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停了一停。
裴右安眸光微动; 却未开口,只等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那户人家; 自然没法和国公府的门第争辉; 但在我们这里; 也算数一数二的头脸人家; 族里几人都是当官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
“这种话,老身本是不该对外人讲的,但长公子本就和我甄家有渊源,今日来了,更不是外人,我便也不怕长公子笑话,就直说了。我甄家的情况,长公子应也知道一二,经商处处不易,家中少了顶梁柱,孙儿还需磨砺,老身斟酌过后,觉着这亲事可做,一来,于我孙女而言,确实是桩好姻缘,二来,对方诚心娶我孙女,若真结成了亲事,对我甄家,原本自也算是件好事。不料长公子来了,承蒙看的起,如此开口,老身自然无不允,那边回绝了就是。只是长公子这边,可否也能再给个准信儿?阿芙是不算大,但正当嫁期,女孩儿家说亲的好年纪,一辈子也就看这一两年了。我们心里但凡有个数,那什么事也不叫事儿了,哪怕三年五载,安心等着日后裴老夫人来下聘就是了。长公子你说是不是?”
胡老太太精明了一辈子,于孙女的婚事,算盘自然也是来来回回要打个清楚的。先前和国公府婚事不成,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但裴右安今天的突然造访,却令老太太又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皇上和王爷现在要打起来,自然是为争夺金銮殿的宝座。但裴右安却为什么说自己现在也无暇婚事?他既亲自上门,对亲事的郑重,可见一斑。
老太太也知面前这位国公府前世子早年间的风光,曾经的天子近臣,绝非池中之辈。两件事联想起来,隐隐便猜到,他应也牵涉到了中间。
这就好办了。
先私下答应,消息并不外泄。日后,他若能借云气兴起,神龙飞动,再次得以平步青云,甄家自然乐见好事。若万一事败,也不至于牵连自家。
这就好比一笔买卖,若成,一本万利,若不成,甄家的损失,也就是耽误了孙女嘉芙的花嫁之年,和整个甄家所能得到的好处相比,不值一提。
这样的一笔生意,老太太怎会拒之门外?何况,除此之外,老太太对裴右安这个人,也是非常满意的。
她瞧了出来,裴右安自己应当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才没有立刻就安排正式上门提亲。
现在就肯为甄家和孙女考虑的如此周到,这样的一个男子,值得信托。
现在需要的,只是他再给颗定心丸。
老太太说完,满面笑容地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何等聪明之人,老妇人这一番话还没说完,他便已经察知了老妇人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右安谢过老祖母。请老祖母放心,他日右安若朝不保夕,必会早早告知,请老祖母另为表妹择选良配。若有幸娶到了表妹,甄家便如我己家。”
他从怀中取出一贴身收藏的黑色小囊,打开,取出里面一只玉佩,双手奉上,恭敬地道:“口说无凭,这是先父弥留之际赠我遗物,多年来我一直收藏,今日留下作为登门信物,请老祖母代收。”
老太太接置于掌心,见玉佩外刻连理枝藤,中间镂以兰纹,温润光洁,望去便知是上品美玉,小心地收起,笑道:“长公子有心了,那老身便暂代你妥善收藏。”
……
孟氏搂着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忽想了起来:“长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他如今有所不便,要我们先留着你,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方才正说这个,你祖母将我支出,也不知她要说什么,万一不利,娘还是先回去瞧瞧。”
嘉芙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摇头道:“娘,祖母拒了就拒了,娘不必再过去说什么了。”
孟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儿:“难道你又不愿嫁他了?”
嘉芙低声道:“我配不上他。”
孟氏一怔,随即明白了,压下难过,再次搂住女儿肩膀,柔声安慰道:“阿芙,你大表哥救了你,他心里当也清楚你的遭遇,既还亲自登门求亲,那便是不计较的。这样的男子,你去哪里寻第二个过来?莫钻牛角尖了,娘先去看看。”
她便起身,这时听见儿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娘,长公子要走了,祖母叫我来唤你过去。”
孟氏惊讶,立刻打开门:“这才过来,连一盏茶都没喝完,转眼怎就要走?”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也不知。”
孟氏匆匆出去,没片刻就回来了,将下人都支开,把门一关,面露喜色,低声道:“好事!你祖母应下长公子了!说就等着他日后再来求亲,又叮嘱我,此事不可外传,除了你,再不许叫第二人知道!”
孟夫人对裴右安极其满意,只是他要自家先留着女儿,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这却有些非同寻常,本担心老太太那里要费口舌的,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定了下来,意外之余,欢喜无限,方才匆匆回来,亲自将这消息转告嘉芙,好叫她定心,又道:“我再三地留长公子,他却说另还有要事,这就要走了。娘先去送他。你安心吧,莫再胡思乱想!”
