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被人杀死,哪怕仇人是袁绍袁术那样的门阀贵胄也难逃被马宗绑在黑棕马尾上拖行至死的下场。
自当如此,这后果天经地义。难道换了人,他马越杀了别家的弟弟,就能免于一死了?
这决定对马越而言无比艰难,如果能多拖一日,他便愿意多拖一日,即便是拖到严虎发现了严舆的尸身,他也愿意。即便是拖到严虎领着死士来擒他,他力战所不能敌而失手被擒令他受尽屈辱。他都愿意拖。
哪怕是在那个时候,再让他下黑手,他愿意。可若在此之前,他不能那么做。
马三郎,不是阴损小人。
“先生,我不知道。”马越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迷茫,声音幽幽地说道:“没走到那一步,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蔡邕看到了他的迷茫,也终于感受到他的挣扎,“罢了,也许你不是天性狠辣的人,三郎,你现在走吧。你无法给老夫一个回答,老夫怎么能放心地将女儿托付给你?。”
马越没有动,他仍旧跪在厅中。无论是顾氏三兄弟还是路粹阮瑀都没有插话的能力,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内室里靠着墙壁站着的蔡琰突然觉得前厅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能听到自己胸口乱撞的心跳声。
“三郎,你很优秀,敢为常人之所不敢为,你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只要你自己想,你就要做成一件事,结果事情往往就真的让你做好了。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大汉的肱骨之臣,陛下将中兴剑都赐给你,你有权势有地位,许多豪族子弟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路你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走完了,你要走的是一条受万人簇拥的路。可老夫不想让琰儿嫁给这么一个有权有势可呼风唤雨的人啊!”
十二年,当年名震洛京的风流才子蔡伯喈,剑眉星目熬成了老眼昏花,白净的面皮变得枯黄长出褐斑,脸上更是多了一块黥刑留下的墨印。孤苦伶仃老无所依,难道这就是年少时快意恩仇想要换来的生活吗?
“权势便是树敌,地位便是流离。若老夫有个儿子,很愿意将他交给你,男儿在世,当快意,鲜衣怒马穿洛阳十里御道。可老夫就琰儿这一个女儿啊,这一生都未能给琰儿安定,你知道的。老夫更愿意将琰儿嫁给像仲道那样,比起你来平庸不少的孩子,可能他这一生除了写词做赋都不会有能超过你二十岁之前做得的成就,可没有大成就,也意味着没有大风险。”蔡邕老了,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似乎要将这十余年来所受的委屈都打碎了揉进这几句话里:“没有成就也意味着没有大祸患啊!”
“老头儿还能活几年?三郎啊,老夫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女婿卷入宫廷斗争死在牢狱里的消息,你明白吗?”
第五十五章 坐以待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直以来马越呆在洛阳那座繁华而奢靡的城池里,他始终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自己还能更努力,自己还要再上层楼。
可蔡邕却告诉他,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
夜了,一轮明月高挂在江南水乡的晚上,悠扬的羌笛对着月亮,马越坐在屋檐上,一个人。
快到中秋了,他却滞留在吴郡这样一个地方。
他回不去凉州,也不能回洛阳。
他像所有滞留在异乡不得志的旅人一样,在这样一个夜晚独自坐在屋顶,自怨自艾。
羌笛,羌笛,每当含住羌笛,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悲意,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听见羌笛传响时便伴着一场厮杀,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属于牧马人的乐器,或与是因为……最爱听他吹羌笛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从他走出彰山里,他的生活便写满是动荡,又能拿什么来永保蔡琰安宁呢。
他做不出任何承诺,他只是一个能帮助伙伴跳的更高的楼阁。他们是一群不被世人所看起的小蛮子,妄图在这个世界爬的更高,他必须带着他的伙伴们爬的更高。
生在井里的他们都想被阳光所照亮,渴望有一天能够昂首挺胸地走在洛阳城玄武大道的御道上,所以他们不惧杀戮与杀害。
耍心机支走了卫仲道,琴艺武功胜过了刘豹,时刻提防着非分之想的曹孟德,承受了祖郎带给他的屈辱,坐骂了乌程豪强严虎,打死了结仇的严舆。甚至……他甚至得到了蔡琰一刻倾慕的心。
可他拿什么来改变饱经风霜的蔡邕安定?
