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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果男
夏至穿了件洗的灰白的夏竹布裤褂,两手揣在肥肥大大的袖子里,仰头看看背靠的大柳树浓密的树冠,又发出一声长叹。
小孩子老气横秋的叹气,在一同乘凉的,尤其是不知内情的人的眼睛里,总是非常逗趣的。
“夏至,小孩子家家的叹什么气?”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媳妇,刚嫁进村里,跟夏至同辈。她显然没将夏至叹气当一回事,又快言快语地问:“今天咋没跟你哥一起下地?”
夏至耷拉下眼皮,懒懒地答了一个字:“没。”
嫩嫩的嗓音,竟透着骨子看破红尘,生无可恋的劲头儿。
“这孩子咋地啦?”小媳妇也看出不对来。
穿着靛蓝夏布大衫的老妇人给小媳妇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问了,一面笑着问夏至:“十六,头疼好点儿了没?”
“好多了,大姨奶。”夏至答。
“那就好,那就好。”武老太太小心地看着夏至,欲言又止。
“夏至,你娘是不是该回来了?”另一个年纪略长的媳妇笑呵呵地问。
出门乘会儿凉,也有人提醒她那些糟心的事。夏至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从柳树下离开。
“老六媳妇,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快别说了。”武老太太小声训斥着,瞧着夏至走远了,方才叹了一口气:“摊上那么个娘,这孩子也是命苦。”
夏至走到自家后门前。
石块垒的院墙也就一人高,门洞空空荡荡的,没有门。
像这个时候的大多数村落一样,大兴庄民风淳朴,几乎可以达到夜不闭户的程度。虽然这样,村子里一般的人家,还是会有院门的,不过因为贫富不同,用的院门各式各样罢了。
夏至家就不是那一般二般的人家。
夏至家的后院很小,进门左手一道矮墙,围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一株樱桃树,枝繁叶茂,开花的时候非常美,现在果子已经快熟了。
夏至没有心情欣赏。
她是一个孤儿,生下来就被抛弃,被人捡到送进了福利院。因为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夏至,福利院的院长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夏至。
虽然在福利院长大,她并不觉得不幸。一路凭着聪慧和勤奋考进了国家重点大学,靠着奖学金和助学贷款念完了大学和研究生的课程,毕业后她进了世界排名五百强的外企。
她所在的公司待遇好,相应的,竞争也非常激烈。
她无牵无挂,别人不愿意加班她加班,要出差了,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她高高兴兴地去。同一批进入公司的人,她很快就脱颖而出。
之后,就是她安排别人加班,大家打破头争夺的出差,她可以随意挑选。
几年的时间,她已经做到了公司的中层,不仅买了车,还早早地按揭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
她已经还完了贷款,下一步计划是趁着郊区还在开发中,再按揭一幢依山傍水的小别墅,平时用来度假,退休后用来养老。
二十九岁的她,可以说是前程似锦。
突然有人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她,说是她的亲生父母。
她跟他们相约见面,很快就挖出了真相。
原来那是一对重男轻女的夫妻,为了生儿子才生下她,发现是女孩儿就扔了。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找她,是因为他们后来生的宝贝儿子得了白血病。他们需要她的骨髓,还需要她的钱。
原本还对父母亲情怀着一丝丝憧憬的她出离愤怒,拍桌子离开酒店之后,眼前就是一黑。等她再次醒来,就成了十二岁的古代乡村小姑娘。
同样是夏至那天生的,姓夏,干脆就叫了夏至。又因为那天是五月十六,所以小名儿叫十六。
她希望这是个梦,然而不是。
回不去了,她不甘心,却没有太多的牵挂。
工作后,置办了第一份产业,她就立下了遗嘱。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发生,一应的财产都会捐献给福利院,帮助那些和她有着同样不幸人生起点的孩子们。
那对重男轻女、对她没有尽到丝毫养育责任的夫妻,绝占不到她一分钱的便宜!
