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没有理会狸姬,只是看着展昭蒙着药巾的脸出神,眼眸亮若晨星,唇角绽出温柔笑意来。
直到展昭转身,她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真的是很像……只是,若是展昭,使的是巨阙才对。”
轻吁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到了开封,自然就见到了。”
如此一想,眉宇间的郁郁之色散去不少,低头看狸姬道:“怎么,捱不住了?你这么本事,敢在瀛洲杀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起来寻个安静地头,咱们好好把账理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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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恶疾】…五
有一段时间,狸姬痛的昏厥过去。
昏厥也并不能让她好过多少,所有的意识都抽离开去,独独留下痛楚的知觉更加清晰,心脏的每一下收缩,都伴随着无数钩针的一离一插,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一颗心,真真切切膨胀于眼前,数不清的血洞,汩汩的血水,还有亮的灼目的利刃,在她的心肉之间起起落落。
她的头疼的似要迸裂开来,身子无意识地蜷缩作一团,五指深深地抠进地下,一个念头重重地在脑中冲撞:“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能死?”
就这样,呻吟着,痉挛着,战栗着,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转,最后,睁开眼睛。
眼睛已经开始充血,看什么都模糊着一层血雾,吃力地转动头颅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间农庐。
是的,最普通不过的农庐,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身后是半高的柴堆,对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外围跟里头一样烟黑,灶窗的糊纸破烂不堪,透过疏落的篾条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轮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个白衣女子,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桌上的灯烛,吹一口气,灯灭,伸指一拨,火起。再吹一口气,灯又灭,再伸指一拨,火又起……
一吹一拨,乐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边看过去。
不错,是坐了个白衣女子。
侯了半晌,见那女子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那女子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应该是个猫妖,怎生长了个猪脑子?难不成你以为,在瀛洲犯了事,还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识道:“你是瀛洲来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话头。
果然,那女子手上动作略停,转过头来:“瀛洲的神仙都怎样?睡……睡着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装聋作哑,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回道:“看来,我离开瀛洲之后,你又去过?”
狸姬听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惊又惧:那日自瀛洲归来之后,遵着温孤尾鱼之命,的确在下一个朔日又上瀛洲,将瘟神之药下在瀛洲的饮泉之中,临去之前,她也曾担心金峦观之事是否会引致瀛洲警惕,但温孤尾鱼言说,凡间的一个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峦观少有人至,应该不会有人发觉端木翠遇害才是。
听这女子所说,她应该是在端木翠死后不久就发现了变故,并且很快离开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时候,药倒了其他神仙,却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再去那金峦观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药得手之后太过心慌意乱,急急折返,竟未顾及此节。
那女子细察狸姬脸色,冷笑道:“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不防再猜上一猜,要药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药是不奏效的,算起来,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药王孙思邈的安神汤,和瘟神药囊中的昏睡散。老君离得太远,想来你这样的小妖也勾连不上;孙思邈为人耿直刚正耻与妖孽为伍,就算你逼迫于他,他也定不会将汤剂的方子给你;倒是这瘟神……”
说到瘟神时,故意语音加重似有余味,觑那狸姬时,果见她眉目间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底,道:“倒是这瘟神,在上界没有宅邸,成日价在人间游荡。胆小如鼠,常见强低头;摇摆不定,易受人唆使;身无财帛,恐见利忘义;唯唯诺诺,神怪不分,战战兢兢,听人摆布,实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气的不二人选,对吧?”
说到“对吧”二字时,忽的展颜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听她又是一语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惊怖,待要张嘴为瘟神开脱几句,那女子袍袖一挥,道:“你想为他说话么?越描越黑,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三言两语,竟是将瘟神的罪给坐实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对这面前女子生出惧怕之意来:自己话说了不到几句,便被她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套出这许多内情,果然言多必失,为谨慎计,还是不再言语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听那女子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虽然鄙薄,大小也是个神仙,你这样的精怪,是怎么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从中给你们牵线搭桥?”
狸姬心中一震,这一来,针刺之痛犹胜于前,额上瞬时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横,要将话题岔开了去,嘶声道:“你莫问东问西了,你不是从瀛洲一路追来么?不错,就是我在金峦观中杀了端木翠,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觉十分畅快,带着几分恶毒之意抬起头来,就见那女子显然怔愣,眸中露出不解之色来。
狸姬顿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将蓬乱汗湿的鬓发拂开,眼底掩不住的挑衅之意,岂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我……几时被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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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便是异样的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长,但狸姬只觉得久到让人绝望。
几乎是嘶吼着道:“我在金峦观杀的,不是端木翠么?”
“难不成有人告诉你,你在金峦观杀的,是端木翠么?”
冷冷的一句反驳,狸姬竟无法回应。
恍惚中,思绪飘飘摇摇荡涤开去:到底是从哪里,出了错子?
一开始,是温孤尾鱼不愿意给她取不死药。
“端木翠正在金峦观禁足,撞上了她,有去无回。”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进了金峦观,她看到那个碧色衫裙的女子,听到她说:
“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
从头到尾,那女子没有说过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为她是,认定她是,却原来……不是。
一颗心缓缓下沉,明知于事无补,仍旧困兽犹斗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不是在金峦观中禁足么?
