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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泰丰钱庄
1940年,春,上海。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但是春意盎然并未给上海----这座远东第一城带来一丝勃勃生机。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的恶果,在这一年尤为显现,物价飞涨,通货膨胀,日政府强行推行的金融手段,使得多数市民表情麻木,终日生活在惶惶不安的环境下,这一时期的上海,历史上被称作为孤岛时期。
上海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上的泰丰钱庄门口,一群人正在议论着。
“我把中央银行的钱都转到钱庄来了,哎,现在这时局,还是把钱存钱庄保险点。”说话的是一位身着长衫,眼戴厚镜片,手里拎着公文包四十开外的男人。
“是呀,是呀,哎,去年我存的那点钱,今年连洋火,肥皂都买不到啊,政府银行利息低的吓死人,算来算去,还是钱庄的利息高一点,哎!这日子啊,柴米油盐,样样要用钞票啊,哪能过啊?”蓝布旗袍,外套一件白色开司米开衫,面容娟秀的上海太太埋怨道。
“1935年时候,我们老家盐城,一百法币还能买到一头牛呢,现在啊,嗨,一卷草纸都买不到了,这和日本人打仗,还真是苦了我们小老百姓了,样样都涨价,就是工资不涨。”短衫小贩模样的男人说。
“嘘…。。轻点,轻点……。侬(你)不要命啦?被日本人听到,拉侬去坐牢……”那位拎公文包的先生竖起了食指放在口上,左右看看,一脸惶恐。
“是的呀,小阿弟,这年头,讲话要当心点啊。”蓝布旗袍太太轻声说。
“还是泰丰钱庄信得过,比政府银行稳定,利息又高,现在是八厘呢,听说,泰丰的梅掌柜是一位讲信用的好老板。”短衫小贩说道。
“是呀,我是泰丰的老顾客了,梅掌柜,不仅人好,还一表人才呢……”蓝布旗袍太太一脸钦佩。
“听说了吧,汪精卫要在南京设立国民政府了,这我也搞不懂了,一个国家两个政府,重庆的蒋介石政府,南京的汪精卫政府,这到底要相信哪个政府啊?”短衫小贩继续发着牢骚。
“嗨,你管它几个政府呢,我们老百姓只要钞票不缩水,买得到米,不打仗就可以了。”公文包先生叹了口气。
“嘘……。梅掌柜出来了。”蓝布旗袍太太说。
“门开了,门开了,梅掌柜出来了…。。大家排排队,好伐?”公文包先生拍了一下小贩的肩膀,又往后面的人群看了一眼,示意大家排好队。
“诸位,早上好!”
随着一声亲切清脆的声音,泰丰钱庄门口的小小骚动,立马平静了下来。大家眼光齐刷刷的投向泰丰钱庄门口。
只见一位年约二十五的先生,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头戴黑色礼帽,一身洋装的男士,正笑意浓浓的站在钱庄门口,他的出现,很快又引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梅掌柜早啊。”蓝布旗袍太太首先打了声招呼。
“早,王太太。”梅掌柜白皙俊秀的脸庞,始终带着微笑。
“诸位,承蒙你们对泰丰钱庄的信任,我梅可卿向各位乡亲有礼了。”这位自称梅可卿的先生,向每一位双手作了个揖。
“泰丰钱庄决定,今日来存钱的储户,年利息在原来的8厘基础上再增加0。5厘,也就是8。5厘,六个月的也上调0。5厘,决不食言。”
“哎呀呀,我说的吧,梅掌柜就是个好人啊,体谅我们小储户的困境啊。”蓝布旗袍太太激动的对后边的公文包先生说。
“好,现在请大家一个个,有秩序的进来,我们会尽快的为你们办理好的。”梅可卿说完,再次笑容可掬的向排着长龙的储户作揖后,就走进了钱庄。
泰丰钱庄的开面不算大,沿街房子,两层楼,门口左右两条粗壮的圆柱形的石柱子,特别的醒目。上面分别雕刻着一副烫金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泰丰钱庄四个金字招牌,苍劲有力横亘在两根圆柱子中央。
泰丰钱庄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它开在上海的法租界里。民国时期的上海法租界,是以卢湾,徐汇两区为管辖区域,这家百年老字号钱庄。它的创办人是晚清赫赫有名的山西晋商梅开泰。
梅开泰生于1882年,也就是光绪八年,晚清的商贾人家。当时的生意人,做买卖大都携带着大量的真金白银,有的大笔买卖的,商人甚至携带着整匹马的白银前往交易地。山路崎岖,劫匪猖狂。许多商人,生意没做成,反而被劫匪劫了财,甚至丢了性命。梅开泰亲眼目睹过父亲,有一次携带着大量的白银前往蒙古进行茶叶交易,去的时候,马帮成群,盛况空前,回来时,已被劫匪洗劫一空,赤条条的,只身一人行乞而归,惨不忍睹。
