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顿了顿,没多说话,闪身离开。
武越长吐口气,站起身,捻起两封密信提至烛火上,火焰彭的燃起,信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蓟城,大将军府中庭,一棵黄兰树下。
留着垂胸白须的尉迟镜端坐在梨花太师椅上,没有摇晃椅子,面色铁灰。高传与之对坐,紧抿嘴唇,眼神不停闪动。旁边站着个轻甲伺斥候。
尉迟镜沉吟良久,虎目陡厉,说道:“情况可是属实?云浪大将军和烽火大将军死于伏龙脉?”
高传竖耳谨听,似乎也想再确认。
斥候抱拳回道:“禀大将军,属下看得真真切切,二位大将军确实已经战死,就葬在伏龙脉最高的丘顶上。”
尉迟镜长吐口气,仿佛全身力气被一抽而空,瘫软在椅子上,“可悲啊,可悲啊,二位将军为西夜征战一生,没想到老来竟落得这个下场,大王不公,大王不公啊。”
高传小心翼翼提醒道:“老将军慎言。”
尉迟镜猛的挺直身子,斜视中年将军,斥道:“怎么?老夫连句心里话都不能说了?孙云浪祝烽火何人,不用老夫说吧,都是三朝老城,可惜大王听信谗言,任用佞臣,残害忠良,若非先王有恩于老夫,这朝城,失了也就失了。”
高传冷道:“老将军,末将只当没听见刚才这番话,还请老将军慎而言行。”
尉迟镜嗤道:“高传,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和都仲景的关系,都说虎毒不食子,老夫记得烽火大将军还是你的老师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也真敢做啊。”
高传被说的面红耳赤。
尉迟镜为人向来刚正不阿,是西夜将领中鲜有的一股清流,又仗着资历甚老,谁都不放在眼里,在高传这些后起将领眼中,大有倚老卖老之嫌。奈何老头又手握重兵,是个实打实的权将,所以不管他怎么说,都没人敢去触其霉头,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也不敢。
高传气的两手发抖。
尉迟镜却是不依不饶,说道:“怎么?被老夫说中了?不高兴?告诉你,就算他都仲景现在在这,老夫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之前慕北陵的事也就算了,若不是他从中挑唆,西夜何遭此难,以慕北陵之才,再撑西夜百年绰绰有余,哼,一丘之貉,说的便是你们这一群人。”
高传强压不满,艰难扯出苦笑,道:“老将军,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已经晚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朝城之危吧。”
尉迟镜不满道:“还想个屁,大军想去朝城,必经壁赤,要是拿不下壁赤,说什么都是废话。”
这个长须及胸的老人骂起人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老夫知道你麾下至少还有十万人马,怎样?敢不敢去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
高传苦道:“老将军又不是不知,眼下壁赤的守军装备暴雨梨花,那东西威力甚大,强攻恐怕行不通啊。”
尉迟镜陡然翻脸,破空大骂道:“你妈那个巴子的,现在知道暴雨梨花不好对付了?当初你小子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把那东西一起带走?”
深吸几口气,强压怒意,翻掌拍在案几上,又道:“娘的,现在守壁赤的肯定是林钩,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下阴使绊子的鬼点子多的是,又被他拿到暴雨梨花,现在只求他们还没完全掌控那东西。”
高传小心翼翼说道:“老将军,就算他们掌握暴雨梨花,不过梨花针已经所剩不多,应该没什么大碍,您也知道我这点家底,你看。”
尉迟镜挥手打断他的话,呛道:“老夫帮你可以,但是要你的人做炮灰,明日大军开拔,你在前面攻城,老夫给你压阵,时机成熟的话自会助你。”
高传嘴角狠狠抽搐,却不敢再多出一言,生怕惹恼这位性子火爆的老将军,“好,就听老将军的。”
朝城,西鸾殿。
武天秀转起竹简扔到玉阶上,拍案暴起。殿下群臣战战兢兢,垂面不已,生怕怒火烧到自己面前。
从上朝到现在,这已经是武天第三次发火,饶是镇定如都仲景这样的心腹大臣,冷汗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孙云浪祝烽火战死!谁给孤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三万禁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养的是三万头猪吗?啊?”武天秀怒气冲冲踏下玉阶,走到群臣中间,伸手转起一人领口,吼道:“余贵,余统领,你给孤说说,孤每年给你大把大把的银两,你就给孤养了这么些蠢货出来吗?”