”
“的确是禁过,”端木翠唇边闪过一抹讥诮,“禁个一两天意思意思而已,难不成你以为,会禁我一辈子?”
狸姬终于绝望了。
她的眼神一点点涣散下去,嘴角牵扯出苦涩之极的笑容。
良久。
“我认栽了。”狸姬平静道,“不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
“我不想从你嘴里套出什么,”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
迎上狸姬诧异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烁动:“我被长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我被长老解禁,瀛洲的所有神仙也都知道,只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主动向长老请缨,去人间接我的细花流门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如果没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图——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知道朔日子时可登瀛洲的秘密。为你和瘟神牵线搭桥的,也是他没错吧。”
狸姬的脸色渐渐转作惨白。
她突然觉得,端木翠最可怕的,并不是法力。
温孤尾鱼的话,忽然那般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你该去拜拜菩萨,保佑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她。”
“不管你和温孤尾鱼或是瘟神之间有什么样的勾当,我想,至此刻都可以结束了。或者说,在你这里,是可以结束了。”端木翠站起身,“温孤尾鱼不是我的对手,他不可能从我这里将你救出去……当然,我很怀疑,他会不会来救你。”
狸姬忽然觉得好笑。
温孤尾鱼来救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
端木翠说的没错,她与温孤尾鱼的合作,至此是可以结束了。
一一回溯,细细盘点,从头至尾,她的出现,都只是闹剧一场。
一路以来,没有少为温孤尾鱼冲锋陷阵,到头来,结果怎样?不死药没有拿到,险些被温孤尾鱼扼死,最后,还折在端木翠手中。
当初在长安毁弃宫殿中为妖的日子是多么惬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远近亡魂都是她帐下仆佣,那天一定是疯了,听了温孤尾鱼的话,居然血冲上脑想吞服不死药作万世神仙。
于是头脑发热一脚踏进这趟浑水,悔不当初。
那么痴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连曾今拥有的都遗失殆尽。
一时间,数百年间支撑着她的愤怒、怨懑、狂热与狠煞绝尘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匍匐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双肩战栗地抽搐着。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能给我一杯水么?”她说,“我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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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恶疾】…六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去到水缸边,俯身舀出一勺水递给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的恰到好处,适时抚慰了她那颗痛楚而灼烫的心。
“温孤尾鱼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边溢出的水,“他没有说,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个宣平,怕是满足不了他。”
于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皱起了眉头。
“他将我留下,对我说,如果到最后,宣平还有人没死完,便由我送他们一程。”
“是么,”端木翠冷笑,“看起来,你是尽职的过了头了。”
“我也要填饱肚子的。”狸姬平静道,“猫虽然平时吃的是腐尸,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还是愿意吃活的。就像有两串葡萄,一串新鲜的,一串烂的,你选哪串?”
狸姬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问的很巧妙,不动声色间便将自己的罪恶掩饰过去,偷天换日以葡萄的选择题。
若是你,你选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会选烂的。
“哪串也不选,”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欢吃葡萄。”
狸姬怔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
“对了,”端木翠忽的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得你帮忙。”
“帮忙?”狸姬惊讶,“我能帮你什么?”
没有回答,端木翠已经不见了。
不多时,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门口进来,左手托了个墨钵,钵中斜靠一支毛笔,右手拿了一叠宣纸。
将笔墨宣纸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请你帮忙,将温孤尾鱼的样子给我画出来。”
画出来?
狸姬满面讶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听一声清脆链响,狸姬心口的枪链倏的弹将出来,顷刻转小变细,直向端木翠飞去,在端木翠腕上缠了三绕。
“过来画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迟疑着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笔在墨钵沿过了一过,目光却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里,一根极细极精巧的银链,扣钩处是一朵精致的莲花。
“这链子……”狸姬嗫嚅,“真……好看。”
她当然不是真心夸赞这根链子好看,刚才,她险些就死在这根链下。
“是么,”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莲花。”
“是别人送你的罢?”
“尚父送的,平日里就作链子带,打仗时就作链枪。”端木翠面上现出笑意来,“尚父说,哪吒有风火轮,杨戬有神戟,我也该有个称心应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这句“小心”却是向着狸姬说的,狸姬这才发觉毛笔饱蘸的墨已滴到宣纸上,忙将最上面弄脏的一张揉团扔在一边。
小心翼翼地下笔,忍不住问端木翠:“为什么让我画温孤尾鱼,你没见过他么?”
“见是见过几次,”端木翠又一次皱眉,“可是,我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你不记得他的长相?”狸姬只觉不可思议,“你们同在瀛洲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么多神仙,总不见得我要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再说了,瀛洲神仙以道论高下,温孤尾鱼道浅术高,只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下等小仙,我不记得他也平常的很。”
“你说的术,指的是法术?”狸姬斟酌着字眼,“法术高的,反而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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