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乃是朕亲眼所见。”李隆基仿佛变得更苍老了,倚在榻上,闭着双眼,说道,“朕也不愿相信呐。”
程筱说:“有时亲眼所见的,也不一定就真实了。”
这话蓦然击中李隆基心病,正如武曌的“死而复生”。
“既是你先前接手。”李隆基恢复了镇定,说,“此案便依旧由你主管,至于李景珑,帝陵事关重大,与宗庙有涉,竟敢串通……”
顾忌到程筱在场,李隆基便不说出“串通太子”,只续道:“……玩这花样,必须给他一个教训!且先收押,是妖是鬼,还是有人刻意故弄玄虚,只为攻讦贵妃,程筱你必须在寿辰以前,给朕个说法。”
程筱忙躬身领命,高力士又说:“驱魔司所余人等,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又道:“李景珑手下个个身怀绝技,依我看,不如……”
驱魔司里,李景珑已出去了一下午连带一夜未归,但宣召进宫是常有的事,鸿俊等人倒也习以为常。然而第二天清晨,大理寺来宣众人的时候,瞬间整个驱魔司就炸了。
“笔录?”莫日根茫然道,“我们长史呢?”
“被扣宫里了。”黄庸用一方手帕擦着汗,说道,“赶紧先去把案子录录,没想到还是捅穿了,唉!”
众人震惊了,鸿俊意识到不对,马上就要进兴庆宫找李景珑,奈何黄庸好说歹说,将驱魔司人等劝住。又告知详细经过,与皇陵有关,似乎已是圣颜大怒。让大伙儿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
“我连汉字都不会写,录什么录?”陆许怒道。
“我也要录吗?”鲤鱼妖说,“‘所有人’想必不包括我吧,我又不是人。”
“有人替你们写,画个押就行。”黄庸又劝道,“你们家长史被人整了,这个时候,千万别乱来。”
在这伙驱魔师眼里,什么军队,什么官员,乃至人间皇帝,都根本不是威胁。平日里有李景珑弹压,才客客气气地在这长安里与凡人处着,这下连李景珑都被抓了,按鸿俊的性格,定是一路直接杀进去,把人带了出来再说。
录完后出乎意料的是大理寺没有再多说,鸿俊要找程筱,程筱只避而不见,又把众人放了回来。
“我要去救长史。”鸿俊突然道。
“我支持你。”陆许说,“咱俩一起去。”
“你俩冷静点!”莫日根说,“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
众人在驱魔司内齐聚,鸿俊道:“商量好个啥?人都被抓了!皇帝为什么要抓他?”更麻烦的是,现在他甚至找不到敌方目标!
“獬狱出手了。”裘永思说,“长史已经打过招呼,若獬狱先一步动手对付咱们,就会是这局面。”
“会是谁?”鸿俊道。
“杨国忠。”莫日根想也不想便道,“是他没跑了。”
刹那间鸿俊感觉到了一股危机,也即是说,驱魔司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在獬狱的监视下。而李景珑落入敌手,如今尚不知死活。
陆许道:“下一步也许就得对付咱们了,什么时候上门来?”
莫日根摆手道:“獬狱的想法你还猜不到么?他想借咱们的手,去对付他对付不了的人与事。”
鸿俊一脸焦虑,裘永思又朝他解释道:“别担心,鸿俊,长史都安排好了。暂时先立个头儿……就你吧,傻大个。”
“你才傻大个。”莫日根说,“你比我大个,还说我傻?”
