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的男人,哪怕是败家的二世祖,发起狠来也比常人厉害。这是流在骨子里的传承,天赋。
祝烽火感叹道:“恭喜大将军,得虎子回头。”
孙云浪哽咽不言。
骑兵阵攻势被退,羊蒙率人拍马追击,高下立分。
此时,盾兵阵,刀兵阵,弓箭阵皆被武蛮和赵胜冲的四分五裂,士兵疲于保命,已无战意。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西夜禁军已经死伤过半,剩下的或被擒,或被追击的仓皇逃窜。
孙云浪祝烽火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任由杀声惨叫声回荡四野,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下一刻,孙云浪引颈长叹,望压在山顶上的沉重黑云,黑云中的咆哮声好似索命铁链,正步步逼近。
孙云浪收回视线,偏头朝祝烽火投去眼色,后者会意,扯动缰绳,与之一道驱马返回中军帐前。
慕北陵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二老身上,见此一幕,浓浓不安突然袭上心头。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破军旗的将士将整个西夜大营围的水泄不通,詹陨之流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也知大势已去,抵挡一阵后便被蜂拥而上的旗军压在刀下。
慕北陵双腿夹紧马肚往中军帐去,刚进营门,听到的却是冷的不能再冷的敕令。
“站住,不要过来。”
慕北陵下意识勒起马头,胯下战马扬蹄嘶鸣,落蹄时不停打着响鼻。
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慕北陵担忧唤道:“大,大将军。”
孙云浪和祝烽火同时翻身下马,伸手轻轻抚摸马脸,贴耳嗡语。
战马尤其安静,像个是听话的孩子,动也不动。
孙云浪拍了拍马背,仔细的卸下马鞍,马嚼子,马镫,放在一旁地上,然后深吸口气,抬手重拍马肚,战马“唏律律”嘶鸣,跑向旁侧,但片刻后又突然停住,返身走到孙云浪身旁,俯下身不停摩挲着这位陪伴多年的主人。
孙云浪没再多看一眼,双手插在腰间宝带上,挺直腰杆。
背后披风烈烈飘扬,花白的长须迎风甩荡。
祝烽火立在他身后半步。
这一刻,曾经的国之支柱镇国公云浪大将军似乎又回到众人面前,曾经的西北之虎,一手缔造扶苏火营辉煌的烽火大将军似乎也如山般屹立。
中军帐前,帅字旗上的绣金“武“字显得格外扎眼。
慕北陵翻身下马,脚掌踏地一刻只觉双腿千斤沉重,迈不开一步,杀得血红的双眼中露出几分清明,剑眉倒竖,杏目圆瞪。
他如何不知孙云浪和祝烽火想干什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老将迟暮,染血夕阳。
天地间静的可怕。
孙云浪扫过众人,笑容逐现,笑的牵强悲凉。
长刀在侧,刀刃闪着慑人寒芒,刀刃一面,“国之重器”四字熠熠生辉,好像正在诉说这位迟暮老将的戎马一生。
孙云浪伸出右手握住刀柄,倚刀而立,扬天高呼:老夫纵横沙场五十载,三朝为臣,追随先王开疆破土,恪守西夜千年基业,而今受奸人迫害,家之不家,朝之不朝,国之不国,老夫恨啊,恨不能再以耒软之躯报效先王天恩。”声音嘶哑,恸哭九天。
脚尖重踢刀柄,长刀翻转,横刀于身前,孙云浪眼神陡然转厉,直视慕北陵,喊道:“慕北陵,老夫一生为西夜鞠躬尽瘁,曾对先王许下重誓,终此一生报国安家,保武家基业,而今你身为老夫子婿,却不能堕了老夫一世威名,老夫要你就此立誓,纵然打下西夜江山,也不得自立为王,西夜朝只能由王室武姓做高堂,你可敢许?”
慕北陵战战兢兢慌忙点头,厉呼道:“小胥一定听从大将军嘱咐,大将军,咱们先别激动,把刀放下,你千万不能骗我啊。”
孙云浪手腕猛震,刀身绽放翁然颤音,“指天立誓!”
