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窗户但室内还是不够明亮,马越点起灯盏,这才笑着对鲍出道歉:“近来府中百废待兴,也没浆水来招待壮士,壮士远道而来?”
鲍出摸不准这大块头是个什么意思,京兆府的仆役都像主人家一样自由吗?只得木然地点头,这一路走来跋山涉水全凭着一双肉掌,确实是累了也渴了。
“成,那壮士先在这儿坐会,阿伟估计刚睡醒一会就过来了,我先去给你上井里舀瓢水去。”
鲍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马越一身麻布衣服的束带上悬挂着一个小紫金囊,还以为他是京兆府的仆人呢。
马越出去没多大会,就见到衣冠整洁的孙伟正打着哈欠一脸倦意的跨步迈入厅门,一见到鲍出安坐的身影当即瞪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鲍出身边把着他的手臂说道:“鲍兄你怎么来了?”
鲍出一路的跋山涉水,此际却没说一点苦累,面无表情地白了孙伟一眼问道:“金子是你放的?你到底叫孙伟还是孙毅?”
长久以来冷面目示人的孙伟此时脸上绽放出些许讨好的笑容,说道:“以前叫孙毅,现在是孙伟,阿母不容易,这些年小弟存了些钱,权做孝敬。”
“哼。”鲍出看上去对六年前孙伟的不辞而别仍旧难以释怀,只是说道:“城外有五十来个新丰来的弟兄,你家府君要帮忙,事情做完不要留我。”
“只要兄长来帮忙就好,我家府君就在外面,方才还见他了,片刻就会过来,府君得兄长的帮助片刻即可鸿鹄展翅……”正说着,孙伟转眼看见马越一手托着瓢一手夹着三卷县志进来,急忙问好道:“主公。”
马越和善一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向鲍出点头问道:“阿伟这是你朋友?来壮士喝水。”
鲍出已经蒙了,这个亲自给自己舀水的大块头就是京兆尹?站起身来接过水瓢不知说些什么好,就见马越笑呵呵地在远一点的偏座灯盏下摊开县志。
抬头问道:“我在这儿就这光看会儿书,不耽误二位谈话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梁鹄回洛
“什么耽误不耽误,主公,这位是来投奔您身边帮忙的,新丰游侠鲍出。”
新丰游侠鲍出?马越一愣,他没听说这个名字,很厉害吗?
不过看着孙伟对其人那么推崇,马越为了保全门客的面子,合上书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对鲍出拱手说道:“多谢阁下不顾路途遥远赶到,在下京兆尹马越马君皓,壮士是京兆新丰人?”
马越话语非常真诚,尽管他没听过鲍出的名字,但如果眼前这个叫鲍出的汉子在新丰有很大名气的话,至少新丰一地的情况很快他就能摸个七七八八。
鲍出从未想过这个疤面混种汉子就是京兆尹,方才觉得马越有些无礼甚是奇怪,在知道马越的官职之后他突然就不那么觉得了,反而有几分感动。
朝廷两千石的府君没有一点架子,迎自己入厅堂,甚至亲手给自己从井里舀了一瓢水。鲍出曾听人说过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庶子袁本初有折节下士之能而从者云集。他觉得马越这不是折节下士,因为他并没有一脸骄傲的模样等着你感激涕零,而是好似本该如此一般。
怎么会不敢动,鲍出可以不给孙伟面子,因为他没有官职更因他是孙伟的救命恩人,可眼下这京兆尹,好似与他从前道听途说的任何官员都有所不同。
鲍出当即起身拜倒拱手说道:“草民鲍出,京兆新丰人,受好友孙毅之邀特领五十四壮士前来,愿供府君驱驰!”
马越闻言面露喜色,真没想到一个鲍出便带来了五十多个人手,当即一把将鲍出拉起问道:“鲍壮士,壮士们的前来对马某人而言简直就像久旱甘霖一般,某在此谢过壮士之义举,敢问壮士们此时安居何地?”
鲍出拱手说道:“府君唤在下文才便可,此时友人尽在城外,府君需要我等做什么?”
尽管对于马越的礼待受宠若惊,但他仍旧谨记着,自己带着手底下兄弟过来可不是受马越招待的,他夹着斩刀连行百里跋山涉水是为了过来做事情的。
“不着急。”马越摆手拉着鲍出坐下,问道:“文才,你是京兆人,对这儿的官员清浊、民生有什么想法?”
