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凉?”祁夫人问。
吕姬将牙齿间的话咬死了:“疾医可以作证。”
啪!
极大的一声在室内回响。
季愉心头一惊,抬头看的时候,已见祁夫人手里的茶杯当着吕姬的面,呈一道弧线泼了出去。吕姬不敢躲,被淋了满头满面,刚刚自得的神态,一下萎了。
“你自大妄为,以为能把此事欺瞒于我!”祁夫人啪一下掌打桌面,整个漆几抖动,茶杯滚落在苇席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茶渍,都在言明:她很愤怒!
吕姬面色有些苍白,眼眶红彤彤道:“女君,我知您是信了他人所言,必定不信我与仲兰。”
“汝乃指责吾耳软听信于他人?”祁夫人斜眯起双眼。
“否!”吕姬语声急切,几乎泪下,“女君,仲兰貌美,早有人心生嫉恨。女子过于美丽,必惹来流言蜚语,实则乃中伤之语,皆不可信。”
“是,汝也貌美,世子曾多次向吾进言,诸多妇人中伤于汝!”
吕姬噎住。万没想到,祁夫人竟扯到夫君头上去了。一时心里惶惶,这个事若不能圆好谎话,惹世子一块被骂,失去世子的宠溺,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这时候不开声是最好的。
然而,她的策略对于在乐宅里争斗五十几年的女君来说,无疑是小儿科。而且,祁夫人最恨有人在自己面前装委屈。不意外的,寺人再斟满的一杯茶水被女君又泼了出去,在吕姬未干的脸上洒满了水。
季愉往乐芊的方向瞄了瞄。乐芊手握茶杯,老神在在。因此,比起吕姬两度被泼茶水,乐芊沉稳的态度意味着什么更令她敬畏。
俨然,这宅子里,说是退居幕后的夫人们,眼睛没瞎,耳朵没聋,任何事都逃不过她们的法眼。
拾。上妆
“我之前已与你言明。然,你莫非不把我言语放入心里。在你心中,唯有你与仲兰是天,无人攀得起!”祁夫人说到气处,是想把整张桌子都掀了,“曼家平士是何等人士!如今平士当场捉奸,平陵君向平士全数招供。若非平士网开一面,因你与仲兰,乐氏将成鲁国贵族笑柄。而你,当平士派使臣过问伯霜之事,你不知好歹竟恩将仇报拒了使臣。”
“我非——”吕姬还欲上前辩解,将戏演到尽头。
祁夫人啪一下掌打桌台。
吕姬瑟缩了回去。
“我见你一时半刻是无法清醒了。也好,既已是你只爱你二女,伯霜,暂交予我,季愉,交予乐芊。”祁夫人下了命令。
吕姬听到这个话自然是很不乐意的,纵使可能再挨骂,也要进言:“女君,让季愉跟从乐芊夫人不可。她天资鲁钝,我忧心她不能担负重任。”
“此女——”祁夫人在季愉低垂的脑袋上瞅一眼,像在研究季愉什么时候才会抬起头。
乐芊搁下杯子,道:“夫人,我用人有我原由。吕姬一向做事偏颇,女君您不是不知。”言即吕姬的话一点也不可信。
祁夫人仍被吕姬气着呢,趁此摆手:“此事不需再议。”
这话等于拍案。吕姬纵使再恼,也只能磕头退了出去。
室内的两位老夫人又喝了盅茶,谈了些有关主公病情的话。
季愉在旁跪坐,一动不敢动。
“大概是昨夜喂的粥酒起了效用,今早主公醒了一阵。”乐芊擦拭眼角的泪珠子,说。
“酒乃酒央献上?”祁夫人问仔细。
“主公有先见之明,特命酒央秘密埋藏了酒,此酒乃主公当年从邑外带回来。”乐芊答话,“我亲自从酒央之孙阿仁手中接过酒,亲自品尝之后,亲自加入粥中喂主公食用。”
祁夫人叹:“我儿对易经学习多年。”
“因而,夫人,我寻思着——”乐芊接话道,“主公必定醒来,我必是得是为主公除掉阻碍之人。”
季愉听得毛发竖立。
祁夫人看见了季愉身子打摆,说:“让此女听,可否?”
