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淡淡笑笑,将摇轮摇的吱呀作响。
杨戬看住织女,他本为求云丝而来,但或许是因为,织女和端木翠,两人的故事有那么一丝相似之处,他总是忍不住想多问一句:“后悔了吗?”
“后悔?”织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应该知道,后来牛郎有再娶。”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还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只是看开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织女慢慢踩动脚踏,“谁不想辛劳一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奉上?谁不想家中有人缝缝补补,内外打点?谁不想入眠之时,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过的适意些、舒服些、美满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杨戬定定看住她,“后悔了吗?”
“若我说后悔了,真君会怎么想,觉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织女莞尔一笑。
顿了许久,她忽然轻声道:“我确实是后悔了。”
杨戬心中咯噔一声。
“在这里织荆棘,一年,我并不服气,觉得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对;十年,我不服气,觉得我与牛郎相守一场,到底值得;一百年,我还是有怨气,就算爱上凡人,没有伤及别人,有什么罪过?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涩至极,“五百年,我几乎没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着,我这样的处境,何时有个尽头。为着那一晌贪欢,落无穷困顿,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相遇,是不是会更好些?”
杨戬叹息:“织女娘娘能有这样的想法,距离离开这里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织女笑笑,似乎离不离开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真君,这就是天庭,不惜动用千八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欲望、怨气、真心、爱恋,通通磨的干干净净,终于造就一方清静之地,造就这许多行尸走肉。依我看,还不如坠万丈红尘,爱一场、怨一场、哭一场,然后饮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来的痛快。”
杨戬似有所动。
“真君此来,不会只是和我闲话家常吧?”织女抬眼看他,“我这样的落魄神仙,还有什么能帮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缕云丝。”
“云丝?”
“听说娘娘的云丝,虽细却韧且坚,可当万重山压,可阻刀锋剑气。”
织女很平静:“真君请回吧,我很多年都没有织过云丝了。再说了,困顿之身,也没有心思,去为他人华裳添锦。”
“娘娘,求此云丝,只为救命。”
“救命?”织女略感讶异,“小小一缕丝,如何救命?”
杨戬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的始末简述一遍。
织女动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云丝了,生死盘的天谴戾气,我虽然没有遭遇过,但听闻极为险恶,我恐怕云丝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云丝这一线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请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杨戬也不会再作无谓争取。”
织女没有答话,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来,满面的疑惑:“真君,你说,我当日,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嗯?”杨戬一愣。
“当日抗争的那么惨烈,求过、哭过、挣扎过,甚至跟天兵天将动过手,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去死呢?我记得有一句老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当初,以死相抗,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奈何她?”
杨戬有些动气:“娘娘,端木去死,并非是要抗拒分离,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绝路,谁会愿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样!”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兵卫小跑着过来,将牢门锁上。
“真君!”杨戬都快走出过道了,身后忽然就传来织女的声音。
他回转头,看到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织机,站在牢栏后面微笑看他。
“给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后,可以遣人来取云丝。”
杨戬心头一热,待想说什么,织女已经回到织机前,辄辄辄的织布声重又响起,单调而又重复,像是从来都未曾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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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让让,让一让,借道,借个道!”哮天犬趾高气扬,捧着盛了云丝的锦盒为杨戬开道,若是杨戬不在,它或许不敢在两位天王率领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杨戬在就不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狗仗人势……
不是不是,这是骂人的话,转念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计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在外头守了这么多天,也累着了,这一次换了另外两个: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
见杨戬过来,这两位天王脸色不豫,但是还是忍下了气,没有上前拦他。
坦白说,这两位天王对玉帝的怒气更大些。
都什么跟什么嘛,杨戬是你外甥,他连你的账都不买,能买我们的账?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样,谁敢跟他动手?害老子们整天在真君府外风吹日晒,不敢撤也不敢进,你当上演十月围城呢……
进了府邸,直奔厅堂,为首的华佗仙先迎过来,老实说,杨戬还就只认识一个华佗,其它的那些,都是让哮天犬抓壮丁抓过来的,据说有什么思邈,什么仲景,杨戬懒得去记。
上界的神仙不会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颗两颗仙丹亦能祛灾,只是端木翠这情况,一定需要个大夫,这才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内科外科,全抓了来蹲守。
杨戬眼帘一掀,哮天犬颠吧颠吧,赶紧把云丝奉上。
华佗仙取了缝针,小心翼翼地将云丝穿上,转身去到床边。
不知为什么,杨戬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过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担心,”哮天犬比杨戬乐观,“去取云丝的时候,织女娘娘说了,这怕是她织过最好的云丝了。”
哮天犬说完,小跑着跟了过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尸身,面色如常,但胸口处一个血洞,血渍经久不干,若是留意,还能看到时不时横冲直撞的白色煞气。
华佗仙深吸一口气,稳稳的伸手,下针,锋利的针尖穿过心肉,带动后续长长的云丝。
哮天犬紧张起来,它屏住了气,瞪大眼睛看云丝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气开始冲撞云丝,缝合,第一道针线。
缝合,第二道针线。
缝合,第三道针线。
哮天犬喜不自禁,它回过头,向着杨戬大叫:“主人,没断,云丝没……”
针线绷断的闷响,声音不大,屋子里刹那间静的吓人。
哮天犬还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它全身发僵,尤其是脖子,以至于居然不能扭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华佗仙转过身来,他一手还拈着针,另一手是绷断的云丝。
“真君,云丝也不行。”
杨戬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知道了,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停留,唯唯诺诺着退出了房间,哮天犬先还想留下的,触到杨戬平静无波的冷漠目光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嗖的窜了出去。
杨戬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他伸手拂开端木翠的头发,定定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根根分明的长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天命如此,大哥……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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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天上。人间】…三
人间,十四个月后,开封。
“展昭!”
