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下人又听不懂普通话。他们的这门手艺,在这里就兑不到饭吃了。
他们也想过打电话求援,要是能联系上刘铁、于政委和郭向阳,他们就有救了,可是以往他们很少使用电话,平时都是人家找他们,他们是很难去找别人的。老何不晓得任何人的电话,何半音的记忆中倒还是藏着一个号码,那便是胡记店子的号码。在一个小镇上,半音拨了两次胡记的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八成是蝴蝶带着她妈住到新城区去了,那儿离医院近,好给月大嫂治病。看来指望电话帮忙已无希望了。
一日傍晚,他们在一个镇上的小旅馆前路过,猛地听到有人讲话里夹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见是出自一个做服务员的女子口中。身在异乡陌地,又处在艰难时节,骤听乡音便觉十分温暖,父子俩便身不由己一脚就跨进门去,当即就和那年轻女子讲起了家乡话。
原来这女子在这附近乡中有远房亲戚,便嫁到这里来了,她是来这个小旅馆里打工的。老何热情地和这家乡人套近乎,可这女子的老家离了丁县还很远,她还没听说过了丁县这个地方,看来这近乎也套不拢了。几天来总算碰上了个说话能听懂的,老何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说:姑娘,我给你看个相吧。
女子问:你们是看相的呀?
老何:会看一点。
我不看。
是怕我看不准么?
不是。
那还是不相信我。
我没有钱。
钱嘛……好吧,没钱也给你看看。
那怎么行?
先不谈钱,我随便给你讲几点,你看说得准不准。你呀,家有五姊妹,三男二女,其中一个少年夭折。你五岁时有水难,怕是掉到河里了。你十五岁就要离乡别祖出远门。你嫁的丈夫嘴钝心细,外柔内刚,出得力但受不得气,对你好,能够白头到老。你头胎生的应是个女孩,先开花后结果才好,可不要看不起这个女孩呵,今后可比一般的男子顶用多了,莫怪我说得直,头胎要是个男孩,真还难得带成人。就讲这么多吧。你看说得准不准?
女子当即就张大了嘴巴,将眼睛瞪得铜铃大:真准真准,我那头胎就是个男孩,生下来三天就坏了,我那婆婆哭了三天三夜。
说着就殷勤地泡上了茶。并开始打量他们父子俩,当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子时,便问:你们这是……好像逃难的一样。
老何说:真是不好意思,跟逃难也差不多了。
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老何:咳,一言难尽,反正身上没有分文了,只能走路回家了。
女子:这么惨啊。
老何:也不能说是惨,这人一生嘛,难免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也只是个暂时困难,家里什么都不缺。
女子:这样吧,我也帮不到你们,今天老板都走了,留我守屋,你们哪,就在这里吃晚饭,在这里睡个觉,洗个澡。
老何:这……太麻烦你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9)
女子说:这有什么麻烦,我也要吃饭的,多煮一碗米就是。别讲客气了,我这就给你们去烧洗澡水。
好不易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也就不能放过了,这何尝又不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他们把那女子给的一块香肥皂快用完了,才把自己给洗干净。看着那一盆盆像酱油一般黑的水和那像叫花子差不多脏的一堆衣服,不禁心寒,想不到会落到如此的地步。那女子找了几件旧衣服来给他们换。老何不讲究,将就着穿了,何半音不能接受,认为这样有乞讨的嫌疑。待上床睡觉时,他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请父亲给他搓一搓那衣服上的汗气,晾到屋外的竹篙上。第二天上路时,穿上身还是半干半湿的。就这样,何氏父子一个星期以来总算洗了一个好澡,扎扎实实刷了一次牙,睡上了一个好觉,吃了一顿热饭。
