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终于逐渐收敛起肆掠大地的意图,夕阳破开云层,洒下万丈霞芒,西边整个天际都被映的火红,好像那个地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嗜血鏖战。
五百铁骑离开破败的城隍庙重新启程,马蹄踏着泥泞浑水,头顶上,乌青隼展翼盘旋,四方鸟雀不敢靠近百丈。
一行铁骑,一鸟,笔直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驻扎在朝城以南的四旗大营中,今天已经是皇甫方士第三次登上名为南麓的丘陵顶端,翘首西望。
翻过伏龙脉后再往前约莫三百里,就是朝城境内,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天边,广袤的大地上只有几处勉强能称之为丘陵的起伏地势,这条横亘在平原上的丘陵被冠以南麓之名。虽然离“麓”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皇甫方士立在最高那座丘陵顶端,西边尽头是那轮即将落下山脉的血红夕阳。赵胜,任君,雷天瀑,尹磊立在旁侧,眼神中包含翘望之色。
赵胜双手握着一件锦缎绸袍,缓缓走到皇甫方士身后,将锦缎绸袍披在后者肩上,轻声说道:“先生,起风了,回去吧。”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淡淡应了声,脚下却没移动分毫,“已经五天了,主上差不多该回来了。”
中年人伸手系上绸袍系颈,转身轻言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赵胜没有搭话,立在身后一动不动。
中年人也不劝解,视线依旧朝西眺望。
丘陵下不远处,营地中已经燃起篝火,烧的通旺的火光将整个南麓照的如白昼一般,巡逻士兵持枪来回在营地四方,不敢懈怠。
黑白双发的中年浅浅叹口气,然而那叹息声还未完全落下,西方地平线上突然闪现出的火光令他神色一凛。
笑容旋即浮现。
阴霾豁然消逝。
第三百三十一章 鳢首龟趺,蓟城临水皆来信()
两日后的南麓,这条在慕北陵看来只能称为坟包的凸起中央,一块大约人高的石碑**进地上数尺,碑上刻着正宗的西夜王家纂文逢入京使。武家元祖先王开宗立国,伏龙脉被当时的风水术士赞为龙气隐匿之地,而与之遥遥相望的南麓自然而然被称为凤地,寓意龙凤呈祥。这条朝城边界上的纵贯线绵延不过几里,却是历代西夜大王必来之处,有祭奠先祖一说,也有沾染龙凤瑞气一说。
石碑前站着名戎铠黑眸男子,手指轻轻摩挲凹凸不平的碑文铭字,灰绿色的碑面上盖着薄薄的扬尘,指尖触感滑腻,“都说龟驼碑寓意天长地久,一代君主的文成武治只有刻在这样的石碑上才能承天国运,鳢首龟趺,没了龟如何承载这份气运。”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置之一笑,“所以才有国运一年不如一年,佞臣当道。就连普通的豪阀世家都知道育儿教子的重要性,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有瑕疵,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黑眸男子收起按在石碑上的手指,中年人的话中永远暗藏玄机,触之不得,弃之可惜,不过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男子转身面朝正被,眺目极望时地平线上隐约能见盘亘城池的边缘,那个地方到底是终点还是起点,男子不得而知,“武越还是怀有很强的戒心,我知道他不信任我,这点来说,应该可以用两心相印来形容吧。”
或许觉得这个词形容男女之事更为妥当,男子自嘲一笑,不等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搭话,继续兀自说起:“尚城的游侠儿楚商羽,被誉为西夜年轻一辈中寥寥几个能和夏凉戚家两兄弟其名之人,那个就像武越影子的老人前几十年兴许是在深宫大院里度过,估计当年那位丽贵妃托着年幼殿下登上去尚城的马车时,老人也随车而行,大通商会的底蕴基本已经暴露出来,说它还有什么隐藏秘密,可能性不大,倒是虎威镖局和那批交过几次手的死士,眼下是个大问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可怕的就是那双躲在暗处盯着你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的主人还不怕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狠人害怕找死的人,一物降一物,就像佛家那个模棱两可的“蚁象论”,小小兵蚁可以蹂躏死一头大象。
三年的漠北军行让男子看得多,悟的也多,始终被大军严密保护的镇西大元帅风连城,尚且还怕那些仗剑青衫,来去无影的市侩游侠。一头大象,一只兵蚁,天差地别。
皇甫方士轻声道:“主上看得很宽,也看得很透,那个地方如今只是一块待宰分食的肥肉而已,真正的恶战是在那块肥肉被吞下口之后。”
皇甫方士抬起手,遥指北方地平线,“武越虽被冠以篡权某位之名,说到底他还是武家的人,坐拥江山名副其实,老百姓要的只是一方安定,谁坐这江山倒是无所谓,就像林钩那小子常去的地方,只要给钱,女人不介意谁躺在自己旁边,也不介意到底是金刚持还是银样镴枪头。”
慕北陵微微一愣,随即目瞪口呆,没想过素来将道经的冗长大义挂在嘴边的中年人,也会说出这样一番市侩油滑的囹语。
皇甫方士看出男子的想法,没觉得有失体面,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他这个境界该做的事,或者真到那个时候,他就变成执棋子的下棋人,而不是一枚看似举足轻重的棋子。
“属下而今最担心的是主上的心境,伏龙脉下云浪大将军以身死换取主上一番誓言,武家的天下武家坐,主上真甘心不染指这半壁江山?”