听声辨人,未及回头,展昭唇角已化开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没见了。”来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这一回,怀中抱的不是剑,是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
展昭剑眉微挑:“怎么,有喜事?”
“哎呦,猫儿,在公门里跌爬滚打过,这看人看事的功夫,还真是不一般。怎么着,有没有兴趣去陷空岛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们三哥的喜气。”
“三爷?”展昭心中一动,“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声,“谁能劳动五爷跑前跑后给置办彩礼?”
“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
“是大哥远方亲戚家的侄女儿,年头时来陷空岛,一来二去,就和三哥对了味了。大嫂出面做的媒,定在下个月大婚,哎,猫儿……”
白玉堂忽的想起什么,笑得贼兮兮的:“说起来,你还承我们三哥一份情。”
“此话怎讲?”
白玉堂不乐意了:“猫儿,别说你不知道,三哥当初,对你们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动过心的。只是碍于你展猫儿在先,咱们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爱,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说,这不是承了我们三哥的情是什么?”
展昭没有作声。
“细论起来,五爷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洋洋为自己邀功,“那两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尽在三哥耳朵边吹风,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还有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愣儿爷才算转过弯儿……哎猫儿,真去我们陷空岛喝喜酒,可别带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们三哥看了心里不对味儿。”
怀中顶上的红盒颤巍巍欲倒,白玉堂勉强伸出一只手扶住:“猫儿,下月初八,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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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原本是往开封府走的,忽的改了主意,转身去往端木翠住过的院子。
刘婶给他开的门,小青花和大胤小义老老实实待在碗柜里睡觉——但凡刘婶在,它们就是这幅状态,当然,只要刘婶一转身,这院子里绝对是鸡飞狗跳。
展昭客气地跟刘婶打了招呼,径自走到花坛边——端木翠走后,花圃里所有的花便不再开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展昭向公孙策讨了些花苗,自己过来种下,说起来,他养的花,多半是不活的,这一年多来,不知死过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气馁的意思都没有,作为旁观者,刘婶很怀疑,他到底是在种花,还是借着种花的由头消磨时间。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回头时,刘婶正搓着围裙,不安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展大人……”刘婶说的犹豫,“你看,这端木姑娘出了远门之后到现在还没回,我每日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做,白白支了展大人的银子,我想……”
展昭了然,淡淡一笑:“刘婶不必往心里去,姑娘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刘婶日常过来洒扫便是,银钱半分也不会减。”
“不是的……”刘婶为难的很,半晌,心一横,将实话和盘托出,“是我的侄女儿采秀,展大人还记得她吧?”
“采秀?”展昭一怔,旋即记起,端木翠刚搬进这院子时,曾和自己给一个叫静蓉的女鬼布置过婚堂,当时,静蓉附身的女子,就叫采秀。
展昭点头:“我记得。”
“姑娘搬来没多久,采秀就成亲了。上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刘婶不安地搓着围裙角儿,“他们年轻夫妻,很多事要忙,想找个可靠的人带带孩子,也省得在外头做事辛苦,展大人您看……”
展昭轻声打断她:“我明白了。”
刘婶走时,展昭给她包了双份的银钱,刘婶只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这个月都没做满,事情又清闲,我哪里还有脸收……”
展昭硬塞给她:“多出的钱,就当是给采秀的孩子买些新衣裳。”
刘婶却不过,只得红着脸收了,末了没话,只得找话说:“展大人上次说,姑娘是家去了?怎么一住住这么久?一年半载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来是她玩心重,总之她喜欢,也由得她了。”
刘婶免不了叮嘱他:“话是这么说,可是别太由着她了,展大人,我看着,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宠坏了,你知道我们那的男人是怎么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话怎么说,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声来。
刘婶知道自己说的造次,一张老脸腾地涨地通红:“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粗俗话,展大人是官儿,自然是,嗯,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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