“酒乃她亲自护送而来,我信得过她。”乐芊答。
祁夫人微微笑了:“汝中意此女。”
“是。我从她眼中不见人常犯之欲念。”
关于乐芊对自己的这句评价,季愉有点儿糊涂的。
从女君居室退出来后,她跟随乐芊走。因此,她原来屋里的物品由寺人直接挪至乐芊近旁的居室。当夜,她开始服侍乐芊用餐。
她成为乐芊红人的消息,不到一日内传遍了乐宅。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悲。她小心在这风头上躲着吕姬,便是尽可能不离开乐芊的地盘。而且,乐芊也不会让她清闲。
大清早,阿童将求见的人带到乐芊面前。季愉在场。
整个接见的过程,求见的人说了一堆话,乐芊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除此之外,汝尚有何请求?
另一句是:好吧,吾与她人商议之后,必给汝答复。
求见的人退出去后,乐芊问季愉:“你以为如何?”
季愉答:“夫人是指——”
“以你所见,此人如何?”乐芊询问季愉对于请见者的印象。
季愉仔细答话:“我见此人固然老实,然夫人问其尚有何请求,此人一派喜悦之相却忘却了恩谢。”
乐芊拍了下大腿,得意道:“孺子可教也。此便是贪念。”
似乎,乐芊是在认真地教导她。季愉一方面既感到幸运和喜悦,另一方面却莫名地惆怅。跟着乐芊走,意味着她以前那种藏掖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见完客人,乐芊让寺人准备牛车。
夫人们出门前,在妆容衣饰上需要仔细地从上至下重新打理过。
阿童带了两名寺人帮乐芊换衣,梳发以及上妆。
季愉有幸见过一次吕姬更衣,知道在吕姬的居室里:装衣物的漆柜叠加起来可到屋顶,饰物琳琅满目,然而,每日仍不断有人进献物品。曾经有个妇人,为请求吕姬办一件事。吕姬看中了她乌墨的长发,因此她不惜剃掉头发做成假发进献给吕姬。对于吕姬的种种作为,季愉看在眼里,无法评说。
相较而下,乐芊的物品不比吕姬多,但件件价值连城。可见,送礼的人完全是不同档次。也是,来求见的人,乐芊若见是百姓,拒绝收礼。
一如,乐芊梳妆时照脸用的铜鉴,边缘打造有清秀美丽的螺纹,表面磨光清亮,阳光一束照来,铜鉴背面的图文清晰地映在对面墙体,见是周围一圈字体写有:“国无师长,民无嗜欲。”字体中间图案,为黄帝到达华胥国的情景,人物场景均刻画精美,非一般工匠打造。
“此乃天子赐给主公之物,主公又将其转送与我。”乐芊发现季愉在铜鉴上的注目,笑着解说这面铜鉴的来由。
乐离大夫在大学任职定是见过天子与各种上等贵族,季愉在眼里流露出仰慕之情。
“你若是喜(炫书…提供下载)欢此物,我屋里之物皆有一日必将属于你。”乐芊把手拂过铜鉴,打开一个长扁的蝉纹漆匣,从里面取出一支雕琢精美的牡丹铜簪,将其放入季愉的手里并握住,“只要汝是真心真意服侍于我。”
季愉手心里握着铜簪,这是她毕生收到的第一份厚礼。受惊之时,心里更多是疑惑,她问:“夫人为何喜(炫书…提供下载)欢我?”
乐芊将她的手放开,像慈母一般抚摩她的头发她的脸。季愉眼皮眨都不敢眨,靠得这么近,她可以清楚见到乐芊眼眉间化不去的忧愁。乐芊说:“在我眼中,你取铜簪却面带惶恐。我之物,或许你喜,然你非得到其不可。鉴于此,我中意于汝啊。”
季愉心里既喜又忧:乐芊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她的地方,表明乐芊可以看穿她。
乐芊细致地观察她的眼睛:“你异于常人处,固有优胜,然,若受到攻击,手中无握武器,与自杀无异。”
“夫人。”季愉点头答是,“基于此,我愿真心服侍于您。”
乐芊脸上忧愁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化开了,嘴角漫上笑意:“好,你来为我上妆。——是否曾为人上妆?”