慕北陵回过头,饱含深意看了眼中年人,嘴唇浅浅弯起,“先生可还记得扶苏关上,三丈高台。”
皇甫方士点点头,那个明月夜色下,男子曾以半壁江山许诺,愿做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人。
慕北陵深吸口气,环视一马平川的幅扩燎原,轻声说道:“先生不是说当年百侯争雄时,曹氏可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
皇甫方士深陷的眼眶中灰芒一闪即逝,由衷笑起。
棋到中盘,抢先落子。
落日西下,残阳的余晖洒在平原上,芳草萋萋的平原被涂抹上一层金色,横贯东西的清水河好像条眷银丝带盘绕在大草原上,牛羊返圈,倦鸟归巢,大地上宁静安详。
两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在离大营数里外的东西高空发出阵阵惊恐唳声,大营上空,翼展超过两米的乌青隼悠闲盘旋,似乎在宣誓主权。
营里,一身白底镶红战铠的孙玉弓含着手指发出声鸣啼,前一刻还在绕天翱翔的乌青隼猛然俯冲直下,稳稳落在男人手臂上。
孙玉弓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抽出根肉体,塞到乌青隼嘴里。
两只受了惊的信鸽这才飞速降在大营后方某处。
中军帐里的空气略显闷热,即便已经把帐门撩起,还是散不尽从脚下升起的热量。盛夏时节便是这样,燥热难耐。
慕北陵端坐在军案首位,皇甫方士居次席,手摇羽扇,二人正天一脚地一脚谈天说地时,戎铠加身的任君快步走进帐中,左右手各握一封卷成拇指粗的密信,“末将参见主上,参见先生。”
慕北陵抬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任君呈上两封密信,“这是刚刚收到的,一封来自临水大营,一封来自蓟城。”
慕北陵道声“辛苦”,展开右手边临水大营发来的密信,细看片刻,随后不动声色说道:“楚商羽说临水的八万大军已经驻扎在朝城西面两百里,明日一早会发动试探性攻击,让我们在南翼策应。”
皇甫方士只点头,没说话。两军交战试探深浅,无可厚非。
慕北陵展开另一封密信,刚看一眼,剑眉猛然蹙起,深邃黑眸中闪动冷色。
不待他开口,皇甫方士便抢先说道:“可是夏凉大军奇袭了徽城?”