院长知道消息,恐怕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福利院里有那么多小朋友要照顾,院长不会有太多时间伤心。
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难过。
夏至的家是四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一明三暗,从后门进去是堂屋,穿过堂屋,就是前院。
前院很大,房檐下一口老井,靠着西边的院墙是鸡圈和猪圈,其余就是大片的菜地。菜地里的蔬菜已经长的绿油油的,还有黄黄紫紫的小花和鲜嫩的果实,一派兴旺的农家院景象。
房子不好,但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却并不懒惰。
即便如此,夏至小姑娘还是个倒了大霉的娃,虽然她有父有母。
慢悠悠地沿着菜地和东院墙之间的小路往前走,推开一道和她腰齐高的篱笆门,夏至站在台阶上往下看。
夏至家住在村子的南头,前院外没有人家。
台阶下是一道缓坡,两边种着稀疏的树木,缓坡下一条土路,土路的尽头是一条河。
春末夏初的天气,已经下过两场雨,河面明显更宽了。河水自西向东,从一座小山丘后流淌出来,流过夏至这一排人家门前,然后拐了个弯儿,隐没在矮树丛中。
空气清新,满眼苍翠。
这正是她想要的小别墅的环境,只是可惜……
夏至再次摆出经典农民揣的姿势,耷拉着一双菜刀眼。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风格。田氏氏就要回来了,以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和处境,她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可就算是前面没有路,她也要踩一条路出来。
接近晌午,村中已经有烟囱开始冒烟了。在河里卷着裤腿儿蹚水的小娃们三三两两地上了岸,蹦蹦跳跳地往村子里跑。
那处是最浅的一段河水,在往上游小山丘背后,河水越来越深。
一个光着身子、黑不溜秋的小男孩从山坡后绕过来,蹚着水上了岸,沿着土路走了过来。
小家伙看身量不过六七岁,头上扎着个朝天辫,光溜溜地身体在太阳下闪着光,整个人仿佛就是条滑不溜丢的小黑鱼儿一般。
小黑鱼儿的手上还提着一条用柳树条穿了腮的草鱼。那草鱼没死,不时地甩尾巴挣扎两下。
他走的大摇大摆,小叽叽也跟着毫无羞耻感地摇摇晃晃。
看着小黑鱼儿,就是满心愁苦的夏至,都不由得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小黑鱼儿浓眉大眼,长的非常精神。
看清楚了小男孩的长相,夏至的眼睛突然一亮。
“老叔!”夏至星星眼,从袖子里抽出手,拼命朝小男孩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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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煮鱼
小黑鱼儿听见声音扭过头来,看见夏至之后,就站住了。
“十六?”小黑鱼儿挑挑眉,似乎很惊讶。
“老叔。”夏至又甜甜地叫了一声,热情地邀请,“老叔,上我家吃饭吧。你这样回去,我爷又该骂你了。”
小黑鱼儿低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然后抬起头想了想,就点了头:“行。”
说着话,小黑鱼儿提着鱼上了缓坡。夏至殷勤地请小黑鱼儿进门,小黑鱼儿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夏至掩上篱笆门,喜滋滋地跟在小黑鱼儿后面。
“给。”走到屋前井边,小黑鱼儿站住了,他将手里的鱼递给夏至。
夏至拿了个木盆,将鱼接住。
“你哥和你弟呢?”小黑鱼儿四下看了看,小大人般地问道。
“大哥下地了,说了晌午不回来。小弟不知道野去了哪里。”夏至简单地回答。
“哦。”小黑鱼儿点点头,也没多问,就要在板凳上坐下来。
夏至忙拉住他。小黑鱼显然是去深水里打滚儿了,后背和屁股蛋儿上沾了一层细砂。“老叔,你身上还有沙子。我晒了水,冲冲不?”
“你晒水啦?那行。”
水井边放着一大两小三个木盆,都盛满了水,在太阳下晒的暖暖的。小黑鱼儿端起一个小木盆,举过头顶,然后哗啦一声倒了下去。
夏至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小黑鱼儿正高兴地踩着脚,甩着身上的水珠。
真是一尾小黑鱼儿,或者说是一条……小黑龙。
夏至拿了大布巾,帮小黑鱼儿擦头、擦后背。
被擦了几下,小黑鱼儿就不耐烦,抢了布巾过去,胡乱擦了擦,就坐在井边的板凳上,看夏至收拾鱼。
夏至做饭做菜是一把好手。福利院里长大,经常要帮着干些杂活儿,她从小动手能力就特别强。念书的时候吃够了食堂,工作后,就和两个同事合租了房子,有时间就自己烧饭做菜。
而小夏至虽然只有十二岁,打从会走路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地里的活她都会,家里的更不必说。小夏至十岁的时候就能独立上灶,做一家人的饭菜。
小黑鱼儿肯跟她来,一方面是怕回去挨老爹的骂,另一方面也是知道她会做饭。
夏至干脆利落地用刀背将大鱼敲晕,然后就是去腮刮麟,又将鱼肚子收拾干净了。鱼肚子里的东西不扔,洗了洗,另外搁在一只大碗里。
手里一边忙活,夏至问光溜溜的小黑鱼儿:“老叔,你衣裳呢?”
