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皇帝,于我也没多少紧要了,少傅多年来对我不舍不弃,今日又救了我,已是对我父皇最大的尽忠。我绝不愿少傅为了我而将自己再置身于险地。少傅你可答应?”
裴右安注视着少年,见他双目仰望自己,神色郑重,目光坦诚,想起这少年小时在上书房里读书犯困坐着也能打瞌睡的模样,心中慢慢地涌出一阵暖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董承昴很快奔了回来,道:“皇上,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吧。”又看了眼地上王锦的尸体:“大公子,是否先处置干净?”
“董叔,你能保证今夜就将皇上送走吗?”
“大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岔子。”
裴右安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没错,泉州城里此刻应当还有一拨想要寻找皇上下落的人。万一被他们有所察觉,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甩脱的。留下尸体吧,不必处置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董承昴起先一愣,再一想,明白了,哈哈笑道:“还是大公子想的周到!用这些尸体拖住那些人个几天,想必问题不大。”
裴右安笑了笑,领着萧彧离去。
萧彧走了几步,迟疑了下,停住脚步,低声道:“少傅,当初若不是甄家女儿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这个王锦,既然已经知道了甄家曾收留过我,现在他死了,我也这样走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道:“放心吧。这次南下的锦衣卫有两拨。王锦到了泉州,另一拨错得消息,先前去了别地抓捕你。王锦和那人向来明争暗斗,为独吞功劳,相互之间消息绝不共通。王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审问的丢你下海的金家两个伙计也被当场打死,旁人再不会知道其中内情了。”
萧彧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容:“这样就好,我就是怕连累了她。”
裴右安转头道:“董叔,往后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劳烦你多照看着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裴右安远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随即迈步离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萧胤棠带了几人,终于赶到了附近,发现地上锦衣卫的尸体,目露诧异,立于一旁,看着随从迅速搜检尸体,片刻后,随从起身道:“世子,尸体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萧胤棠沉吟着时,远处随风仿佛传来一阵异动,一个负责望风的手下匆匆跑来道:“世子,有官兵来了!”
萧胤棠望了眼远处已能看到的影影绰绰的执着火把的人影,皱了皱眉:“分头散开,切勿暴露身份!”
……
隔两日便是元宵,原本当是满城处处元宵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过的却有点不一样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缔灯会,实施宵禁,严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无路引之人,还封锁住各个城门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车以及船只,都要经过严密搜查,城里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暗中传言,说城里进来了金面龙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没有户籍或是没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缉拿。
嘉芙这几日又觉提心吊胆,偏家里还出了点事。事儿也不算大,就是闹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说要给孙子再说门亲事,甄耀庭不答应,闹了几天,又,按照计划,到正月底,甄家会有今年第一条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随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许。为了这两件事,从年后开始,家里就没安生过,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争论,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将他暂时锁在房里,等船走了再放他出来,没想到一早,发现窗户被撬开,他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这会儿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城里这几天本就不太平,门房说,方才还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过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点慌,嘉芙也很担心。
前后以及角门的门房都信誓旦旦,绝对没见公子出去过,家里各处也都找了,却不见他人。嘉芙想他到底会去哪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匆匆赶了过去。
甄家地方很大,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处工坊,是早年父亲所用。
嘉芙的父亲从小喜欢做木工活,打造各种船的模型,甄耀庭这一点也随了父亲,小时候常跟在他边上来这里玩儿。后来父亲终日忙碌,一年到头,难得再来一趟,这里渐渐就成了甄耀庭的乐园。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从父亲去世后,这几年间,这里慢慢便废弃了,平日门扉紧闭,连下人也极少经过。
嘉芙赶到那间工坊,站在门口,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刨木头的哧溜哧溜声,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凑到门缝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哥哥就在那张旧马凳前,正弯着腰奋力地刨着一块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外衣脱了,随意丢在一旁,看起来还满头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赶紧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亲继续担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甄耀庭见妹妹来了,手上也没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只是你别打搅我干活!”
嘉芙原先心里很气,但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渐渐地又软了,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说说吗?”
甄耀庭不应,继续呼哧呼哧地刨着木头。
“你是至今还在想着,爹没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么他自己没法回来的地方,你没亲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顿。
嘉芙坐到了边上的一堆旧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还在继续刨着木料,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工坊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着他没事儿,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趁这回方便,全说了吧!要是你觉得难听,那是因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还记得年前我们回来经过福明岛发生的事吗?那回也不是说你全不对,那人对张叔无礼在先,你护着张叔,原是没错的,但后来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后的那些人,看着都不是良善之辈,咱们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点亏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闹了一场,幸好那几个人自己走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甄耀庭哼了一声:“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那人先衅事,还把我摔地上,我骂几句也是我的不对?”