慕北陵沉声道:“先生猜的没错,钩子说前天夏凉大军突然强渡艮水,夺下徽城,眼下有往蓟城去的迹象。”
皇甫方士捋了捋扇子中间那根最长的羽毛,轻声道:“林钩带了七万大军入驻蓟城,又有羊蒙部从中策应,凭借蓟城的底蕴,夏凉人想要轻而易举夺下蓟城,难。”
皇甫方士停下手上动作,手指按在羽毛顶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结束朝城之战,拖得越久越对蓟城不利,属下担心夏凉大军此举是武越授意,如果真是这样,一旦徽城和襄砚形成犄角之势,蓟城恐难防守。”
慕北陵点头道:“夏凉攻徽城,不图襄砚,反倒意欲蓟城,八成是武越从中授意,当初我在徐邺遇袭时,那个死士很可能就是武越的手下,我记得那位齐国公现在还在夏凉吧。”
慕北陵暗自咂摸,仔细将脑中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从与孙玉弓交恶,后来巾帼纵队粮草被劫,斩首响马贼,再到进驻徽城,去徐邺遇袭,返回尚城时魏易之子欲图赵胜性命,最后的尚城遇袭,绿林坡大战,这中间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那批死士,还有尚城外的响马贼。
慕北陵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碧水关营救孙玉英时,也遇到死士和响马贼的追击,那时叛徒夏玲正和响马贼混在一起,如此说来,响马贼,死士,夏玲,武越,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慕北陵天人交战一番,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皇甫方士适时开口道:“现在关键点就在临水的武越,还有襄砚两处,武越全心攻朝,就算有心蓟城,也鞭长莫及,而且他现在不敢向我们摊牌,此战若无我们,他没有胜算。”
顿了顿,继续道:“尉迟镜带走襄砚徽城十万守军,还剩下的估计不足六万,城防空虚,此时进攻襄砚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慕北陵苦笑道:“大军如今里襄砚十万八千里,就算杀个回马枪,武越他如何会不知,况且去路上还有夏凉大军,若武越真与夏凉交好,势必遭遇一场恶战,军不遣劳兵,长途奔袭再接恶战,于我们不利。”
皇甫方士额首轻点,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直视首位上的慕北陵,掷地有声,“所以现在我们唯一能把控的就是武越,只要攻下朝城时控制住武越,诸事便定,林钩在蓟城能拖多久能多久,实在不行就弃城回壁赤坚守。”
慕北陵抓起军案上的虎符轻轻摩挲,没有再开口。
一切只有等到朝城之战结束后,才能盖棺定论。
究竟鹿死谁手,即将揭晓。
朝城的宣同门由栗飞亲自率人把守,数日前南元十七万大军进驻朝城,由南元龙家年轻一辈最出色的龙浩瀚出任大将。南元军来的当天晚上,当朝天子武天秀在西鸾殿外大摆筵席,犒劳南元三军,席间同时定下攻防布置,由龙浩瀚领兵镇守成武门广德门,栗飞镇守宣同门,剩下禁军保卫内宫。
对于栗飞来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曾经的死敌并肩作战,北疆战线上,西夜大军和南元大军对持已超百年,时而会爆发小规模的战争,栗飞对南元龙家也异常熟悉,就拿这位能和夏凉戚家二子齐名的龙浩瀚来说,两人交手就超过双手之数,各有胜负。
所以那夜初见龙浩瀚时,栗飞没给他什么好脸色,都仲景却不然,一个劲吹嘘龙浩瀚天之骄子,赞其雄才大略,骁勇善战。
栗飞对都仲景的低眉顺目很是不齿,但也不好拂了当朝帝师大医官的面子,索性退席后直接来了宣同门外的大营,接连几日没再入朝。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白马银枪,吕元化初战落败()
栗飞面前的青烛油灯逐渐转暗,这个被曾经的西夜国之支柱孙云浪最寄予厚望的中年人伸手捏住灯芯,轻轻提了提,仍有手指落在火焰上,似乎没有丝毫被烈火烤灼的痛楚。如果下细看会发现中年人食指和大拇指上有层淡淡的白芒,很薄,几乎看不见。
十年身为大将扎根在北疆战线,和南元的摩马重兵交手上百次,也没有磨去中年人浑身戾气,反而让那股渗人的杀气深入骨髓。很多年前孙云浪评价栗飞,给出“杀将困心”这个不似赞美的中肯之词,直到现在栗飞也没明白何为“困心”。
保西夜北疆十年安定不是“困心”,从先王时期就束甲从戎也不算“困心”,至于眼下和曾经的对手并肩而战算不算“困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栗飞身后还站着一人,一袭亮银白铠,铠甲表面嵌着鱼鳞般的大小等同的铁片,战裙及膝,腰配三尺长兽口青铜宝剑,头顶翻云银盔,一簇猩红的戎毛插在头盔顶上,随夜风轻轻摇摆。
男子姓孔,单名一个凤字,颇有几分女子气,如果说南元的摩马重兵将栗飞比作爆熊,孔凤就是这头熊身上最锋利的獠牙,白马银枪单骑闯关,没少干诸如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剑走偏锋之事。
孔凤天生一双丹凤眼,倒是和他的名字很像。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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