孟夫人又匆匆去了,留下嘉芙独自心乱如麻,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匆匆来到了前堂,停在门外。
裴右安背对着她,祖母正被母亲从位置上扶起,笑容满面地对他说道:“长公子既还有要事,老身便不强留了,长公子走好,老身盼着早日收到长公子的佳音。”
裴右安向老太太行辞礼,老太太要亲自送他出门,裴右安辞,嘉芙一脚跨了进去,说道:“祖母,娘,我想和大表哥单独说几句话。”
堂屋里除了老太太,孟氏,还有甄耀庭,张大,并一些仆妇,冷不防被她这么一句,全部人都看了过来,无不面露诧色。
四周安静了下来。
裴右安转头,望了身后的嘉芙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从被迎进大门始,他的面上便一直带着微笑,此刻也是如此。
但嘉芙却清楚地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复从前的温暖了。
他在微笑,但看着她的目光却颇是冷淡,并且略带诧异,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突然现身。
嘉芙收入眼中,心下犹如翻江倒海。
先前在武定府住小圆楼里的那段日子,虽时间短暂,自己在裴右安面前也是蠢计百出,但如今想起,却是如此的暖心。
他对她的保护和包容,让她在他面前不断地退化,退化的犹如一个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孩子。
他也让她产生了一种直觉,他会一直这样包容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
正是因为这样的直觉,也是借了他给她的胆量,她才会在那个晚上,骤然得知要被送走,无计可施之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今天他的登门,再次证明了她的直觉。
她果然还是得逞了,虽然中间过去了些时日。
她最后还是赢了,达成了目的。
但是她却是如此的难过。
她也没有想到的,自己赢了,却如此难过。
嘉芙没看旁人,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轻声道:“大表哥,我有话和你说。很重要。”
胡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
她又岂会猜不出来,孙女失踪后被裴右安救走的那段日子,两人中间必是发生过什么的,这才会让裴右安对她念念不忘,以致于今日这样登门求亲。
不管孙女自己愿不愿意,老太太是认下了,并且也告诉了媳妇,此刻孙女想必也是知道了。
她突然这样冒出来,不说失礼了,就看她这样子,倒像是有变。
老太太便看了眼媳妇。
孟氏忙上前,压低声道:“阿芙,你怎么了?先跟娘过来……”
嘉芙不动,依然看着裴右安。
裴右安转头,对老太太道:“老祖母若是信得过我,可否容我先听表妹之言?”
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那是自然。你们在这里说便是。只是阿芙被我们养的纵了性子,若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裴右安一笑:“表妹温柔知礼,淑嘉贞惠,老祖母过虑。右安谢过老祖母给了方便。”
胡老太太盯了孙女一眼,领了媳妇出去,众人便陆续跟出,最后走光。
周围人一去,偌大的客堂里,只剩嘉芙和裴右安两人,立时便旷静了下来。
嘉芙不知他今日会来,也无见客的准备,身上只穿了套家常衫裙,上是素色罗衫,下束一条纱绢裁制的细褶长裙,通身不饰,只裙摆寸余处刺绣了一圈连枝海棠作压脚,此刻人立在门槛里,一阵风从近旁的窗牖里吹来,掠动了褶裙,她面色苍白,身形纤弱,便如一支随了水纹波动的芙蕖,实在是我见犹怜。
她迈步,在他冷淡的目光下,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最后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一张插屏之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表哥,方才我听我娘说了你来的目的。我很是感激,但还是罢了吧,我自己会去和祖母再说的。你这里,更不必将这事挂在心上了。”
裴右安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没开口,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嘉芙垂下了眼眸。
“这事原本就是我的算计。那时我是太过害怕了,就只想赖着你,什么也不顾,更不替大表哥你考虑。这些时日,我回家后,慢慢倒是想清楚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很是后悔。反正全是我的错。大表哥你也没做过什么,若这样娶了我,实在没有天理……”
对面那男子始终一语不发,听凭她自己在那里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嘉芙只觉两人中间,气氛愈发凝滞,不禁气短,再次抬眼,却看见他双眉紧紧皱着,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比之方才愈发阴沉了,讪讪地道:“大表哥,这次我没有骗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的声音悄沉了下去。
“这就是你要与我讲的?”
片刻后,她听到他问。
嘉芙嗯了一声。
裴右安点了点头,语气稍缓:“我问你,倘若世子再次谋你,你意欲如何?”
嘉芙沉默了片刻,语气轻松地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况且,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上次既不成,他说不定如今早已把我撇在脑后了,不会再寻我的事……”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偏过了脸,眼睛盯着窗外。
“……总之,我很后悔我之前的所为。那事我自己并不在意,当时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赖上你而已。我现在已经改了主意,不想再赖着你了……大表哥你本就什么都没做,更不必挂怀……”
裴右安顺着她目光看了眼窗外,见她盯着那里的一丛芭蕉,皱了皱眉,道:“该当如何,我自有数。就这样吧!你祖母那里,我已和她说好了,日后我若侥幸还能回来的话,我便照我所许之诺,把你娶了就是。我另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就从嘉芙身侧走了过去,跨出了门槛。
嘉芙转头,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的甬道尽头,头也不回,鼻子一酸,“扑簌”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
第 37 章
永熙四年; 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云中王世子入京祭祖,云中王不遵,弑使者于封地,消息传至京城,帝震怒,以谋逆罪名削萧列王爵; 命川贵两行省都督调集兵马; 分两路入云南擒逆,萧列便以自己的名义; 在武定发布了一封告天下书。
书说; 当年皇长兄天禧帝出于信任; 临终前将少帝托付二王,二王本当信受奉行; 辅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满三年便身遭不测,其中波谲云诡,诸多阙疑。而自己牢记先父皇之嘱,多年来在封地戍边安民; 循规蹈矩,从无越矩半步; 只因心系少帝; 不容于二王; 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 他本想忍辱负重,但身边人都劝他,说即便为了从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后,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初衷绝无谋逆,除自保,更是为了保住他日光复少帝正统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与他并肩,匡扶正义,铲除奸佞。
萧列的这封告天下书,情义处感篆五中,激扬处热血蹈锋,檄文一出,天下便广为传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无不议论。
五月末,朝廷军和武定军首次会战,揭开了这场皇家兄弟内阋之战的序幕。战事开始,朝廷倾力合围,来势汹汹,萧列兵马虽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干将,起初互有胜败,不久之后,却屡屡受挫,形势岌岌可危,最危险,也是战机转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军于云贵边境会安,迎战当时被封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