“我曾为食母姜虞上妆,因食母双目失明。”季愉答。
阿童在她们俩说话的时候,将上妆所需物品放置在雕几上,供主人选用。
一是敷面用的米粉。在纯正白色米粉中参合花粉、叶子粉、种子粉等,产生了淡绿、檀色、粉紫等各种颜色的米粉。乐芊面色偏黄,有点儿憔悴,选择了粉紫能有效中和掉黄色,让其肌肤看起来稍微精神。
季愉用的是兽毛制作的毛刷,将粉小心地一层层刷上去。上粉之前,乐芊告诉她,要用米水洗脸。
二是用墨黛勾眉。在此之前,修眉是必需的功夫。将多余的眉毛用小刀具去除,使得眉弯弯、细细、长长,称为娥眉。再用石墨,蘸在毛笔上,将眉毛稀疏的地方加以颜色,使其均匀自然。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妆容均以朴素大方为上者。因此吕姬再想心思,也不能不遵循这个规律,以免让人诟病。为了显出自己的富有奢华,她只能把各种饰物尽可能在身上挂带。
乐芊相反,在上完妆容以后,她更注重的是牙齿的清洁。以茶水漱口之后,阿童亲自用尖细的竹器剔除乐芊牙缝间的残渣物,还用茶叶在牙齿面上擦拭了一番。
季愉在旁观看,深感学到的东西不是普通的多。毕竟,乐芊曾跟随乐离大夫在镐京住过一阵,向天子身边的嫔妇学习过。
“饰物非多为好。”乐芊绾定发髻之后,亲自挑选发簪并教导学生,“在镐京,贵族注重一举一行。饰物,能揭其缺误。”
季愉观看,见乐芊拣选的发簪为质地坚硬的玉器,而悬挂的串饰也以玉块为主。
“我们坐车前往,路途颠簸难免碰撞。垂吊之物、摇晃之物、空管之物,皆发出不雅之声,遭惹耻笑。乐天坊之百工,曾随主公服侍镐京贵族,不能小看。”乐芊边说,边让寺人将高耸的云髻用几根发簪牢牢固定,在铜鉴前行走检验,确保万无一失。
季愉从中得知乐芊第一次带她出门是到乐天坊,心里头不禁弥漫喜悦与紧张感。传说中的乐天坊,位于城北,宗庙之侧,方圆一里之内不容百姓进出。乐宅里的夫人们,也仅有女君与乐芊可以进入。
乐芊吩咐阿童将一件刺绣精美、色彩鲜艳的锦衣呈递上来,然后目测季愉的身高,说:“幸好,之前有姊妹与你身材一般,此衣乃她所赠,现予你穿,正好。”
必然自己原先的衣物虽是贵女配置,但都过于平凡。可见,乐芊与吕姬对待自己,迥然不同。季愉接过答谢。
换上鲜美的衣物,像乐芊一样上了妆容,在铜鉴面前照一照。铜鉴中的人儿,不比往时的朴素,有脱胎换骨的惊艳。
乐芊满意地点头,亲自为她插上赠予的牡丹发簪。这时候季愉发现,锦衣上一团团锦簇的花云是牡丹花。牡丹不止美丽,且有庄重之感,意含权重,不禁让人猜测,这身锦衣原先的主人莫非是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再望回乐芊,乐芊的目光落在她的锦衣上,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拾壹。师况
步至前庭,侧面走来一群妇人。其中有吕姬带着一群媵妾。
季愉跟随乐芊行走,吕姬等人停步恭候乐芊先行。等候的妇人们,眼光无一不落在季愉身上华丽的锦衣。
季愉垂下眼,与乐芊刚远离妇人们几步远,身后便有叽喳声传来:
吕夫人,您实在是教女有方。然季愉随了乐芊夫人,伯霜也随了女君而去,余下仲兰可如何是好?
高高低低的嬉笑,将吕姬的沉默衬得愈发晦暗。
乐芊本有担心,侧头去,却见季愉这孩子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季愉双目跳过了方方框框的庭院,落在围墙上头的喜鹊,眼中似有光芒闪烁。一个人的心境能恬淡到这个地步,乐芊知道替她的担忧是多余了。
然而,季愉迈出门庭时,还是看见了仲兰。
仲兰站立在距离众人遥远的屋檐底下,回廊的梁柱旁边,人形消瘦,像是怒放后忽然蔫萎的一朵花,只有那双尾翘的丹凤眼不减半点锋利。说是妒忌不像,比较似是凶狠的狼眼。
季愉心中升起一股冰寒,转过脸去。
阿童服侍乐芊上了牛车。乐芊嘱咐她:“你不必与我们前往。”阿童应好,替她们放下车上的帷幕。
牛车离开乐宅,在城内行走。长长的帷幕遮盖了车子两边行人的目光。然而,百姓们只需看帷幕上滚绣的图案,便知道车里坐的是乐芊夫人。
“乐芊夫人出行,莫非主公病况好转?”
众人喜悦声传入车内,乐芊却是满面忧愁,感慨道:“主公自小勤学刻苦,方能得到天子器重与百姓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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