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片狼藉。卧室门里门外都有滚出来的鲜花饼小包装,许霜降的拖鞋啪嗒啪嗒地绕过,踩出了一室沉静。她停在小书房门口,转头瞧进去,陈池的公文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折叠床上是空的,窗帘仍是拉开的。
许霜降移了眸,瞥向客厅地板上东一张西一张的银行卡,像个游魂一样穿行到洗漱间的镜子前。
她又发呆了一刻钟。什么都没干,只是看自己。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盯的时间越久,好像就越不知道是谁的样子。
镜中的人,头发乱糟糟,嘴角下拉着,眼神空洞。花了一点时间恍恍惚惚地聚焦后,许霜降定定地看着,发现除了晦暗,便不能形容这张脸了。
良久,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挑眉睁大眼,有意识地换了一种表情。那依然板紧的脸上,仍然找不到往日惺忪起床后软糯糯的惫懒,反而像敷着一层厉色。
这是一张越看越陌生的脸,沉默中满布酸苦和戾气。
原来我是这样的。许霜降抬手抚上脸颊。
上班的时候,总有倒水喝茶的间隙,她闲下来就发呆。脑中就像塞足了厚烂的黑淤泥,一点灵光都容不进,镜中那张痴呆的苦脸总在眼前晃,如果真的还要用力想,那就只有两个名字,陈池和陆晴。
其他的细节,她的大脑再也无力调动起来细想。那些照片、胸针、咖啡、开着车的风景和欢声笑语都像沉在黑淤泥里,没法起出来让她继续心痛激愤。连陈池和陆晴在一起上班这个事实,往日一想起,心中就犹如针刺般疼,此刻却也泛不出波澜了。
她整个人一直很木。午间饭后凑在同事堆里,尚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大家聊聊日常,但听到别人哈哈大笑处,她的笑容总是十分轻,唇角微微弯起新月形,脸部的肌肉便自动懈怠了,没法继续拉扯成灿烂的大笑。
许霜降一向是个勤奋的员工,周三难得地请了假,周四上班又迟到,精神相当不济,说笑都如蜻蜓点水般,前台施媛媛和方莹莹都关心地问过她有没有受寒。
成年人的苦恼是,每一天都犹如被劈成两半,无论家庭里发生了多么糟糕的事,哪怕披头散发痛哭流涕,开出家门,走向街头,走向工作单位,即使做不到像一个斗士,也必须像一个正常的劳动者,和别人正常地交流,该拿出笑容的时候必须多少拿出一点儿。
自由地伤怀,是一件极奢侈的事。
许霜降被顾一惟招进总经理办公室,挂着淡淡笑容,等待顾一惟谈工作。
“专利的事情弄得怎么样?”顾一惟坐在大办公桌后,最近这事他催得紧。
再急,育苗的周期摆在那,观察数据不易得,组培配方的效果如何,还要等时间说话。许霜降将老道理一说,顾一惟也表示点头,老话叮嘱道:“抓紧点。”
他把几份资料推到许霜降面前:“拿去看一下,每一种都拟个产品说明书出来。”
许霜降略略一翻,不由狐疑地抬头。这是几个关于温室搭建和农具改进的实用新型专利。
“我们去年向别人转让过来的。”顾一惟靠着椅背,手搭在桌上轻点,“公司要增加点技术含量。”
许霜降轻笑了一下,她一向佩服顾一惟在这方面肯花心思。
“照着专利,试试把产品说明书写出来。”
“我们要生产实样?”许霜降讶异道,这和公司的主营范围有点偏差。
“不是,我们自己的专利,不能一点配套的技术文件都没有。”顾一惟吩咐道,“你看看市面上有什么同类产品,参考参考弄个产品说明书,可以和小范商量着办。”
许霜降脸上略显为难,还是默默点头。
顾一惟瞅了瞅她:“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啊?”
“可能有一点点受寒,”许霜降将施媛媛她们的话搬过来,脸上浮起歉意,“早上一下起不来,进公司晚了一些。”
“一天两天没事。”顾一惟大度道,再次打量着许霜降,“如果撑不住,就回家休息。今天晚上不加班吧?”