禁军统领余贵吓得眼泪横飞,“噗通”跪倒在地不住告饶:“大王,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他本就是靠着和都仲景沾亲带故的关系才坐上禁军统领之职,要武没武,要才没才,这些年若不是靠着詹陨之流强撑门面,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事端。
“废物。”
武天秀抬脚踹去,甩起长袍原地转上一圈,喝道:“怎么啦?都哑巴了?现在该怎么办?谁他妈能告诉孤现在该怎么办?”良好的王室修养也忍不住爆出粗口。
众臣默不作声。
武天秀视线依次扫过,被他目光笼罩的大臣纷纷夹首在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都仲景硬着头皮站出班列,执玉笺叩道:“大王,孙云浪和祝烽火摆明对大王有二心,否则凭他二人的本事,区区慕北陵何在话下,老臣以为是大王天恩促使,才让二人死于沙场,免于将来倒戈一击之痛。”
众人连连附议。
武天秀早已失了章法,听他如此一说,不住点头道:“对,老师说的没错,定是老天开眼,收了那两个老匹夫,这是我西夜之幸,西夜之幸。”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一句话甚至已经声若蚊蝇。
“老师,你是帝师,又是大医官,以你的才智定有破解之法,对吧。”
都仲景暗暗抬袖擦拭额头冷汗,想了好久飞,方才颤声禀道:“大王,为今之计只有急招尉迟老将军引军入朝,另外北疆的南元大军虽与我军对峙,但依老臣看来郑王并无真正出战之心,可急命栗飞将军引军回朝,加固城防。如此料他慕北陵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望洋兴叹。”
毫无主见的武天秀当即一一应允,当堂写下诏令,一发蓟城,命尉迟镜高传火速领兵来救,二发北疆,命栗飞放弃边关,飞马援朝。
与此同时,朝会还未结束时,一记快马从临水东门疾驰而出,兵部尚书夏亭狼狈坐于马上,疲于奔命。
临水,失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功德石碑,再入大通见倪元()
整个西夜朝已经乱成一锅粥,这一日,尚城,朝城不断有信鸽飞出,去往四面八方。然而那个搅动此方风云的黑眸男子,此时却安静的躺在中军帐里,眼神空洞望向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头黑白双发的皇甫方士坐在军塌几步外的一直上,摇动羽扇,同样一声不吭,只是不时瞟向男子的眼神中,夹杂浓浓担忧。
帐门掀起,武蛮和赵胜同时步进帐中,二人先是看了眼躺在榻上的男子,暗自叹气,随后将一则传信交到皇甫方士手中。
赵胜低声说道:“任君刚刚传来的消息,蓟城大军正在整顿军备粮草,看起来就要出发。”
皇甫方士寥看信上所写,无所谓嗤道:“宵小之辈而已,只要注意尉迟镜便可,回复任君,让他告诉林钩,不管他用什么办法,无比将壁赤守下来。”
赵胜点头应声,转身走出中军帐。
武蛮在皇甫方士身边坐下,眼珠瞟了瞟榻上男子,满脸询问之色。
皇甫方士摇摇头,低声道:“二位将军的死给主上打击不小,一时半会恐怕换不过来。”
武蛮沉声道:“那现在怎么办?回壁赤,还是继续去朝城?”
皇甫方士想了想,道:“去朝城肯定不现实,朝城守军超十万之数,又有坚固城防,过去也只能在城外对峙,没有实际意义,倒是一旦蓟城大军出城,城防势必空虚,你可领破军旗从飞鹤山绕道,直取蓟城,一旦得手,我们便拥两城之势,到时候高传和尉迟镜的人马就是板上鱼肉,任我们宰割。”
武蛮当即问道:“你和北陵怎么办?”
