人好奇,还是武王好奇?”
楚商羽干咳道:“大王心思岂是小生能揣度的。”
皇甫方士轻声道:“楚大人可听过高山流水之曲?”
楚商羽暗自思量。
皇甫方士继续说道:“俞伯可为子期断琴弦,摔琴于万丈深渊,在下又如何不能将心与慕将军?”
楚商羽暗讽道:“慕将军虽难得的不出世之将才,但与先生比似乎还少了许多吧。”
皇甫方士摇头浅笑,迈步往殿门走去,和白衣游侠儿擦身而过时,嗡嗡喃语:“楚大人有心情与在下讨论这些堂皇之事,不如早些找出玉镌帛书,武王登基在即,没有玉镌帛书何以昭告天下。”
楚商羽合上象牙骨折扇,拱手浅拜,“多谢先生提醒。”
皇甫方士不作停留,直接步出大殿,留下脸色阴晴不定的楚商羽。
与此同时,临水城。
一列身着夜行衣的挎刀黑衣人从西门入城,趁夜色直奔道台衙门,为首一人面容狰狞,脸庞上弯弯扭扭暴起条条青筋,似有虫在脸上爬,此人生的一对烈芒鹰眉,尖嘴猴腮,左眼以黑布遮掩,牵着两条黑绳系于脑后。穷凶极恶形容的也不外如是。
黑衣人驱马至道台衙门前时,翻身下马径直进入府中,一官军在前引路,带烈芒鹰眉之人直去后院书房。
屋内,披着裘皮披风的武越端坐在书桌上,身前案上放着一叠叠飞马送来的情报。穿斗篷的佝偻老人,从朝城赶来的上将王福,此时皆在房中,除此之外,从壁赤悄悄来临水的大通商会管事倪元也在其间,只是和老人王福相比,他的地位显然要卑微许多,只敢站着,不敢坐着。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虎威七爷,皇北楼中象牙筷()
武越二十年前能从纷乱漩涡中明哲保身去了尚城,一小半的功劳在他那姓李的娘亲身上,另一把半功劳则在二十年如一日,哑言不语的佝偻老人身上。
之所以说他娘亲有一小半功劳,全部来源于认识了这位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有着西夜围棋国手之称的孙九局,并且让这位连先王都感叹士出琼林的天之骄子忠心耿耿,功劳于此,也仅此而已。
孙九局和孙云浪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大抵也就是往上倒腾五六辈,有两个以兄弟相称的老祖宗。
天意弄人,孙家的香火算不得好,难得的是在他们这辈出现两个惊世的天才,一个大内第一高手,一个西夜国之支柱,一内一外,孙云浪曾说若非孙九局执着不争,死心待在那座金丝笼里,成就必定比他高上许多,也会比当初的连授关高。
可惜的是这位差一步就能登堂入室,成为西夜名头最响亮驸马爷的男人,却有违天伦爱上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李贵妃,都说最无情是天子家,先王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孙九局和李贵人站在午门之外。那个时候全朝堂无不为之说清,最后也是为了保下心爱女子,孙九局不惜当众挥刀自宫。
然后武天秀幼年登基时,孙九局带着李贵妃和尚且年幼的武越直出朝城,来到那座鸟不拉屎的尚城。
所以直到现在,武越对日渐枯槁的孙久更多怀有感激之心,即便外人看来两人是主仆关系,实则私下里亦师亦友。
“老翁,王福说的事你怎么看?”武天秀将视线从一卷竹简上挪开,抬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梁。
身型隐藏在斗篷下的孙九局还是那副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嗓音,“竖子登科,耀武扬威而已。”
武越听了这话只是勾起抹淡淡笑容,倒是那王福汗如雨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孙九局,关于后者的传闻他称得上烂熟于心,什么朝城第一风流游侠,百官金殿踏玉赋诗,西夜百年最不出世的修武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