那女子看来真是身无分文,临走时她到旁边一个摊子上赊了一袋馒头给他们。就像汽车加了油,就像耕牛吃饱了草,吃饱睡足后还有一袋馒头垫底,父子俩便脚力倍增,就有了一阵好走。这一天一夜的工夫,马不停蹄走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一杆高,他们便走了一百九十里。当吃完最后一个馒头、照完最后一节电池、差不多走烂两双解放鞋时,翻过一个小山头,不远处出现了密集的屋顶,那是一个乡镇,半音看看地图,这应是本省管辖的地方了,便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因不会再有语言交流的障碍,便有了一种回乡的感觉。
他们选择在镇街边一个废弃了的抽水机房的平顶上解决睡眠问题。机房里堆满着干爽的稻草,他们扔了一些稻草到房顶上,然后钻到草堆里睡觉。不一会太阳就将草垛晒得暖暖的,于是疲惫就弥漫在广袤的旷野里。
中午时分,他们起“床”了,把稻草归还到机房里,在机房旁的水沟里洗了一把脸,便走上了镇街。没有了语言障碍后,他们便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老何找出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凑拢来还差二角五分钱,老板还是让他们很奢侈地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根油条。老何敢如此慷慨地孤注一掷、分文不剩,是有把握的。他再次制作了一个纸招牌,打算上街摆摊给人看相,因语言问题解决了,就不愁弄不到饭吃了,师傅教他这门手艺,也是急难时用来换饭吃的。
何半音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来进一步研究回家的路线,老何坐在热闹的地方摆地摊。不一会,何半音根据地图,并请教了当地开拖拉机的师傅,完成了他的研究:如果有钱搭车,最迟明天晚上可以直接回到百八十里街。如果是步行,抄近道还要两天才能走到省城。才到下午四点钟,这个山区集镇上赶集的人便走光了,老何也只好收摊重新上路。老何的收入不乐观,还不能支持搭车回家的方案。他一共才看了五个相,一个给了十三块三毛钱,其余的都只给了三块三。尽管老何如此的需要钱,但他还是坚持一贯的原则:由人家自愿拿。显然这个地方的生活水平不高,没有几个人身上有四个老人头的红票子。老何买了一斤茴饼,一对电池,两瓶水,便和儿子继续上路,他们又准备走夜路,因为这点钱只能支持肚子,还不能支持他们住店。
天蒙蒙亮时,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集镇,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屋顶沉浮在雾海里。就近有一个自由市场,简单的钢架子托着水泥纤维瓦,勉强可以遮风挡雨。有一个角落散落着稻草和干的湿的牛粪,善看牛相的何氏父子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买卖牛的地方,这种牛粪夹杂着稻草的气味对他们来说不仅熟悉而且亲切,这也曾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之一。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10)
远远的有一个看牛的老人在田边经过,他手里有烟火在闪烁,老何忙抓了一把干稻草,找那老人讨了个火种,然后他们捡了点干牛粪,烧起一堆火,父子俩便背靠着钢管,找了些稻草当坐垫,围火而坐打瞌睡,还有两天便是霜降,广东那边还穿着单衣薄裤,而这面的山区却要借火御寒了。
何氏父子是被牛叫声唤醒的。待他们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几头牛,买牛的和卖牛的都穿着夹衣甚至是薄棉袄。牛粪火早已熄灭,仅穿着两件衣服的何了凡冻得发抖,一见人家穿得那么暖和,更觉寒颤难耐,儿子已经在借跑跳热身,老何却站不起来了,旁边有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汉子便拉了他一把。
汉子说:老兄你也穿得太少了吧。
老何说:是穿得少了一点。
汉子问:买牛啊?
