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仪只觉入手微凉,光滑可鉴,心中先自赞了一声。翻来覆去的察看了一番后,手指尖顺着玉佩上的纹路细细描摹,四角是柔和的圆形回旋线条,应是云纹,主体身披鳞甲,头有须角,依稀是一条腾飞的蛟龙,边缘有小孔,系一丝带,颜色极深,看上去黑乎乎的。
舒仪蓦然一凛,龙形,白玉,黑丝带,这不是天子玉佩?
“你从哪里得来的?”舒仪抚摸着玉佩的手,忽然觉得很烫。他的十根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挨个翘起来,仿佛捧着个汤手山芋一般。
徐扬一直在凝神观察,舒仪的异样自是逃不过他一双锐眼,他知舒仪已看出那玉佩的来历,道:“田和府里。”
田和,齐国左相,操纵齐国国政,连国君都要看他的脸色,岂会是等闲之辈,他府里的东西,岂是随便拿的走的?
这份胆略智谋令舒仪钦佩万分,继续问道:“你单枪匹马,打算如何抢回阿音?”
徐扬道:“所以我来找你,你明日入宫找阿音,让她想办法出宫来,如是在宫外动手,那我们的胜算就多一些。”
舒仪瞟了他一眼,尽量平淡地说道:“不是我泼你冷水,阿音毕竟怀了安王的孩子,那个孩子你要怎么办?”
徐扬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这一生,他不知打败了多少前来挑战的高手,遇上的难题,更是不计其数,可从来没有象这次这般棘手。
他的心的确没有想象中坚强,饶是他一向冷静淡定,此时依然惶然失措。徐扬头痛欲裂,沉思半晌后才道:“我尊重阿音,她若希望把孩子留在身边,我一定会视如己出。”
舒仪道:“这些都只是你一厢情愿,你可有考虑过阿音的想法?”
徐扬道:“我没有考虑过,但是你必须得帮我……安王后宫那个人,深藏不露,居心叵测,阿音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她的处境绝不容乐观。”
最后这句话彻底地打动了舒仪,他再无犹豫,“好,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古之君子必佩玉,但也不是随便的玉都可佩,《周礼?玉藻》上就有关于如何佩玉的规定:“……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缓,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绥,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绥,世子佩瑜玉而茶组绥,土佩孺玫而缊组绥……”
组绥就是指用来穿串玉饰的一种丝带,这句话的意思是规定天子以白玉为佩,用黑色的丝带相贯;公侯以山玄玉为佩,用红色的丝绳穿系;大夫用水青色的玉为佩,必用纯色的丝绳穿挂;世子用瑜玉之佩,需用杂色丝绳组系;士用美石作佩,应用赤黄色的丝绳相贯。这其中有着严格的等级观念,不能乱佩的。
☆、第四章 绕梁芳踪难去留(一)
冬至过后,朔风怒卷,阴雨连绵,大雪一场接一场,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近处的林木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柳树,远处的山头好似披上了灰白相间的棉袄。
几朵雪花从半开的门缝里飘进,在空中飞舞旋转后落在地上,化成一滩小小的水泽。舒仪茫然地瞅着屋外的白色世界,大雪封山,他自是无法入宫,徐扬也无消息传来,闷酒一口接一口,卫晞瞧丈夫心情抑郁,也无从劝解,她酒量浅,只在边上陪饮了一盏。
屋外风雪大作,屋檐下挂满了奇形怪状的冰棱子,水滴如飘花般扬扬洒洒而下,舒筠扶着墙壁,蹒跚着溜到廊下。
漫天飞雪,已有数日未曾见到飞鸟走兽的踪迹,此时密林中忽然冒出一团灰影,看情形,像是一只饿极了冒险出来觅食的灰熊,在雪地中飞速挪动,弹跳如飞,一眨眼,已到了竹篱外,舒筠手心早已捏成两个雪球,眼见它跃入院中,不待父母出来,就向灰熊砸去。
“什么人?”舒仪夫妻双双跃出屋子,舒仪飞落院中正门迎敌,卫晞心疼地抱起儿子,抓过小筠儿冻得痛红的小手,放在嘴边使劲哈了两口,两边脸颊一暖,已被宝贝儿子亲了两口,两条小水蛇一般的臂膊缠上脖子,一番斥责的话尽数在肚里结了冰。
那两个雪球豪无准头,扔出不到二步远,却惹得灰熊人立起来,“好厉害的小子,小小年纪,胆识倒是不小。”哈哈大笑中掀开灰色的皮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黄脸来,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上下一打量,朗声道:“舒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可还认得我吗?”