“让大青先带回去了。”
小黑鱼儿似乎想起什么来,起身穿过堂屋往后院去了。夏至跟进堂屋,一边手里不停,一边往外张望。
小黑鱼儿没出院子,他爬到矮墙上,扒着院墙往外张望。
几个小孩儿正在外面玩。
“小五。”小黑鱼儿冲着其中一个喊了一嗓子。
胖乎乎的小男孩扭过头来,看到小黑鱼儿露出墙头的脸,忙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叔。
“去跟你奶说,我晌午饭跟夏至吃,不回去啦。”
小五很听话,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斜对面的大门里。
小黑鱼儿跳下矮墙,走回堂屋来,又寻了个板凳坐着,仰脸看夏至做菜。
夏至已经将鱼骨剔出来,剁成大块,和鱼头放在一起,用作料一起腌了。鱼肉则是被她片成了薄薄的蝴蝶片,放在另外一只大碗里,上面撒了粉面子。
“十六,你做啥?”小黑鱼儿问了一句。
“水煮鱼。老叔,你不是爱吃辣吗,这个又辣又好吃。”
这么说着,夏至在旁边的葫芦里摸出两个红皮鸡蛋来,敲开鸡蛋,将蛋清打进装鱼肉片的大碗里。
这个时候,就听见门帘子响,一只大青狗溜达着走进来。大狗站起来比小黑鱼儿还高些,青黑的皮毛溜光水滑。它嘴里叼着个小篮子,走到小黑鱼儿的身边,尾巴摇了摇,将嘴里的小篮子塞进小黑鱼儿的怀里。
“嘿,大青。”小黑鱼儿喜笑颜开,用手赞许地拍了拍大青狗的头。
大青狗呜呜地叫唤了两声,在小黑鱼儿的腿上蹭了蹭,又摇摇尾巴,就趴在小黑鱼儿的脚边,耷拉着舌头,大脑袋垫在两只粗壮的前爪上。
小黑鱼儿从篮子里面翻出鲜亮的红色肚兜,青色的小裤褂和布鞋,还有一个油纸包。
夏至笑:“老叔,我奶打发大青给你送衣裳来了,快穿了吧。”
小黑鱼儿没急着穿衣裳,而是先把油纸包递给了夏至。“给咱加菜的。”
夏至打开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几张干豆腐。
夏老爷子和夏老太太都是相当讲究的人。
小黑鱼儿穿了肚兜,裤褂和鞋子就放在大青的背上。
“老叔,褂子也得穿上。”夏至笑着劝。
小黑鱼儿有些不乐意,他想了想,才将裤褂和鞋子都穿上了,手里摸着大青狗,继续看夏至做菜。
大青低声呜呜地叫。
夏至已经将鱼肉挂好了糊,她看了一眼小黑鱼儿和大青,干脆将两个蛋黄都磕在放了鱼肠鱼肚的大碗里,然后弯腰将碗放在大青狗的面前。
大青狗立刻抬起了上身,尾巴摇的屁股都要飞起来了,却没吃放到面前的美味。
小黑鱼儿一双大眼睛眯了眯。
“夏至,你这……”
“给大青的。”夏至脆生生地道。
“大青,吃吧。”小黑鱼儿笑弯了眼睛,摸摸大青狗的脑袋,下了命令。
大青狗将狗脸都埋进大碗里,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老叔,别说出去。”
“我当然不会说。”小黑鱼儿斜睨了夏至一眼,似乎埋怨夏至不该怀疑他会那么不上道儿。随即他又问夏至:“十六,你胆子咋大啦,你不怕你娘啦?”
“我娘又不知道今天下了几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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