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朝堂上大臣望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马越这时才真正明白过来最后一面,杨党那句‘我死了你也不会长活’的意义。他还留了最后一手。
继任的京兆尹,为何是何苗?
马越抬眼望向刘宏,却看到高高在上的陛下脸上复杂的表情,笑意中混着嘲讽,摇了摇头。
“来人,侍中马越违抗圣令,押下黄门北寺狱秋后听审。”
马越起身向殿外走去,昂着的头,没有垂下。他没有去看那些落井下石的眼神,亦没有向任何人投去援助的目光,没有忧心,没喊一句冤枉,更无半点畏惧之色。
当四名雄健的期门郎从殿外走来的时候,马越突然转身,向刘宏行一大礼,转身迎着期门郎而去。
没有半点打算被押走的模样,马越在朝臣的眼神中走出了这座他亲手建成的大殿。
中平五年二月,有星孛于紫宫,侍中马越下黄门北寺狱。
第二章 化史为牧
光和四年,那是七年前的夏日,蝉鸣地响亮。
当负责王美人起居的冗从蹇硕急急忙忙地跑到南宫,被大殿半尺台阶绊倒在地的时候,刘宏脸上摆着一副看这个小宦官笑话的表情。
这个小宦官刘宏认识,跟总跟在张让屁股后头搬赶车,人生的高大健壮,算是这宫里宦官里头的翘楚。不过让刘宏记住他可不是因为搬几案,三年前,这个叫蹇硕的小宦官的叔父宵禁后在街上带刀夜行,被时任洛阳北部尉的曹操抓住一番审讯棒打致死。
就是这件事让刘宏记住了他,不过今天,刘宏开心,刘宏已经开心好几个月了。
王美人数月前为他生了皇子,起名为协,朕与王美人有孩子了!
等协儿长大,朕要带着王美人与他,不,是王皇后与他回河间一趟,告诉他,他的父皇就是从这个小地方一步步走到洛阳南宫的。
突然间,一声巨响,蹇硕几乎是破门摔倒而入。
蹇硕浑身打着颤抖连滚带爬地进了殿内跪伏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天旋地转,哆哆嗦嗦地说出:“禀、禀报陛、陛下,王美人暴毙。”
刘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大声喝道:“左右将这欺君狂徒给朕斩了,头颅挂到玄武阙上!”
刘宏希望听到蹇硕求饶,说他说谎了,说他只是狗胆包天妄图欺君。
“你他娘给朕说啊!给朕说你说谎了!”
蹇硕只是用力叩首,额头上的血迹浸在寝宫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刘宏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是要炸了。
他爱极了王美人。
他有多爱王美人,他的心就有多痛。
那么一个知冷知热的王美人,就这么去了。
“朕的美人,怎么会暴毙?”
这个时候,刘宏已经打心里相信了蹇硕,因为他知道,这偌大的洛阳城,没有人敢拿朕的美人之性命开玩笑,没有人敢骗朕。
这个帝王曾经为了这个称作‘王美人’的女子忘记身份,有血有肉而全心全意。这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他甚至愿意为了她舍去这皇位的枷锁,哪怕不理朝政,哪怕不问世事,都好。王美人所给予刘宏的,不仅仅是年轻貌美,还有背后无与伦比的支持,那是这位帝王撑起脊梁骨的自信之来源。这种感情,根本不是如宋皇后、何皇后那种鱼肉之欢所能够比拟的!这不会因岁月的侵蚀而变色,亦不会因生死而断绝!
这一刻,这个执掌东汉帝国权柄十二年的帝王无力地瘫坐在地,满脑子都是王美人生前的一颦一笑,南宫、北宫、上林苑、玄武阙……到处都是他们的回忆。刘宏满心回忆,满脑子的爱意,满身的悲痛,他想知道,他的小皇子怎么办?没了母亲她该如何成长?年幼丧父的刘宏依靠着自己在深宫中成长成一个男人,他深切地明白幼年失去亲人在这座冰冷的皇宫中意味着什么。
恨意,如张牙舞爪的野兽将他的心头占据,抬起眼睛刘宏阴寒的声音在蹇硕耳边响起:“王美人……怎么去的?”