皇甫方士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等你们开拔后我就带主上返回壁赤,过两天籽儿和破虏过来,主上兴许能释怀一些。”
武蛮不再多言,他也知道眼下只能这么做。
一夜过去,翌日清晨,武蛮整顿大军开拔,唯恐路上闪失,他还是把赵胜留在慕北陵和皇甫方士身边,对于他的做法皇甫方士自然不多说什么,这家伙要是蛮劲上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离开前,慕北陵特意朝伏龙脉最高的丘顶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在大军簇拥下,沿原路返回。
是日,和风细抚,草原上的血水早被前两日的大雨冲刷干净,芳草依依,受惊的牛羊返回原野,饮水清河,一派碧草连天的苍茫感。
等到大军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时,伏龙脉那两处坟冢前,忽有一声苍老念声回荡,其音浊,似泥潭中拔出的莲藕。
“悲悲呛呛一生,浑浑噩噩一世,一世为人,再世为人,来生可还愿入这纷争乱世?亦或选个清幽山谷,做那清灵百鸟,无拘无束。”
声落,人现,道袍褴褛的老道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突然出现在坟前。
老道人左手还是抓着那个缺了边角的大土碗,碗中躺着三枚铜钱,两枚正面朝上,一枚反面朝上,任由他如何晃动土碗,铜钱却是纹丝不动,怪异的很。
老道人上前两步,手指轻轻划过孙云浪的碑顶,又停留在祝烽火的碑顶,眼神浑浊,“一世命理到此为止,可怜你二人尚不知气数未尽,未完成的气数已尽转嫁他人身上,同样是被选定的天骄,现在还剩下的,寥寥无几咯。”
叹声刚落,坟前忽然响起木鱼敲打声,老道人须眉微皱,看也不看敲击声传来的方向,反而将视线投向碗中,此时的三枚铜钱,两枚朝下,一枚朝上,呈犄角之势而立。
老道嘴角边浮出抹玩味,“三相之争,一死,二望,号称不入世的千年古刹也有意那虚无缥缈的位置,可悲,可叹啊。”
木鱼声中,麻丝袈裟的秃头和尚从半山腰走上来,左手持磨去皮的木鱼,右手中却不是敲木鱼的佛棍,而是一根细弱发丝的长针,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一根针,如何能发出中正浑然的佛音。
他的袈裟也和朴素见到的大为不同,平常袈裟要么夹金丝,嵌玉挂珠,要么绢银丝绣浩然万字,如他这般以麻绳代替金银,着实少见。
和尚在老道人身后半丈停下脚步,手中动作却是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大争之世,须得降下净世火莲,净化世人,得来日容得西方极乐。”
老道人眼皮微挑,讥讽道:“这话从那十八个老秃驴口里说出来,还几分佛性,而你”
老道人摇摇头,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再跟着我,真要想肃清左右,除非你白马寺十八上缮蹇中的弥勒,最不济也要佛陀身位,才有一点可能性,至于你,老子只当你是狗屎。”
说最后一句话时,老道人的模样和壁赤高堂上那猥琐老头如出一撤。
秃头和尚也不恼,口中默念往度经,似要给这遍野瀑尸超度往生。
老道人啐了一口,抬手在两方碑顶上轻拍三下,而后拂袖而去。
秃头和尚再念片刻,停下动作,转身尾随而去。
两日后,晨。
壁赤城北大街街口立了座功德碑,高三丈宽八尺,四方嵌金镶银,其上密密麻麻刻着不下百个性命,依次看来,多是四姓七族的人,也有诸如大通商会,虎威镖局这样的大势力。
据说这块碑是十年前立在这里的,每年都会有专人修葺,用以记录对壁赤有过卓越贡献的人。
此时的功德碑前,便有个石匠手握钉锤铁杵,不停在碑上雕刻这什么,从那起手的几笔看来,有点像是“慕”字。
赵家家主找赵公良立在石匠身后,旁边有婢女举伞遮阳,赵公良不时指指点点,指挥石匠。
不远处,素布麻衣的黑眸男子缓步走来,身旁跟着个黑白双发的中年人,中年人同样素色灰衫,二人走在大街上几乎与普通百姓无异,甚至和这条街上的华服贵人相比,略显寒酸。
黑眸男子走近碑前,不发一言。此际那石匠已经将“慕”字的上半部分刻完,正准备刻下半部分。
黑眸男子出声问道:“赵家主是想刻在下的名字?”
赵公良本在专心看碑,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正欲转身责骂,猛见那张棱角分明的清秀脸庞,刹那间堆上谄笑,“将,将军,不知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