这下子可是把鲍出问得懵了,坐在马越对面张张嘴巴却又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府君,鲍出不过一介草民,这些……”
“是某强人所难了,文才不必在意。”马越毫不在意地摆手,笑着手指轻轻磕着太阳穴问道:“文才是新丰人,新丰令是叫杨芳是吧,对他可有什么了解?”
鲍出摸不清这个马京兆想做什么,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只是说道:“杨县令在新丰还不错,听说县中常夸他是个无为而治的人。”
无为而治,马越笑了。他不知道鲍出是不是真的明白无为而治的意思,老子学说中的无为而治出自《道经》,并非是什么都不做,只是不多加干预民事的意思。马越在意的是这个县令是否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还是什么都没做呢?
“杨氏,就是长安令杨党、新丰令杨芳他们的家世,世家大族吗?”
鲍出皱眉说道:“那倒不是,最开始也就杨党在郡中任职,家里穷困潦倒,霸陵杨乡人罢了。后来慢慢的族中子弟受举荐的就多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听说现在杨乡清一色都是青石宅邸,很是富贵。”
马越轻轻点头,他大概明白了,这个霸陵杨氏跟弘农杨氏没什么关系,只是小人物翻身改变宗族的励志故事。
他的亲身经历,这个时代出身卑贱的人要想翻身难于白日飞升,他是万万不敢小觑这些人的。
“文才,这样,眼下我真有件事要拜托你身边的弟兄们。”马越皱着眉想了想,指着府外说道:“长安城有许多宅邸都超出正常礼制,过两日便委屈文才扮作我得随从,一同将长安城转一圈,你则记下那些宅邸,派些人手平日里盯着都是些什么人,谁家的宅邸,爵位几何。”
鲍出点头,眼底带着一丝愕然,当初孙毅在家中对于这次京兆府君的邀请援助,他仍旧以为是买凶杀人之类的事情,毕竟他是个游侠儿,眼界就摆在那里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听了马越的要求,让鲍出脑袋里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是几个意思?
见鲍出应下,马越笑着起身,对二人笑道:“如此那便没什么事情了,二位便在这里聊聊吧,文才若是需要将兄弟接到京兆府也可以。那我便先出去了。”
出了官寺,刘仲正闲着在院子里整理行装,他们的刀剑甲胄都要擦拭,马越便叫他起车驾去九市买些日用器具与买些仆人。
这一帮大老粗论起勇武一个比一个强横,但吃饭这种事情,又是一个比一个差。
马越则依旧读着没看完的县志。
……
转眼又是几日,又到了清明前后,今年,他没办法再去彰山脚下的孤坟祭拜了。
自年出头起,朝廷的人事变动过于频繁,东西二北的战事初定,幽州的叛乱被成功击退,凉州叛军则被州府拖在西凉内部。
幽州的那个张举张纯口出狂言要代替汉朝,眼下他们虽未授首却被击退,刘宏一封诏书梁鹄便被迁回朝中,重掌尚书台。诏书还没传到幽州,消息就先入了马越的耳朵里。
马越对这个消息喜不自胜,执掌尚书台的三位尚书令一位是冀州战场上的老上司卢植,一位是岳父裴茂,一位则是宛若生父的先生梁鹄。
接替梁鹄为幽州刺史的,是朝中宗正,刘虞。
凉州主将,太尉张温也因驻兵陇关无用而被朝廷罢免,调为司隶校尉,马越的直系上司。
千里路遥遥,诏书传至幽州。
梁鹄跪地谢恩,接过诏书自有下吏招待天使,再度起身的梁鹄面对客居一年的幽州刺史府,长出了口气。
这一年对梁鹄的改变很大,张举起十万乌桓骑几度于长城以南长驱直入,三度下幽州,甚至兵围蓟县。梁鹄的生活想安定都安不下来,幸于马越留下的程立与安木徐荣及刘备公孙瓒等人戮力才有惊无险脱离危局。
终于,要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司隶张温
马越在长安城外迎接新任司隶校尉张温时,还没等到张温,却见到了三个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彭式回来了,带着两个马越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主公,我回来了。”
“河东裴徽,携二弟拜见京兆尹。”