舒仪两手笼在袖内,冷冷说道:“阁下恐怕是认错人了,这个穷山里可没有书先生,画先生。” 他这些年隐居孟津山中,一边采药练药,一边娱妻弄子,早已不复当年莽撞少年。
卫晞转身把儿子交给福伯抱走,使个眼色示意他关门进屋,自己拔了腰间短剑绕到竹篱处,守住去路,夫妻两人一前一后,形成合围之势。
黄脸汉子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道:“老杜老眼昏花,认错人是经常的事,小徐英俊潇洒,他心上人的哥哥,可不会认错吧。”右手一翻,一节枯干的青玉紫斑竹托于掌心。他早年与舒仪也算有些交情,知道再不拿出信物来,舒仪的看家本领可得招呼到身上来了。
舒仪定睛一看,双手伸出衣袖,抱拳笑道:“原来是杜兄大驾光临,请恕舒仪眼拙,失礼莫怪,外头雪大,快进屋里喝一杯。”
老杜双手一摆,黄脸放光,“怪我来得唐突,老杜听说小舒生了个儿子,自告奋勇抢着前来讨一杯水酒喝,哪知一上来就吃了两颗冷冰冰的雪弹子。”
卫晞不禁莞尔,只觉此位老兄爽直痛快,豪无忸怩之态,让人恨不得立马交了他这个朋友。她知道他们两人必有一番痛饮详谈,翻出年前晒就的山货,亲自下橱治了几碟菜肴。
三月春桃花开,人间双飞燕回,那一个冷冷的冬天,那一地皑皑的冰雪,早在第一棵柳树发芽时,早在第一场春雨来临时,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安王春居青阳大庙,以绿木为尊,明日就是三月十五女娲娘娘生辰,天子在祭祀前需斋戒禁欲,日里觑得空闭,带上两个宦官,一路疾行到紫月轩,只见园中绿木扶苏,春意盎然,去年植下的几株名贵的月季已长出娇嫩的新叶,有如众星捧月一般环绕着一株绿色灌木。
整个园子,最名贵的就是当中这株紫袍玉带了,可是在安王心中,怎比得上那个紫衣女子,只是她最近好象对他越来越淡漠疏离了,安王噙上一抹妥协的笑容:“孤答应你,三月十五带你出宫拜祭女娲娘娘,只是爱妃也要答应孤,不许再生气了。”
舒音点点头,脸却红了。安王痴痴地凝望着她薄纱后面若隐若现的容颜,嫣红的有如花瓣一般,就算是轻嗔薄怒也带着说不出的韵致,这个孩子生下来,是长得象她呢,还是象自己?呐呐地一笑,捞起一盏清茗送向口边,喝过这盅茶他就得离开了。
“大王且慢……”舒音惊叫一声,见轩中众人都惊诧地看向自己,不由得低下头来,一头青丝无风自扬,衣领处露出一截皓白的粉颈:“这盅茶已放置良久,容妾换上一杯吧。”不由分说,已夺过安王手里的茶盏。
少倾,秋婵重置热茶,绿珠端上精致糕点,安王心情大好,一盅茶喝得一口不剩,连食三块点心,这才依依不舍地乘撵离去。
夜凉如水,一个苗条的黑影顺着假山一侧的阴影疾步行走,那黑影护着手中之物,躲躲闪闪行到墙角处,竖耳静听,待墙外的侍卫脚步声远去后,这才轻飘飘地一跃而过。
那黑影对王宫地形了如指掌,专挑僻静之处疾奔,避开无数明岗暗哨,顺着清流一径行走。
过了石桥,再走过一段石子路,就是太医院了。
桥上无遮无掩,黑影放慢脚步,如常行走,皓月当空,月光下露出半边侧脸,肤色白腻,鼻梁高挺,原来是舒音身边的大宫女秋婵,手中端着一盏满满的清茗,这一路行走飞跃,竟是一滴都未溅出。
秋婵见四个不当值的寺人嘻笑打骂着涌上桥来,当下侧身让路,哪知那四人行到桥中央,一人忽然往秋婵怀里撞来,秋婵哪会被撞到,早侧身飘过,未及出声喝斥,手腕一疼,已不知被何物敲中,白日里偷梁换柱私藏的茶盏再也握不住,“扑通”一声,连茶带盏翻入桥下的水流中。四个寺人乘着秋婵发楞,早见机溜得不知所踪。
三月十五,晨,周安王起身后斋戒、沫浴、熏香,着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率三公九卿大夫、一后三夫人九嫔,前后仪仗,浩浩荡荡,前往女娲宫祭祀神灵与祖先,祈求多子多福多寿。
女娲宫早就张灯结彩,殿正中女娲娘娘座前摆放着全牲、大羹、铏羹,鼓乐声中,周安王上前献上祭酒,正待要致上祀词,护卫长程康跌入殿内,抖声报导:“启禀……大王,各诸候国国君率领亲从进入城内,已在赶往女娲宫的路上,城外三十里处还有各国的精兵。”
鼓乐早已停奏,这个消息,直把女娲宫上至国君,下至宫人,击得面无人色。各路诸侯未得大王宣召,豪无征兆地带领精兵齐集洛邑,是要造反吗?