在他自己都享受这夜风带给她片刻安宁的时候。
突然,夜风中传来后院响起的流水般的琴声,这声音他无比熟悉。
这是沧海一声笑的起势。
那弄琴的手是谁呢?是他朝思暮想的蔡琰吗,还是拒绝了他的蔡邕呢,亦或是听琴善记的顾雍?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能在乎什么呢。
枕着手臂,伴着琴音,马越在江南水乡的屋檐上睡着了。
……
严虎,来了,带着他停在港口最华美的长船。
“马兄取字了吗?方才我听元叹叫您君皓。”
被严虎把着手臂从顾府里请出来,一路坐着马车从吴县出到港口,上了长船。
马越走神了,坐在楼船上猛然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道:“恩,是,蔡先生昨日刚给在下取的字。”
“啧啧啧,蔡先生亲自起字,教我好生羡慕。”严虎摇头晃着脑,满脸羡慕地说道:“蔡先生要能给我也取个字,做牛做马都愿意啊。”
马越的心里装着事情,只是随口问道:“你对蔡先生很尊重吗?”
他可没看出严虎对蔡邕能有几分尊重。
“尊重?谈不上尊重,我对蔡先生没多少了解,只是听名字尊敬吧。”严虎摆了摆手,笑道:“他老人家说的那些话很多我都听不懂,他老人家会的东西我也不会,要不是老先生戴罪之身,只怕我严虎连老人家的门都登不上。”
“嘿。”这严虎倒是有自知之明,马越问道:“既然大公子知道这些,为何还要拜在先生门下,为何还想要先生给你取字呢?”
“唉。”严虎挠了挠脑袋,拍手唤上船中的歌姬优伶,又叫人添些茶水点心,摇着头对马越不好意思一笑说道:“不提也罢。”
马越点头轻笑,只是欣赏着歌姬起舞,他什么都知道。
“郎君见笑了,都是些娼伶,您从洛阳过来什么没见过啊,这些曲乐舞蹈我也不懂,您将就着看就是。”严虎陪着笑,饮下一杯酒水说道:“其实我不说您估计也能猜到,无非就是想借助蔡先生的名气,能跟更多的人搭上关系罢了,偌大一个扬州,我不想就这样算了。在江上讨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马越低着头,其实他还真没见过。这些年刀光剑影从未停止,哪里有闲情雅致去观赏歌舞……他只见过蔡琰给他弹琴。
“恩。我明白你这种感受。”马越感慨地说道:“几年前我在凉州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觉得整日给刺史养马管着两百兵丁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就去了洛阳,你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君皓,我没叫错吧。其实我特羡慕你,一路走来有贵人扶持。我就没那个命。”严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说道:“说好听的我是乌程豪强,难听点就是地痞流氓,我也想读书、去年还想去洛阳碰碰运气,也许会有大人物能看上我……可我没办法,去不了。”
“这是为何?”
“还不是阿舆,实不相瞒,我那弟弟脾性极端,总是要惹出祸事。年少时混迹街头还好,我兄弟二人都有着一膀子力气,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船帮首领罢了,我兄弟二人长刀在手,多少人来打我们,可又怕过谁?”
“可今时今日不同了,唉。”严虎叹了口气,颇有一番虎落平阳的感觉,苦笑一声说道:“如今家里在江上有了十几条船,名声也有了些,等闲人听了他的名字便不敢招惹他,可我这心里还是害怕,如今若再惹人,就不一定是刀枪棍棒能解决的问题了。所以近几年我一直是像踩在冰上走路一样,也一直在劝告他不要惹上了不得的人物。那些事情我若是去了洛阳,他一个人做不妥当。”
“所以我只能留在这里,做兄长的,弟弟犯了天大的事情,也总是要护着他的。”
不知为何,严虎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越发现他脸上带着几分笑容像极了自家大哥。可对他而言,这些话却感受不到溺爱,而是彻骨的恐惧。
他清楚一个兄长能为弟弟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恐怕他不能坐以待毙了。
“对了,令弟呢?”马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关切道:“怎么不见令弟,还没找到吗?”