在刘宏身后,大宦官张让狠狠地瞪着他,张让并不知道王美人是怎么死的,但他知道一定跟何皇后脱不了干系。当年为了让何后问鼎后宫,他们下定决心串通了奸相王甫炮制出巫蛊冤案陷害死宋皇后满门,如今何皇后为了剪除威胁到自己地位的王美人痛下杀手一点都不奇怪。
张让的眼神足够狠戾,可却抹不平蹇硕的心。
他要往上爬,张让赵忠是靠不住的,他要往上爬,只有往上爬才能给冤死的叔父报仇,他只能往上爬!
所以,蹇硕爬了,他爬到刘宏脚边,抬起头正对着张让的眼睛,随后对刘宏说道:“陛下,奴,奴有要情!正午时分,皇后心腹至王美人宫中赐下膳食,王美人食后既亡!”
刘宏没有说话,在蹇硕说之前他就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刘宏不是这世间聪明绝顶第一流,但他不傻,他知道厉害关系,他明白这深宫里谁想让谁死。可他们都忘了,这宫里,只有朕想让谁死,谁才能死!
深吸了一口气,刘宏已经被恨意填满了整个胸口,他问道:“协皇子在哪?”
“奴知道王美人暴毙之后便急忙赶到寝宫差心腹将小皇子送往东宫。”
“好!你做的好!”
刘宏在地上翻了两下,他的脑袋木了,尽管恨意深重,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
“报!皇后差人有要事禀告!”
“皇后?来得正好,给朕滚进来!”刘宏一咕噜从地上坐起,那皇后派来的宫女进来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跪拜在地都没看刘宏的表情,惊恐万状地说道:“陛下,王美人因产后风寒而不幸暴毙,皇后请陛下节哀毋要悲痛坏了身子。”
“你说什么?”刘宏突然笑了,这笑容却教身旁的蹇硕后背直发凉。刘宏问道:“王美人是怎么死的?”
“王美人……”宫女小心的看了刘宏一眼,硬着头皮说道:“产后……产后风寒。”
那时的刘宏身材修长,手掌很细,他伸手拂过自己的脸庞,张开嘴舌尖舔了舔嘴唇,从牙缝里呲出来一句:“来人将这贱婢勒死!”
说罢,刘宏如阵风一般从寝宫中跑了出去,蹇硕在刘宏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已经扯下腰间绶带猛地环在宫女脖颈之间,勒死了宫女就见刘宏已经风一般地跑出去大殿,蹇硕心头充满了不安,急忙探头出殿,见到几名不知所措侍卫急忙喊道:“跟上去,跟上去保护陛下!”
一路上,刘宏下令弄死了七名拦路的宦官与婢女,一路冲到王美人宫中,抱着王美人的尸首,刘宏的眼泪终于如决了堤。
“朕的王美人,你怎么舍得弃朕而去呢?朕还未准你死,你怎么能死呢?”刘宏这一刻终于明白,在这个皇宫中,他是皇帝,他是陛下,可就连他,都无法管制一个人的生死。
他杀不了何皇后,没有皇帝连着杀自己两名皇后,国母不可一再变换……这还不是时候。
从这一天起,刘宏再没有与何皇后共寝,他夜夜笙歌,从宫女中挑出无数佳丽,他荒淫无度,他不顾政务。
可他的心里始终记得一件事。
他对王美人的爱有多深,他对何皇后的恨就更多上十倍,百倍。
刘宏看书很多,但认真读过的书不多……可他全心全意地读过孝宣皇帝本纪,他知道孝宣皇帝与许皇后的爱情故事,他亦知道孝宣皇帝是杀死霍光之后是如何灭霍光满门的……他很聪明,尽管诗词歌赋之外他懂的东西不多。
他懂如何平衡朝中的势力,以及……如何杀死他们!
美人,你等着……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
西园,刘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醉卧万金堂了,太医署的官员们说他不能再饮酒,不能再日夜欢纵,否则……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结代脉,结代脉,朕是天子!刚过了而立之年的天子!
当明白时日无多,他才终于将注意力放到政事上来,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发现,当今的天下就像他的身体,病症甚多。
一直以来他总在以边角余力钳制庙堂上亘古不变的两大派系,以清流制宦官,以宦官治政,以宦官助外戚,以外戚助清流……形成一个循环。
提拔蹇硕,这憨子没心思,是护卫皇宫的最后一面墙壁。
提拔马越,本以为凉州来的小蛮子一心为国,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个马三郎只忠于自己,也好,正好是一柄屠外戚的宝刀。可若有一日朕不在了呢?