来意未明,自行先乱阵脚,实乃兵家大忌,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安王冷冷哼了一声,吩咐宫人带王后、舒夫人等人去后殿歇息,自己跨上台阶,站在女娲娘娘像前,傲然俯视,倒也威风凛凛。
后殿一个小巧的四合院,院子中央植有两棵高大的合欢树,绿荫华盖如伞,碧绿的叶片纤细得宛如一根根放大的轻羽,在春风中扇动着怡人的清香,传说中女娲娘娘用泥土创造了人类,女娲宫的合欢树自此就成为人世间母爱的象征。
宫人早已打扫干净屋子,王后占东面的第一间,舒夫人依次占第二间,其它妃嫔合占两间,刚跨入院门,殷嫔受了惊吓,体力不支晕倒地上,几个宫人急得只是尖叫,被王后厉声斥责后才省悟过来,把殷嫔半搀半拖进屋子,已有宦官去请王太医前来施救。
李太医作为紫月轩常侍,自是跟随舒夫人左右,他今日早得安王严旨,要寸步不离舒夫人左右。舒音刚刚坐下,王后宫里的大宫女彤露红着双眼,说王后腹痛难忍,呕吐哭泣,一迭声催李太医随她去隔壁为王后诊治。
王后怀有身孕,今日出宫随驾的只有两位太医,李太医无耐,只得嘱秋婵和绿珠小心在意舒夫人,称自己去去就回。
绿珠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在矮几四周抹了一遍,净过手后,摆上宫中带出的糕点,舒音今晨起早,折腾到现在,确有些饥饿,当下挑了一块食用,秋婵带得茶具,进屋后即专神沏茶,舒音一块糕点食完,茶已沏好,不温不凉,恰到好处。
舒音清丽的眸中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不管这两人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这半年多服伺她可谓尽心尽意,这个情份她记下了,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保住她们年轻美丽的生命,“秋婵,大王现在有麻烦,你悄悄去前殿打听一下,有什么状况赶紧回来报我。”见秋婵脸露迟疑,微笑道:“放心吧,这女娲宫有重兵把守,哪能有什么事,这里有绿珠守着我,李太医也在隔壁,我没事的,倒是前殿,各路诸侯忽然齐集,大王不知是否应付得来?”
秋婵躬身后退,顺着来时的回廓行往前殿。
舒音有孕在身,坐得一会就倦意袭来,绿珠扶她躺到软榻上,盖好锦被后蹑足走出。
房门掩上不久,只听“喀嚓”一声轻响,后窗翻开,一阵冷风吹入,房中已多了两个身着侍卫服的年轻男子,地板上一动不动卷曲着一个宫女。舒音翻身坐起,已狠狠跌入一个墨竹清香的怀抱。
青山似黛,白云如絮,徐扬只觉伊湖边的轻歌曼舞已遥远得宛如前世的低喃,仿佛已有几辈子未曾相见的人,依旧眉淡睫长,清丽典雅。
舒音仿佛积攒了几辈子的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难言。不管今日能否逃脱安王的金丝牢笼,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这一生还能再牵手一回,纵死又何妨。
舒仪眨了眨眼,低声提醒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阿音赶紧和这个宫女对换衣衫,我们离开这里再说。”一回头,却惊得呆了,后窗尤自翻开,窗前的柳树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着浅白色衣衫的女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视线始终绞着房内那一对紧紧搂在一起的情人。
徐扬却已认出她正是失踪的雪霏,她果然还活着,他那只修长整洁的手慢慢伸向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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