打那以后,梅开泰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办一个以异地汇兑为主的票庄。光绪二十四年,梅开泰在山西开办了第一家票号,取名为泰丰票号。
简单来说,商人无需再携带着大量的白银前往交易,只需将银子存入本地的票庄,到了前往地,再去当地的票庄取出即可。这样大大的保障了商人的安全。因此,这种票号,晚清时期主要的业务就是异地汇兑。
这基本上有点像今日的银行的雏形,可是,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国,金融并不十分发达,票号的产生,应该说对当时的金融社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当然,这里面就有一个信用的问题了。商人凭什么就相信能在异地取到自己存入的钱呢?因此,票庄的信誉几乎是这行生存的基石,可以这么说,当时山西票号之所以闻名遐迩,叱咤晚清金融界,原因就是他们将信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梅开泰一生遵循“仁义”二字,常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是,做生意就是做人。因此,他也恪守做人的原则,一生从未有过三妻四妾,勤俭持家。他开的票庄,鼎盛的时候,全国分号就有一百来家。成为晚清赫赫有名的山西晋商,连当时的光绪皇帝都召见过他,这让梅开泰一生为荣。
晚清政局动荡,军阀割据势力强盛,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战事不断,票庄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梅开泰急转南下,将泰丰票庄总号设在了十里洋场的上海,内部重新整顿了一下,合并了几十家外地的票庄,随着官僚买办,外国洋行的渗透,人民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因此票号慢慢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钱庄,金行银楼之类的民间金融机构。
梅开泰当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他将原来在山西的票庄,移到了上海,正式改名为泰丰钱庄,除此之外,梅家还开有泰丰金行,泰丰典当和银楼。
他和梅夫人育有一子梅昌鸿,本希望儿子能子承父业,没想到梅昌鸿对金融业并不感兴趣,这让梅开泰很是头疼,在梅昌鸿十六岁的时候,送他去美国学习金融学,期望学成归来,能用先进的理念理财,继承梅家票庄衣钵。
梅可卿并不是他们亲生的,在梅可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领养进入了梅家。自幼,梅可卿就有着理财的禀赋,耳濡目染,从小就在算盘的滴答声中长大,梅可卿的经商的天赋明显比她那位大她三岁的哥哥梅昌鸿来得强。
梅开泰是一位开明的商人,他从不重男轻女,他认为梅昌鸿与梅可卿这两个孩子,梅可卿有着与生俱来的经商天分,虽然是女孩子家,可梅开泰照样送她去私塾念书,让她接受金融会计学,小可卿也不负众望,学业优秀。
眼看着小可卿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从没有流过一滴泪水的梅开泰,流泪了。他在为自己的抉择而痛苦挣扎,他清楚的知道,女孩子一旦接手了梅家的祖业,势必要暂时收敛起她女儿娇嫩的身姿和秀丽的容颜,因为这是一个男人应付的世界。他不知道这样的抉择是对是错,女孩儿一旦过了婚嫁的年龄,可能就是终生不嫁的命运。可是梅可卿如果不接手的话,梅家的事业暂时也后继无人,长子梅昌鸿去了美国之后,暂时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那几个晚上,梅开泰没有好好的合过眼,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直到第二天早晨,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爹,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梅开泰睁开眼睛,他吃惊的望着眼前的梅可卿。