“阿仲,辛苦了。”马越回礼,眼神放在二人身上便难以挪开。裴徽看上去年纪比裴潜稍小一点也是二十三五岁的模样,不像裴潜那样看上去贵气逼人。一身素色罩袍眉间透着丝丝锐气,面容上却是低眉顺眼的。看上去有一种矛盾感,却并不令人厌恶反而有一种想要了解他的冲动。后面少年就要小上不少了,还尚未加冠。一双眼睛像极了裴莺儿,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突然间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容,巨大难过穿过心头重开封尘记忆的铜门,奔涌而出。
马越看着他们二人很久,方才将拱着的手落下,不言片语眼底便起了一层雾气,闭眼一息之间回首摆臂,宽大的袖袍指引着城中京兆府的方向,裴徽再向马越看去,那眼底的一丝柔情转瞬之间便已被隐藏起来,换上了饱含热烈却不是矜持的脸庞。
“二位不必多礼,即为一族为何生疏,阿仲,先带二位公子入府休息。”马越深吸了口气有些抱歉地说道:“职位在身,司隶校尉即将至京兆春巡,恐怕冷落二位,君皓万分抱歉。”
裴徽不以为意地摇头,带着裴绾跟彭式向着城中走去。
待二人离开了,马越坐在城门口柳树下,这才闭上了眼睛。
只是匆匆一眼,他便知道,这两个人,是裴茂生子中的庶出二子与四子。
裴莺儿,也是裴氏庶出。
他们一个是莺儿的亲哥哥,一个是亲弟弟。
嫡出的裴潜与裴莺儿尽管同父,但二人面容其实没有多大相似,对马越伸出援手的二裴却是不同。
若非亲身经历裴莺儿的事情,初次见到与裴莺儿眉眼极其相似的裴绾他恍然觉得五年前冲冠一怒的原因只是一场噩梦。
这是……莺儿的兄弟,亲兄弟。
杜畿与孙伟站在柳树旁,看着树下的马越满面衰败,杜畿转头对孙伟小声问道:“府君这是怎么了?”
孙伟摇头,他去年才跟随马越,之前的事情他都不了解,当然不知道马越心头的难过,甚至说根本猜不到。摇着头对这个不认识的京兆功曹微微耸肩,一言不发。
杜畿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孙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京兆尹身边的人怎么都看起来比自己还难相处?
马越藏在官袍宽大袖子中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袍子上蹭了蹭,像是满手的汗水一般。
往事历历在目,马越从未忘记陇县刺史府数年前充满了旖旎的夜晚对月长歌,也从忘记他唯一一次抱起裴莺儿时满眼的鲜红与血液黏在手上粘腻的感觉。
不知彰山荒坟的那棵槐树是否亭亭如盖,他也没忘记,莺儿说他是个英雄,他便立誓要做这天地间的大英雄。
大英雄。
夫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吞山河之势,纳九州之量,包四海之胸襟,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可这个时代又曾饶恕过谁呢?
他不知道自己离英雄的距离还有多远,尽管他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情,但还差的太远,远到几乎一眨眼便找不到方向。
他需要做的更好,更大的权势,更多的助手,才能去做更多的大事。
他要掌兵,结更多的豪杰为他所用,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将来成功地狱董太后结盟,于天崩之日扶植小皇子即位。从龙之功,足够他权倾天下,足够他去行改革,去匡扶天下,也许他就能阻止即将到来的三国兵灾。他的理想不仅如此,他想匡扶天下,他想为赏识他的刘宏造出个真正的中兴之世,他甚至有些私欲希望能够改变这个普通人一样的皇帝死后的谥号!他的心里埋藏了太久,他见过优秀的制度,他知道更优秀的技术,哪怕不是全部也可以让他去猜想,去实践。他还想扩一扩这汉家疆土……曾经这些事情遥不可及,三尺微命去哪里想这些?
直至如今,他终于能够与那些门阀贵胄并驾齐驱,可他却连难过也不能了,在这个地方,他是具名朝野的勇将,他是刚正廉洁的朝廷重臣,朝臣的风议、乡间的童谣,有许多都与他有关,太多的词语与这位边地勇将扯上关系,其中有好有坏,他不在乎。但他不敢让这些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