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霜降原本要站起给他,这下把纸张倒个头,推到他面前,自己继续编辑电脑资料。
顾一惟审阅完文件,刷刷签好字,推开纸笔问道:“你爷爷还好吧?”
“还好。”
“昨晚你回你父母家了吗?好像挺远的,陈池不在,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你爸爸这边还有其他叔伯帮吗?”
许霜降望向顾一惟,半晌没吭声。
顾一惟目露疑惑,试探性地问道:“情形有点严重?”
“我爷爷……”许霜降停了一下,把她的水杯从靠近顾一惟的手边挪到了电脑的另一侧,垂眸道,“十年前就过世了。”
办公室里一时没声音。
许霜降抬眼,瞥向顾一惟,老板的脸不辨喜怒,她倒是泰然自若,声音稳稳的,相当坦率:“我觉得后续的节目我不适于参与,找了一个借口先撤了。”
“……许经理,挺懂后续的节目的。”顾一惟的眼睛黑黝黝地望过来。
许霜降委实不知怎么接,都说工作中不能太讲清高,她讲了,而且她使了一次诈,无论如何都是欺骗老板,现在难道还能和老板口水战?
她避开视线,盯着电脑屏幕,手指灵活地敲着电脑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她十分勤快。
顾一惟瞟了她一眼,起身捞起外套。
到了门口,他停住,将门一关,返身回来。
许霜降甚为愕然。
“许经理,杨总他们今天一早的飞机回去,昨天除了吃饭,本来就没准备安排什么后续的节目。”
顾一惟毫不掩饰他的恼怒:“你是我公司里的员工,骨干,我会叫你……”,他停住了话头,看许霜降那样儿,端坐在椅子上,显然还想听他能说出点什么劲爆内容来,再一想,许霜降走后,杨总确实言语更肆意,一群人又在何小姐安排的豪华包间内喝了几杯酒唱了几曲,方才陪杨总兴尽,顾一惟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盯着许霜降,她扎着一头马尾辫,唇彩也淡,眉形本来就好,一点修描都没有,也没涂重重眼影,一双黑眼瞳如翦秋水,穿了一件粉蓝高领薄毛衣,显得简单如二十才出头,无一处不表明清正规矩,心头便有点冒火。
我老婆,是一个很单纯的人。陈池这样说过。
只是,单纯的人,如此粗暴地准备映照谁?
顾一惟沉着脸道:“我没有打算让你参加后续的节目。招待客户,是为公司的利益,什么人可以为公司努力到什么程度,这点辨识度我还有。你以后不用操心什么后续的节目,我们这些股东上阵还差不多。”
他拉开门出去了。
许霜降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顾一惟的背影,在心里权衡一下,虽然貌似和老板的关系弄僵了,但她表明了诉求,也得了准话,以后出格的陪酒就不会找她了,顾一惟爱找谁就找谁去。
但顾一惟终究拨动了许霜降心头一根刺,这天,她透过玻璃隔断,看见顾一惟经过几趟,都会暗中恍惚琢磨,陈池也是持股人,顾一惟有没有邀陈池一起上阵过。
她当然不会去问顾一惟的,这事就这么不咸不淡过去了,碰到开会讨论、文件签字等等需要大家交流的地方,顾一惟和许霜降说话仍如以往一样平和,也没有特别压她的报销单,许霜降自然也不会偷偷怠工,该主动加班还主动加班。
不过,小道消息传着,这个月的午餐现金津贴发下来时,会包含中秋节的节费,但只有满一年的员工才会享受到节日补贴,文案设计部两个去年没发上的员工已经向顾二勤确认过了,开心地到处嚷嚷,传得有鼻子有眼。
许霜降没满一年,自然是没有的。
她忖度,若没有陈池这一层关系,顾一惟大概会连下一个月的午餐津贴都停付了,叫她回家吃自个去。
她还是两头忙,办公室和苗圃两边串。现在地方宽敞了,顾一惟在组培中心设了一间办公室,许霜降的日常管理记录和实验资料全保管在那里。小范原先在大棚那边拿一间管护房兼当了办公室,许霜降在夏季暴雨时还值过一夜,条件比较艰苦,这便也搬了过来。两人经常到苗圃来,一耗便是整天,渐渐有点办公分部的样子。
许霜降已经在苗圃连泡三天了。
准备室的门被推开了。
她眉一挑,继续坐在超净台前,手持着镊子在火焰上烤。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操作室的门被推开。
许霜降微微侧头,倒是一愣,她以为小范进来催她回去,却不料是顾一惟。出于习惯,她那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双眼睛极快地上下扫视顾一惟,见他穿戴符合要求,又着意在他面部溜了一眼,没见顾一惟有啥指示,猜想他是来视察的,便扭转头,不再理会。
顾一惟在许霜降身后半米远,起码站了一刻钟,看着她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她的眉额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莹洁,脸颊即便被口罩遮着,也能看出她十分严肃认真,那双手捏着瓶口凑近火焰旋转,纤细灵巧,有条不紊,不过顾一惟知道,那一定有点烫。
顾一惟静静地等着。
许霜降终于站了起来。
“好了?”