只见梅可卿纤瘦的身材上,套着一件与她年龄身材不符的男人长衫,一头乌发塞在了一顶看似有点大的礼帽下,露出了轮廓分明,俊秀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梅开泰的老花眼镜,手中还拿着一个算盘,整个样子可爱滑稽。
梅开泰看着女儿一脸的认真,先是忍俊不禁,然后便老泪纵横,抽泣起来。
“爹,让我试试吧。”梅可卿为父亲拭去了泪水。
梅开泰没有说什么,噙着眼泪连连点头。
打那以后,在众人面前,梅可卿再也没有穿过一次女装,抹过一次口红。
人们很快知道,泰丰钱庄里,有一位头戴礼帽,风度翩翩的梅掌柜。
那一年,梅可卿17岁。
第二回 仁义
泰丰钱庄格局与传统的钱庄银楼没什么两样。楼下是柜面,柜面设计成半圆拱形,柜面上面有加固的防盗的铁栅栏,只在下方开了一个方形的传递口,用来传递现金票据等。二楼是办公之用。忙碌了一天,梅可卿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这些年来,梅可卿将大部分的时间都扑在了泰丰钱庄上。这不仅仅是为梅家赚钱那么简单,更是梅家的文化传承与延续。梅可卿深知自己肩头的责任。
一位身着灰色长衫,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了梅可卿的身旁:“梅掌柜,我刚刚算了一下,咱们泰丰今天一天就新增了二百户储户啊。”
“难为这些储户对泰丰的信任,真的很感激他们。佟掌柜,你还没回家啊?”梅可卿对身旁的这位高大男士说。
佟掌柜,原名佟天河,相貌算不上英俊,但是却一脸的忠厚。
“梅掌柜,今天又加了储户0。5厘的利息,可是,最近几个月的报表情况来看,我们泰丰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有些公司的贷款早已经到期了,可是却面临着公司倒闭,还不出贷款的情况,像昌记棉纱厂等……”
“佟掌柜,这个,我知道……我相信这些公司,他们都是我们泰丰的长期合作伙伴,暂时还不出贷款,我想…。。公司一定有他们的苦衷。泰丰之所以走到今天,都是靠的这些公司和储户的一路扶持,你知道吗,在泰丰最艰难的时候,昌记棉纱厂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不仅主动减少利息,还发动同行的棉纱厂将钱存入泰丰,如今…。。他们有困难,我想这只是暂时的。父亲常常教导我,做生意就是做人,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沉默片刻。
“可卿……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佟天河的目光真诚温柔。
这样的目光,梅可卿已经无数次的交汇过,她避开了佟天河的目光,垂下了眼帘说:“佟掌柜,以后……以后在公司还是叫我梅掌柜吧……”
………。
………。。
梅家大院在贝当路(今衡山路)上,这座掩映在法式梧桐树下的小别墅,是梅开泰来上海之后,从一位晚清的红顶商人那儿买下的,纯中式的装修风格,厅堂采用了明清时期的家具摆设,尤其是客厅正中央的两个楷书字体“仁义”,浑然天成,苍劲有力,成了整个客厅的亮点。
“小姐回来了。”开门的是梅家的管家关叔。梅可卿刚跨进家门,关叔就递上一块白色的热毛巾说:“来,小姐,擦把脸吧,待会就开饭了。”
“好的,关叔,我先去换身衣裳。”
梅可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唯有在这间房间里,梅可卿才能感觉到自己依然是闺中待嫁的女孩儿。
她将礼帽挂在衣帽架上,一头乌黑馨香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她又换上了一身丝缎绣花粉色中式小夹袄,女孩子婀娜身姿和妩媚尽显无疑。说老实话,梅可卿喜欢做回自己女孩本色,可是为了梅家的祖业,为了实现对父亲的承诺,她唯有将自己柔弱的儿女之情,掩盖在了那身男士西服和黑色礼帽下。
在那个年代,女子从事职业本身就是一种另类,还要踏足属于男人世界的钱庄金融业,实属罕见。梅可卿很清楚,如果自己一身女儿家打扮,不仅会被同行残酷的排挤,还有可能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一位有着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在这一行锋芒毕露,定会有诸多的不便。
“少爷……哦,不,小姐,老爷太太等你吃饭呢。”贴身丫鬟雨桐敲响了梅可卿的房门,对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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