若朕不在,谁制得住马越?
十常侍是脏了些,毕竟知冷知热,当马越在朝中地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被张让搁置在眼前的时候,刘宏心里已经没有从前的那股自信了。甚至就连,马越是否忠于自己都无法确定。
刘宏的一生,起于窦氏太后的一场豪赌,最后,两方的赌客输得体无完肤,反倒是他这做骰的赚得整个天下。
后来,刘宏自己成了赌客,赌了无数次,现在,他要做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豪赌,赌上这个天下,赌上了王美人的枉死,赌上七年之久的仇恨。
他要让他的儿子做皇帝,享昏庸帝王曾亏欠王美人的一切!
“陛下,陛下。”
“啊。”刘宏猛然回神,扶着额头笑道:“太常方才说到哪里,朕走神了。”
西园里的护卫被摒至一旁,万金堂方圆百步仅有端坐榻上的汉帝刘宏与身旁负手的太常,刘焉。
太常是九卿之一,负责宗室事务,平时不参政事。但刘宏深知,他面前这位不惑之年的太常可不简单。洛阳令、冀州刺史、宗正、太常,至今入朝已有二十年有余,宦海沉浮,心思非常人可比,宗室的身份与超乎常人的能力,是刘氏宗亲中德高望重的九卿。
刘焉笑着说道:“陛下,臣说到如今各州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招致天下责骂。老臣建议您应该挑选那些清廉的朝中要员去担任地方州郡长官,逐渐废除刺史,以州牧之职镇守以安定天下。”
第三章 日薄西山
“陛下,臣说到如今各州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招致天下责骂。老臣建议您应该挑选那些清廉的朝中要员去担任地方州郡长官,逐渐废除刺史,以州牧之职镇守以安定天下。”
“化史为牧?”刘宏问道:“州牧的职权,是否太大了些。”
刘焉拱手道:“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当今天下盗匪为患,您可以派出信任的要员在临危之地担任州牧,退可保一州安宁,多祸患再起,数州并攻,可在旦夕之间平叛,拱卫京师。但员额不可多,两三州即可,其一可显汉室威仪,其二则可不乱。当天下安定之时再化牧为史,可安天下。”
刘宏的眼睛亮了,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那太常卿以为,当在何地立牧呢?”
“益州贼人马相叛乱,交州可为一地,可保二州。青州徐州黄巾余党再起,可以豫州为一地,保京畿。冀州黑山贼人不息,可以幽州置牧,进可攻冀州黑山,出能防边塞祸患。”
州牧,总领一州兵事及民政大权。刘宏跟着刘焉勾画出的置州牧的宏伟蓝图设想,若外放三州,则天下可安,所需要的不过是遴选要员罢了。
“太常卿所言极是,正合朕的心意,不过朕有一疑问,望卿解惑……这凉州,能否置州牧呢?”
“凉州?”刘焉默默念了一句,事实上尽管凉州在盖勋等士族与武人戮力之下已经逐渐安定,但庙堂上的公卿大臣还真没人真拿凉州当回事,就像崔烈说的,他们在心里其实早就把凉州弃于大汉疆土之外了,盖勋那个凉州刺史,在他们心里无非是个对外作战的将军,那是在国境范围外的刺史。他们内心理想的国境,是陇关。只要将叛军挡在陇关外面就好了。
真没谁打算收复凉州……或许,陛下这么想?
“陛下,恕臣直言。臣以为凉州非但不易设州牧,对于凉州刺史部的军需供给也请尽量减少……凉州地处高山,中原大军难以攻入,而叛军入了陇关便是一马平川。凉州尽管产马,然幽州军马也足够供给大汉常备军。凉州之地如今尽是凉人治政掌兵,若设立州牧有了二心,与叛军联合寇入三辅只怕后患无穷。”
“太常卿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刘宏打了个哈哈,见到太常脸上不似作伪,尴尬地撇嘴说道:“难道就让凉州从朕的疆域中分出去吗?”
“回陛下,非也。”刘焉擦拭下额头的汗水,说道:“臣以为汉阳太守傅南容所言不虚,凉州不可弃,弃则三辅不可守。但臣以为亦不可守,凉州之地广袤千里,然其间高山耸立、瘴气不绝,大幕无边、人烟稀少。仅司隶洛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