许霜降只好摇摇头。
“明天苗圃那儿要是没什么大安排,就别去了,让小范帮你盯盯。”
“好。”
许霜降顶着生病的名义,浑浑噩噩挨过了一天,下班后她踱到地铁口,却发现不知该往何处去。她连娘家都回不了了,因为昨天她为了盘问陈池,没有回去,她爸妈就认为陈池出差回来了,所以她今天回娘家,会令他们奇怪。
她无处可去,那个家令她难受。
陆晴进过她的家门,坐过她坐过的沙发,喝过她洗过的水杯,留下了她不喜欢的脂肪味,以后她拖多少遍地板,擦多少遍桌子,都抹不掉心中的这道灰。
电影院又成了许霜降的收容之所。
夜里十点,许霜降不得不转着钥匙推开门,预备着再一次的争吵,她很快发现自己提前的烦躁和疲倦全无必要。
陈池并没有回来。
黑暗包裹着她,她静静地站在玄关处,望进去,屋中的沙发电视桌椅茶几都像是趴伏的怪物,一坨坨地将黑暗分块,凝得更黑。
许霜降想着屋中以前亮起黄黄暖暖的灯光。灯光下,他们也曾相拥抵额,陈池的声音那样清醇:“霜霜,养家糊口的事由我来操心,所以你可以尝试一些让你更感兴趣一点的工作。”
彼时,他们尚是好好的,她是那样满怀感动。
她也曾懒懒倚在沙发,陈池像对待小孩一样仔细给她剪指甲。
她也曾饿着肚子等他下班一块吃晚饭,饭桌上向他嘀嘀咕咕隔壁装修户的闲话。
她也曾主动给陈池按摩一两下,然后诱骗陈池回报她捏腿捏肩半个钟。
回溯,再回溯,多年之前,他们相识之初,她丢了钱包。
“霜降,不要闷在心里不开心,如果损失大了,要记得和我说。”
许霜降泪流满面,怎么可以让过去的时光把温情留下,不要拿走?
“啪”,灯亮起。
她在泪光中慢慢逡巡,只看到满地零落的银行卡,依然是她今早离开时的样子。
她一张一张弯腰捡起,拂了拂灰,推开小书房的门,将它们放在桌面上,放在顾四丫送的两盒鲜花饼旁边。
这夜,许霜降点上了谢惊蛰的头像,默然片刻,写道:“嗨,你好,今年春节旅游我和你坐在大巴上的同一排座位,有点事儿想向你咨询。”
“我记得,”谢惊蛰回得很快,“很高兴你联络我,请问什么事能服务到你?尽管说。”
“我想问问,女人如果不婚,以后过日子要注意些什么。”
第525章 婚姻治疗的生意经
谢惊蛰这个人,是奇人。
也或许许霜降见过的人不多,世面不广,不知道谢惊蛰这样的人其实很多。
谢惊蛰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他和许霜降在旅游时,两人同排而坐,对门而居,虽然渐渐相识,也曾结队同游,但交流总还是客气地停留在表面。许霜降找上他做咨询后,两人不见面,网上谈话反而更真切。
谢惊蛰说的事,让许霜降在哀怜着自己的婚姻时还能一惊一乍。他说,这年头不婚的人很多,以后还将越来越多。
为什么?许霜降不解,但也抹着眼泪略感宽慰,她即将要加入的群体还挺有规模的,以后心理上不会太孤单。
这是一种趋势。因为男女成婚,如粒子成对,必将受制于共舞轨道。而现在的人,都自有能量高速运转。奋斗如果是一个人可以的事,那么何须两个人牵扯?