“恩,手下人打听说几日前有人见他带着弩出城,可能是入山打猎去了,阿舆贪玩的性子一直没改,有劳君皓挂念了。”
马越木然的点头,强笑。内心的事情乱糟糟的,他找严舆借了一架马车,独自赶着跨过弯弯小河畔入了城池。
他要回到顾府,问一问他的兵器做好了没有。
第五十六章 难上加难
“君皓,听家丁说你找我?”
傍晚,马越刚一入顾府,便差人寻顾雍,不多时,一身常服的顾雍便来了。
“恩,元叹,那个……车轴做好了吗?”
“对了。”顾雍一拍额头,笑着说道:“做好了,昨晚匠人便送来了,我差人放到你那架篷车上后来忘了跟你说,走,我带你去看看。”
马越闻言起身便跟着顾雍走出去,方才走到门口,顾雍便回头说道:“对了,这不还有个事情,今天来了个人过府,听到你没在便递上名刺离开了,说他就住在城外亭里,你猜猜是谁?”
“找我?”马越停下脚步,“在这边我除了你们谁都不认识,能有谁找我?”
顾雍神秘一笑,从怀中拿出一片锦绣边递给马越边说道:“长江水匪,江铃儿。”
马越接过锦布一看,可不是嘛,除了甘宁还能有谁如此豪奢,竟用上好的蜀锦做名刺,打开一看,上面用不太好看的字体写着:益州巴郡,甘宁,兴霸拜谒。
“元叹认识他?”
马越纳闷儿了,他一直觉得顾雍是非常正经的人,依靠着经学致士,为人正派不偏不倚,怎么会对甘宁这么熟悉。
“小弟若是认识他,兄长不觉得奇怪吗?”顾雍笑道:“兄长认识他那小弟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的。我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近两年听说在四处求学,不再做坏事了。兄长怎么认识他的?”
“那先不急,元叹可愿意找人请他过府?我有些事情想跟他谈谈。”
顾雍皱起了眉头,马越见到甘宁的拜帖便如此着急地要见他,不由得心中起疑,问道:“兄长急着见此人,莫非是要行那买凶杀人的勾当?”
“非也非也,非是买凶杀人,而是招兄保人啊。”
“招兄保人?”顾雍愣了一下,带着马越边往马厩走边说道:“兄长说的我不太明白,只要不是买凶杀人就好,诶,你去城外亭中寻一个叫甘宁的人,告诉他马君皓有请,应到府上来,叫厨人弄些酒食送到别院。”
见顾雍差遣仆从,马越点头致谢,顾雍摆了摆手说道:“兄长不必跟我说那么多,只是严虎的事情你还要多做考虑,切不能一时冲动,先生最近也因此时头疼,怕你再兵行险招……先生是怕了你这脾气啊。”
马越一口应下,二人便走到了马厩,一眼看到自己从丹阳郡买来的那架老旧的篷车上盖着麻布,迈步上千一把掀开,就见两道车辕上静静地平躺着一杆六尺铁棒,首部有尖刺,尾部圆柄,马越一愣,对顾雍说道:“多谢元叹有心了,这是一根战车上的轴吧?”
那根车轴上的尖刺分明是如今少见的战车上用来割伤马腿与步兵的突刺。
“噢?”顾雍没想到马越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民用,不由赞叹一声,说道:“兄长好眼力,那匠人从前是郡中武库的匠作,家中有些损坏的材料,便融在一起,内里青铜外部通体钢铁,听他说好像是五十三斤,兄长……能用吗?”
北地郡灵州一战鲜卑人攻破城门之后马越就是以百架戎车辅以轻骑冲出重围的,对这作战兵器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五十三斤吗?感觉有些重了。”东郡一战受伤过重,后来大陆泽又几乎濒死,尽管修养数月马越的身体状况也仍旧难以恢复,更别说如今肩膀上被严舆劲弩射的那一箭还未复原。
即便是未伤及筋骨,皮肉也不是旦夕之间就能恢复的,个把月里马越的一条胳膊算是废了。
张开五指在那铁棒上一握,入手冰凉,猛力一扯,整根铁棒被马越直直地提了起来。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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