嘉芙道:“你打的过他?你知那些人什么来头?你骂几句,是过了嘴瘾,万一得罪了我们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么办?”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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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皇帝的面了; 宫人说,皇后衣不解带,一直在皇帝身边侍病。
她入内,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肿; 神色憔悴; 离开前对她说; 皇上召她; 让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颜悦色,一如她平常的样子。
重重叠叠的明黄帐幔间,漂浮着一股香料和药混合在一起的苦恶气味。殿牖紧闭,深殿里的光线昏暗而沉重; 仿佛一团阴影; 将她整个人笼罩。
嘉芙望着龙床上那个名叫萧胤棠的男子; 跪在那里; 已经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了。
短短不过十年间,大魏的皇权便更替了四次; 年号从天禧、承宁、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中间还起过战事,不可谓不频繁; 但从先帝朝开始; 大魏彻底结束内部动荡,国力日益强盛; 民生亦得安定。萧胤棠从父亲世宗手中接掌皇权后; 塞北边陲再起风云; 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顾群臣的苦谏和阻拦,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突厥。是役虽艰难而胜,但他却不慎受伤,归朝后伤情恶化,御医束手无策,现在已经开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传了。
萧胤棠一直昏睡着,突然,他的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乱舞,仿佛正在奋力抵挡着什么。
他的双目依旧闭着,但眉头却紧紧地团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惊恐,额前不断有冷汗冒出,看起来正在经受着什么可怕梦魇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来,靠过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湿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顾疼痛,爬起来再靠近,却听他发出了几声含含糊糊的梦呓。
“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萧胤棠的喉咙下咯咯作响,似有一双看不见手的正在掐着他,呼吸困难。
嘉芙心口突突一阵乱跳。梦魇里的萧胤棠继续呓语着,却变了腔调。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你就算变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齿,面庞扭曲,乱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只手腕,立刻收紧五指,齿关间格格作响,顷刻间,梦中全身最后的力气似都凝聚到了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犹如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又叫了他一声。
萧胤棠终于苏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双目定定地注视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丝笑容:“皇上,是妾身……”
萧胤棠松开了她的手腕,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为他拭着额前冷汗。
他脸色苍白,闭目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问了句:“阿芙,方才你可听到朕在梦中说了什么?”
嘉芙执帕的手轻轻一顿。
裴右安,卫国公府长子,自小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天资超群,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就中进士,当时的天禧帝对他十分喜爱,破格命他入弘文阁待诏,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对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于安西节度使任上,终身未娶,时年不到三十。
据说,死前那夜,在素叶城中,他旧病复发,呕血溢盂,秉烛见前来探视的左右下属,人皆涕泪,他却面不改色,依旧谈笑自如,称自己自小与药石为伍,曾被断言活不过十岁,苟延至今,已是问天多借了二十载,死并无憾。
裴病殒于塞外孤城的噩耗传至京城,据说先帝世宗悲恸过度,当时竟晕厥了过去。
他死后并未归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遗愿,就地葬在了素叶城外,军民哀哭震天,半月不愿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为安西王,身后之事,极尽荣哀。
论起关系,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两人之间,除了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交集,一向并无往来。
“妾并未听到。”
她应道,继续替他拭汗。
萧胤棠慢慢吁出一口气,再闭目片刻,神色渐宁,轻轻握住了嘉芙的手,说,阿芙,朕爱你如命。自见你第一面起,便将你放在了心尖上,这些年,除了没能给你一个份位,自问宠爱已到极致。朕要去了,一概后事安排停当,你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舍不得的,便是你……
等朕去了,你可愿随朕同去?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她。
他脸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气,这张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层淡淡的濒死的气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着皇帝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怎的,你不愿再陪朕了?
他问,似笑非笑。
禀陛下,妾愿意。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龙榻的方向叩首,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后的气力,紧紧地抱住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里,是无尽的遗恨和不甘。
“朕怕地宫寂寞,去了后,再无人能如你解语,令朕忘忧。朕更怕朕去了,留你独活于世,从此你孤苦无依。不如你就此随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
“阿芙,莫怪朕。若有来生,朕必许你一个皇后之位……”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柔情。
……
神光二年秋,登基不到两年的大魏皇帝萧胤棠英年驾崩,谥号敦宗。
笃亲睦族曰敦。树德纯固曰敦。
正如这谥号所彰显的帝王美德,萧胤棠在临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