老何说:看看。
老何在地上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
那汉子从腰里取下一只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酒气就冲了出来,老何一下子就被这种美妙无比的气味冲击得热血沸腾,满脸的菜色顿时有了光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闻到酒气了,他人生中最爱闻、最能够让他兴奋的味道,离他竟是那么的遥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最高也是最低的每天二两酒的生活竟会被剥夺。那汉子显然是一个资深的酒徒,他从老何的表情和气色骤变中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道中人,就像抽烟的人只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指头、闻一闻人家口里的气味,立马便可判断出是不是同志。汉子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一抹壶口,递给老何,说:兄弟,来一口,解解风寒。
老何不客气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像过去在胡记喝酒一样,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憋住气,将那酒十分珍爱的吞到肚子的最深处,一分钟后,才呼出气来,可不敢泄漏一丝酒气,那神情有如基督教徒一样虔诚,在进食时感恩主赐他以美食。
见老何那般虔诚地和他分享美味,汉子就开心了,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将起来,有酒作媒,话也就亲热了许多,如酒一般的浓酽。
话题当然是与牛有关,那汉子今天是来买牛的,他家的牛是一条在他们家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牛,秋耕上岸时它像灯火一样耗尽了最后一滴油,悄悄地离开了牛世。他有个90岁的老父亲,自从这条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走后,老人家寝卧不安,食不甘味,怎么劝也无济于事,看来惟有再买一条牛给他作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家里也不需要再养一头牛了,后生们都打工去了,田地大都没有人作,尽管如此,家里人一商量,决定还是要买一头牛。
汉子说:我那大崽,是他爷爷带大的,一断奶便跟他爷爷睡,他说这买牛的钱由他来出,说就算是给爷爷买一个玩具吧,何况地里还是用得上牛。他在深圳做油漆匠,赚了点钱。
老何听了这话很感动:孝孙,好孝孙。赚了钱,也要肯拿出来。
那倒也是。
你要买头什么牛?
小黄牛。我们那田少地多。
土用黄牛好。
你手头有黄牛啊?
我没有牛卖。
那你也是来买牛啰?
也不是买牛。
那你是……
我是路过这里,看看。
哦,看热闹的。
说着话太阳就升起了老高,一会工夫,就有十几头牛被牵到了市场里,买牛的卖牛的便热热闹闹交谈起来。那汉子告别老何,在牛堆里开始转悠。
在牛市旁边的一个熟食摊子上,何氏父子要了两份炒米粉,老何一边吃,一边就盯着牛市看,他要看看这个萍水相逢的大方爽快的酒友,会有怎样的眼力,买回去一头怎样的牛。何氏父子最初的学艺经历都是在牛市里度过的,寅斋公教何了凡先看猪后看牛,何了凡也是这样教半音起步的,他们不但不嫌弃牛粪味,而且和着这种味道进食,胃口还会大开。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11)
老何问儿子:你看看,今天的牛有不有好货?
半音远远地看看:没有一头好牛。
老何说:我也没有看上一头。
这时老何看见他的酒友看上了一头褐黄色的牛牯子,大概已经开始和牛主人讲价了。老何一见此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了一口酒的交情,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要制止这宗交易,他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兄弟,你那酒还有不有?
汉子反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解下腰带上的酒壶,递给老何:莫客气,想喝就喝吧,自古烟酒不分家。他连老何的眼睛都没有看一下,这就使老何慌张了,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汉子这才明白过来。
老何回到吃粉的地方开始喝酒,那汉子也跟了过来。
老何问:兄弟你会看牛吗?
会看一点。
你打算买那头牛?
谈好了,只差付钱。
哦,这就不好讲什么了。
有什么话兄弟你只管说。
就凭了兄弟你这口酒,我要多一句嘴,我劝你不要买那头牛。
你会看牛呵?
会看一点。
汉子说:我看这牛角宽、胸宽、臀宽,口紧、身紧、爪子紧、尾巴紧,舌如纹子、牙如锉子、角如钻子、耳如扇子、眼如桐子、毛如缎子、尾如刷子、脚如凿子、鼻如筒子……
不待那汉子背完看牛口诀,老何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看来,这是一头天下最好的牛了,是一条价值万金的牛。可是,你没有想过,既然是这么好的牛,哪里会牵到这里来卖?早就送到北京去了。
说得好,愿听听你的高见。
你愿听我的,就不要买这牛。
为什么?
因为看上去是一条最好的牛,它就可能会是一条最糟糕的牛。
我还是不明白。
明白二字,也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老何就把嘴巴附到那汉子的耳朵上:那是一头凶牛,凶牛可是会弄出人命来的,不然人家也不会牵出来便宜卖掉。劳驾不要讲出去呵,我也实在是不愿坏那卖牛人的好事。
汉子说:当然。只是,牛的凶相该如何看?
老何说:兄弟,这就对不起了,我不能说。我可教你看其一,但没有工夫教你看其二其三。世上凡事都是相生相克、阴阳相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教了第一,不教第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