“嗯。”许霜降的回答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她拾掇着,转到身后桌上填写试验记录,又将顾一惟晾了好一阵。
许霜降在组培室的严苛已经在公司出名了,新人还在培训阶段,她又气走了一个。别人在超净台前练习的时候,许霜降离开一会儿,那姑娘就趴到人家身边闲聊,犯了操作规程,第二回又被许霜降瞅见她把钱包润唇膏护手霜放在超净台上。许霜降说了两次,那姑娘就使气跑了,撂下一句:“这儿也没啥好的。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
顾二勤当时一边给姑娘算那几天工资,一边给许霜降打商量:“许姐,要不,我打个电话挽留挽留?一开始不懂,培养培养,过一阵就形成好的工作习惯了。”
“她未必能养成好的工作习惯。”许霜降憋着气下论断,那姑娘走时可弄出了老大动静,许霜降给她说完工作中的注意事项后,回了组培中心的办公室,不一会儿,那姑娘就敲敲门直闯了进来:“许经理,我不做了。”
许霜降懵在座位上,组培中心刚建起,很多管理表单都还没有来得及备一份,她打电话给顾二勤要他传过来辞职申请表,打印了给那姑娘填写。同时又谨慎起见,想给顾一惟通个气,却不料顾一惟在开业务会议,那姑娘撅着要走,一刻也不愿等,许霜降无法,硬是灵光一现,让方莹莹闯了会议室。顾一惟的声音可不愉快,自然要问得详细点,许霜降便在电话中给他如实描述了一遍发生的事情,一抬头,那姑娘已经笔走龙蛇刷刷刷写好申请表,连纸带笔一起推给她,嘴角还撇着,那神情好像在不屑许霜降打小报告,又好像在讥笑许霜降也要对顶头上司唯唯诺诺。
总之,许霜降当时伺候着那姑娘填表格还工作服,走完辞职流程,那姑娘昂首挺胸,毫不留恋,许霜降比人家没气势。
她知道招人不易,便没有反对顾二勤打电话。
搁下电话,顾二勤奔进顾一惟办公室,啥都不说,半天冒出一句:“姐,都是姐,弟弟我又要去招人了。”
许霜降也绝,把顾二勤拉到组培中心,手把手地演示带教,让顾二勤囫囵过了一遍组培中心的操作要点,然后对顾二勤道:“你看看什么样素质的人能达到你这两天的水平,就按这个标准招进来。”
顾二勤正忙着归纳他自身的素质,认真、踏实、积极、勤快、好学、任劳任怨……林林总总,准备再拟一份招聘启事。
组培中心一走两新人,也有好处。公司上下全都植入了一条观念,谁想去组培中心,无论是进去找人办正事,还是纯粹路过造访,都要严格遵守组培中心的规矩,无一例外。
顾一惟便一直没干扰许霜降的工作。
两人走出操作室后,许霜降摘下口罩,洗着手,才正儿八经地望向顾一惟。
第486章 聪明人的可怜处
“我让小范先回去了,”顾一惟见许霜降愣怔,知道她紧张她自个回程,“你跟我车走,大概你还要待多久?”