许霜降想想被催婚的李婷婷,想想被毁婚的林虞,想想被追婚的顾一惟,再想想她自己,唯有沉默。她以为谢惊蛰抛出这样一条观念,是要拉她入伙,事实上,她找上他,也是想打听一下入伙后的日子好不好过。
谢惊蛰,却一本正经地做起了婚姻治疗师。
这是他正宗的职业,当然,作为一个情感咨询专家,他提供咨询的业务范围很广,入学焦虑、工作焦虑……各式各样的焦虑在他那里都会得到安慰,他甚至接过一单,让他解梦,硬是要他把梦境和运道联系在一起。
但旷男怨女多,别看现在生活都过得。所以婚姻问题,竟然成了谢惊蛰的主营收入业务。
许霜降想不通,不婚的谢惊蛰怎么能讲起婚姻来一套是一套的。
或许,站在婚姻外的人,才能纯粹地理性地从人与人相处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夫妻间交流模式的缺陷,毕竟夫妻说到最后,依然从属于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的互动范畴。谢惊蛰如是说,他不一定劝和,有时候也劝离,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劝,只是引导着客户自己决定,要不要处下去。
这生意经,许霜降理解不了。
但那无所谓,有个人能够在这种时期陪她说说话,她感觉好受一点。
现在,她和陈池,已经无话可说。
自周三大吵一通,陈池摔门而出后,他连续两晚没有回来,许霜降在夜里,似等不是等,想吵无人吵,噬咬着枕头角不允许自己纠结却满脑子总纠结他会住哪里。那又怎么样,夜照样过去,天照样明。她自己凉下来偃旗息鼓,周五如常回了娘家,跟爸妈说陈池很忙。
宣春花总是不听许霜降的,叨叨着自行给陈池打了个电话,陈池也说很忙。也许他说话态度还好,许霜降缩在沙发角,暗觑着妈妈,心里准备了两套应对方案,结果没从她妈妈的脸上发现什么来。她便仍敞着笑容吃吃喝喝,关起门躲在自己闺房才发呆失眠。到了周日傍晚,她被父母催着赶着,要她趁天未黑就回去。
许霜降一路磨磨蹭蹭,打开门,却无端沉静了。屋里黑洞洞地,一股清冷的气息渗出来,比廊道里昏暗灯光下的空气还要寂寂。
吱呀,隔壁的门好巧不巧也打开,一门洞的清亮灯光泄到门前,跨出男邻居,他朝许霜降瞥了一眼,半转身牵了一个女人:“不用关灯,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人声音温温浅浅,但从不和许霜降这户近邻打招呼,他出入看到许霜降,眼神斜着对上一秒就移开,非常漠然,就像有事没事尽量远着点不相干那种态度。如果说另隔壁的阿姨讲起那一户流水般换个不停的租客是明着的防备,那这新装修的男邻居看许霜降就是暗着的疏离,都是正宗住家瞧租客邻居的神色。
许霜降早就习惯了,也没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只是暗奇一下,这男邻居也不知什么时候有女伴侣了,房子装修时从来没见来过。
她默默走进自家门,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辨识,门外,隔壁两人的脚步声经过,女士高跟鞋的脆响混着男士跑鞋底的低闷声,踢挞啪嗒,错落着。这是别家的温馨。
脚步声一会儿就远了,许霜降回过神来,摸索着开了灯。
客厅厨房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小书房的门开着,许霜降望进去,那张折叠床没有收,还在老位置,上面多了陈池以前睡沙发用过的一条薄被和一条毛毯,椅子上搭着他几件衬衫。
她放在桌上的银行卡和鲜花饼不见了,现在摆着的是陈池的电脑和水杯,他还拿了一只玻璃杯当烟灰缸,底部落了好几个烟头。
小书房充满了居住痕迹,略显凌乱。看来,陈池在她回娘家后回来了,以前她离开没占着大床,他便自动搬到卧室睡,现在他把小书房拾掇成根据地了。
许霜降在小书房门口愣愣瞧了半晌,进了自己卧室。
处理感情问题,要理智。通常你怀疑什么,还不一定是什么,但你说了什么,可能真的就是什么了,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聊天页面上,谢惊蛰那些关于婚姻的金玉良言闪着亮蓝色,十分醒目。
我知道。你是在说,有些东西不能点破。
确切地说,在一开始,有些东西你就不能点醒。
不能点醒,以防醒了之后,大彻大悟,始知真爱,不肯再和糟糠将就了,是这个意思吗?
喝杯水吧,静一静。
我已经点了,我也很静。
夜里大概快要十一点了,拼命想睡却总是失眠的许霜降听到外间传来响动,这些声很快移到了隔壁的小书房。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被窝里。
笃笃笃,笃笃笃。房门轻响,隔了片刻,陈池的声音响起:“睡了吗?我要拿点衣服。”
许霜降倏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望向天花板。
笃笃笃。
她伸手开了灯,起床裹了厚睡袍,过去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这是自周三之后的首次见面。陈池看不出什么来,至少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家中吵架就立即像个无人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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