慕北陵一凛,银牙紧咬,顿了顿,竖三指冲天,呼道:“黄天在上,竖子慕北陵于此立誓,终此一生不在西夜称王,若有违抗,甘受五雷轰顶之责。”
呼声回荡,响彻天际。
孙云浪长舒口气,悲凉点头。
慕北陵收回手指,小心劝道:“大将军,先放下刀,万事好商量,再不济我”
话还未完,忽闻孙云浪疯狂大笑,而后许许转身,直面帅旗。
下一瞬间,笑声戛然而止,狂躁的玄武力破体而出,刺目耀眼。
再下一刻,光芒骤然收敛,手拄长刀,唯有猩红披风咧咧作响。
慕北陵猛觉剜心之痛,“噗通”单膝跪地,眼神空洞。
祝烽火留念似得盯着男子看了好久,突然狂笑道:“天地之大,岂无老夫半尺容身之所,佞臣悲王,先王啊,末将来向你请罪了。”
不留半分余地,“凔啷”拔剑,手腕翻转,剑身顺势抹过颈脖。
气息飞速萎靡,屹立不倒。
“云浪大将军!”
“烽火大将军!”
慕北陵瘫倒在地,悲极痛呼,双手死死拽住胸口,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回声。
皇甫方士等人箭步冲至慕北陵身旁,将其扶起,武蛮猛的一掌打在慕北陵后背,慕北陵“咳咳”几下,方才缓神,恸哭出声。
于日,三军束白绫麻带,伏龙脉最高的丘陵上开挖坟室,坟头朝西,立二碑,一名“国之重器镇国公孙云浪冢”,二名“扶苏火营天威大将军祝烽火冢”,盖绣金“武”字帅字旗,燃烽火狼烟,得天感召,大火连烧一夜。
同一时刻,武蛮大手挥下,数万禁军人头于坟前落地,以祭二位将军在天之灵。
鲜红的血水顺着山头流下,绿地染红。
是夜,天际黑云更浓,绵雨飘下,淅沥沥的雨水冲刷原野,似要洗净兵甲戾气。
绿草滋生!
伏龙脉坟冢旁,万籁寂声,男子独坐坟头,手指挂着一壶清酒。坟前燃起长明烛,烛火随风摇曳,雨水倾打不灭。
男子眼神空洞,胡须拉碴,面朝西方灌下口酒,呢喃自语:“玉英,爹和烽火大将军来了,你见到他们了吗?”
“昨天夜里我还和他们对酒畅饮,他们说只要我全力以赴打败禁军,就随我回扶苏,我没让他们失望,但是他们骗了我。”
“我本来想带他们回扶苏,在扶苏颐养天年,顺便也可以和你作伴,哪知道才一夜而已,竟然就天人永隔,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
泪水涌动,雨点打在脸上,混着泪水留下,分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
男子仰头再灌口酒,辛辣的味道令他忍不住掩嘴咳嗽。
“玉英啊,我就不把爹带回来了,怕你伤心,你要是在那边见到爹,也和爹说一声,就说北陵不孝,不能让他荣归故里,但是你知道吗玉英,爹的坟头就对着扶苏城,相信他也在时刻看着你,你不会孤独,对吗?”