“再半小时多一点行吗?”许霜降问得惴惴,这会子都快下午六七点了,初冬的天全黑透了,她配的一些培养基还未结束消毒程序,生怕顾一惟有事要赶着回去,把她给甩下了。
“好。”
“不如去办公室坐一下?”说实话,许霜降极怕顾一惟东碰西碰,把试剂瓶什么的给碰倒了。
“好。”
顾一惟跟在许霜降身后,神色很奇怪,瞧着她脱下白大褂,总是若有所思。
“陈池快要回来了吧?”他也解开了白大褂的纽扣。
许霜降正拎着白大褂的后领踮起脚往吊钩上挂,闻言转头答道:“嗯,大概还有一周吧。”
顾一惟的眸光落在她脸上,抬起手帮她把白大褂挂了上去。
许霜降试探道:“你有事找他?”
顾一惟细细盯她一眼,笑一声,随口道:“等他回来一起吃个饭。”
许霜降心里对吃饭这两字还是敏感的,就怕顾一惟把陈池带到什么吆五喝六或者莺莺燕燕的地方,但她不好表现太过,微微露了笑容,没搭腔。
“咦?”许霜降走进办公室,拿起手机,发现方莹莹的一个未接来电,她抬头望向顾一惟,多嘴道,“莹莹给我打电话。”
顾一惟坐到小范的办公位置,和许霜降面对面,唔了一声,一点多余表示都没有,自顾自翻着小范桌上的一本园艺杂志。
许霜降暗地撇撇嘴,一边取过管理日志提笔总结,一边回拨过去:“莹莹,什么事?我先前在组培室里,忘带电话了。”
电话那头,方莹莹柔美的声音响起:“许姐,没事啦。你现在还在苗圃啊?”
顾一惟掀眉望过去,许霜降居然开了免提,只见她低头专注地写着,嘴里答着话,完全是一副忙得把时间掰成两瓣用的模样。“嗯,待会儿就走了,你下班了吗?”
“下班了。”方莹莹语调软软地,听上去又钦佩又恭维,“许姐真是辛苦,你绝对是我们公司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
许霜降偶尔也会逗趣,这时候眼眉都不抬,就跟平常闲聊似地:“莹莹,你也经常加班呀,咱们年底有年终奖就好了。”
顾一惟瞅着她,垂了眼眸继续看杂志。
方莹莹咯咯笑,又道:“许姐,这几天你没在公司本部,交代我的那些表单我都做好了,电子档下午发给你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谢你,里面内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所以还没回复你。”
“如果需要修改,许姐你跟我说。对了,你明天进公司吗?”
“明天会来。”
“那太好了。”
许霜降以为聊得差不多:“那就这样,明天我们进公司再谈。”她抬起食指要挂断,却听方莹莹叫道:“哎,许姐,顾总也在苗圃那边吗?”
许霜降不由望向顾一惟,两人视线相对,但许霜降硬是没瞧出顾一惟的表情,他也不说要不要顺便讲句话。
她无奈打太极:“你找顾总啊?打他电话吧,我组培室那边还有点活要做完,不多说了。”
等她写完日志起身,顾一惟的手机真就响起来。
“要走了?”顾一惟任电话铃声响着,抬头问道。
“不,组培室那边确实还有点活,很快,我去去就来。”许霜降交代着,速速离开,给顾一惟留一个清静的说话空间。她忖着,老板不接电话,不就是不方便在她面前接嘛。
聪明的人,木讷无知时,会有多可怜。
顾一惟的视线追着许霜降的背影,又浮起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直到办公室的门阖上,他才给方莹莹回过去,淡淡道:“喂?”
“一惟,”方莹莹的语调欢快,顾一惟刚刚听过她的声音,这时候再听着,他自己都明显觉察出方莹莹说话不一样了,特别甜,拖着腔婉转啾啾,令他一时怔忡,突然觉得她这样子很怪。
“我以为你在开车不方便接呢。”
“什么事?”
“就是你给我说的那件事,”方莹莹柔声道,“一惟,我回家看了看客厅,既然是你朋友介绍过来的人,也不好意思叫人睡沙发,不如我搬出房间吧。”
顾一惟皱紧了眉头,再遇方莹莹,她改变了很多,如果问他最不习惯的是什么,那就是她的谨小慎微。他极端不喜,她这样怀揣着小心、怯懦和疑虑,却偏偏装得温和知礼般向他试探。
“不用,你就住在房间里,人家只是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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