“我曾经许诺要把爹好好带回来,现在却没做到,我是不是很没用啊,玉英,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这一切不发生啊,要是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啊,我多希望这场梦能早点醒过来,带着你,带着爹和烽火大将军隐居山林。”
“对了,你也说过想去大武村看看,到时候我们就去大武村好不好,武二叔他们人很好,要是知道你是我媳妇,肯定高兴的合不拢嘴,还有四娘,估计你去了啊,她不会舍不得那几只老母鸡,准保杀了给你炖汤。”
“玉英,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回答我啊。”
男子渐显迷离,酒壶倾斜,酒液流出都浑然不知。
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
雨中,一个男人拖着沉重步子登上丘顶,背负一柄奇怪长剑。
男人提着食盒,走到坟前。
男子顶着迷离眼神瞥了男人一眼,偏头不语。
长剑男人动作缓慢从盒中端出几盘菜肴,摆上两个青瓷酒杯,执酒壶斟满酒杯。做完这些,退后一步伏跪在地,对着雨水沾湿的石碑重重磕头,久久不肯起身。
“英儿走的时候,爹也让我送了食盒,说是咽气菜,吃了好上路,来世投个好胎,做个享福的人。”
男人喃喃自语,也不管男子有没有在听,“我这一辈子,荒废了三十年,原以为有老头的庇佑,可有高枕无忧的过二世祖的日子,玉英走的时候,我不愿见到老头伤心,决定参军,现在老头也走了,呵,说来可笑,刚想做些弥补,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
男人笑的可悲,笑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男子将快要见底的酒壶递去,翻了翻眼皮,收下眼眶中最后几滴眼泪,平静道:“陪爹多说会话,以后兴许没这样的机会了。”
男子撑起身子,拖着步伐离开。
脉脚下,皇甫方士和武蛮站在营门前,远远看着那道落寞的修长身影走来,不是滋味。
擦身而过时,男子没说一句话,甚至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待得背影消失在中军帐,皇甫方士才轻叹一声,道:“接连失去亲人,主上承受的东西远非我们可想。”
武蛮沉声道:“先生可有法子?弟妹走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
皇甫方士摇头道:“解铃还需系令人,这个心结只有主上自己去打开。”
踟蹰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让人去趟扶苏吧,把籽儿和破虏带过来。”
武蛮点点头。
第二百九十章 多方效应,三城四地急号令()
尚城,缙候府。
缙候武越坐在高堂上,两手各握一张绢黄信纸,双目狭蹙。
连日来他过的并不舒心,甚至可以用闹心来形容,临水攻势不顺,孙云浪祝烽火被武天秀请出山,小小的一个变数都可能影响整盘棋局。东南面的尉迟镜开始动作,夏凉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楚商羽能否破掉临水是这场战争的关键所在。
当初他也想过让慕北陵去啃临水这块硬骨头,以武天秀和都仲景的见识,宁愿放弃壁赤也绝不会放弃临水,不仅因为临水是西夜第二富饶大城,更因为临水对于武家而言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嫡子监国,庶子远候,外戚以城圈养,武家百年来枝叶繁茂,所有有关联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安居在临水,所以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临水就是王室武姓在西夜的第二个家,武天秀不会坐视他们不理。
更何况一旦攻破临水,获得这些外戚的支持,对以后谋权篡位更有利。
所以武越才会在楚商羽进攻受阻时,发信要求慕北陵北上朝城,借以减轻楚商羽的压力。
然而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也正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
密信一封署名壁赤大通商会,另一封则只有内容,没有留下署名。
大通商会管事上报慕北陵安排婢女青衣进入商会,以及破军旗开拔北上之事,另一封信上则只有寥寥几字,“云浪烽火卒”!
武越很清楚这几个字意味则什么,慕北陵与孙云浪祝烽火对垒,结果是二位老将战死沙场,西夜两位最重要的大将身死,不说朝国震荡,至少也会产生不小的连带效应。
慕北陵起兵时曾明言为了营救二位老将军,武天秀的一记昏招不仅断送二人性命,还让那个远在壁赤的男子变成这盘棋最大的变数,他手握东南大军通往朝城的咽喉要道,若是这个时候弃城,要不了几日高传和尉迟镜就会会师朝城,接下来刚刚到手的临水说不定就会物归原主。然后是尚城,最后是扶苏,这场战争便会以失败告终。
而那个男人会不会因为万念俱灰而大闹西夜,就算攻进朝城,他还会不会遵守当初的盟约,尊自己为主。
武越感觉虽然正走在预定道路上,但前路几何,却越来越模糊。
“武天秀啊,你就不能再忍忍?哪怕等我攻下临水再调走孙云浪和祝烽火也好啊。”
武越叹息不已,暗地里早将那个名义上的皇兄骂的体无完肤。
武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轻唤声:“老翁。”
一佝偻起后背,头戴大斗笠的老人从门外进来,恭谨站在堂下。
武越说道:“襄砚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老翁扯着公鸭般的嗓音回道:“禀殿下,万事准备妥当,只等姻娅小姐和夏玲回城就开始动手。”
武越点点头,想了想,道:“发信给齐国公,让他准备进攻徽城,记住,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小心王陵里面的人。”
老翁面无表情转身下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还有,扶苏的行动暂时取消,这段时间暂时不要招惹慕北陵,这头冢虎要是发起疯来,可能比武天秀还能对付。”
老翁顿了顿,没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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