众人:“……”
平日里李景珑在时,驱魔司便听李景珑吩咐,偶尔他不在时,大伙儿则习惯听莫日根的,仿佛在这伙驱魔师中有着奇怪的先来后到制,根据那天,大伙儿进入荒废驱魔司的顺序排位,当然,所有人都默认跳过了鸿俊。
“我和……”莫日根看看众人,开始排列组合,将陆许交给谁都不放心,最后说,“阿史那琼,咱俩去杨府监视动静。”
阿史那琼“嗯”了声,莫日根又朝裘永思与陆许说:“你俩去安禄山的军营里探风声,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
裘永思便即点头,看了陆许一眼,与他动身。
“我和鸿俊去兴庆宫。”阿泰朝莫日根说。
莫日根朝阿泰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得看好鸿俊,阿泰当即会意,点头。鸿俊本来十分担心,忽见同伴们平日里闲闲散散,在这特殊时候却意外地靠谱,当即松了一口气。
入夜后,鸿俊背着鲤鱼妖,与阿泰溜到兴庆宫后殿宫墙外,犹记得半年前,驱魔司第一次执行任务,李景珑在此地弯弓搭箭,射中了上百步外宫内的小狐狸。
“老二抓来抓去,妖没抓着,反而自己被抓了。”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这是什么道理?”
“黄庸说他是被人陷害……”
鸿俊莫名焦虑,爬上宫墙,伸手下来拉了阿泰一把,两人无声无息地翻了过去。
“接下来该轮到你们了吧?”鲤鱼妖又道。
阿泰答道:“无论陷害长史的人是谁,态度很明显了,他根本不用朝咱们动手,只要等咱们有所动作,再送上门去就行。”
布局之人来了这一手,极是老谋深算,驱魔司只听李景珑吩咐,一旦将他扣下,无论做什么,这群人都必将产生反弹。要动手抓人,牢狱想必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想逃随时就逃了。
让大理寺暂时收编?程筱根本管不住,反而容易被他们将计就计,借查案翻盘。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不管,等鸿俊救人心切,送上门去,激怒李隆基,这样李景珑就更洗脱不了罪名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蓦然停下,阿泰却安慰道:“只要当心点就行,走。”
兴庆宫花园中,三名宫女正在廊下逗着一只鹦鹉玩,阿泰从背后摘下巴尔巴特琴,示意鸿俊捂着耳朵,轻轻弹奏数下,旋律传去,宫女便倚着栏杆在春夜里睡了过去。
两人蹑手蹑脚,经过长廊。阿泰朝鸿俊解释道:“长史怀疑獬狱若在长安,必定会找机会来对付你,毕竟你体内的魔种是獬狱最想要的东西……”
鸿俊心中一凛,阿泰又带着安慰说:“但只要大伙儿在,獬狱就动不了你。”
“是的。”鸿俊听到这话时,心中不由得暖暖的。
“那么要如何把麻烦全部扫掉呢?”阿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小声说,“第一步,自然是选择先对付长史了,只要让驱魔司得不到皇帝的信任,便可逐个瓦解,帝陵出事时,大伙儿便在怀疑……而接下来,獬狱以为自己控制了长史,就可以和咱们谈条件了……若所料不差,獬狱一定会主动找到莫日根……而咱们只要确认长史平安就行。”
“你们平时怎么商量了这么多事?”鸿俊跟在阿泰身后,潜过无人的黑夜,问道,“长史一句也没朝我说过。”
“他怕你心里不安。”阿泰温和一笑,答道,“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别让这些事成了烦恼。”
鸿俊:“……”
两人到得御书房外,阿泰突然停下脚步。
在那浓重墨似的夜中,一道缭绕的黑烟在御花园中凝聚,现出庞大的身形,正是他们在帝陵中所见的妖怪!而书房外的卫士尚未察觉,便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
那道黑烟从御花园墙外飞来,全身犹如有千万爬虫在活动,慢慢地组成身躯,朝李隆基所在的书房走去。鸿俊震惊了,回头看阿泰时,却被阿泰猛地一拉,两人躲到柱后。
那妖怪渐聚集成形,双臂及地,躬着背,身体就像被蛊虫所填满……先前墓室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看不清楚。如今一见,那妖怪双手据地,竟是作猿猱身形!
鸿俊依稀记得,曾经听说过这妖怪,马上将鲤鱼妖放下,低声说:“赵子龙,你看这是不是猿?”
“蛊猿!”鲤鱼妖忙叫唤道,“鸿俊!离它远点!”
阿泰也是瞠目结舌,两人只想进宫找李景珑,不料却误打误撞,碰上了这妖怪,下一刻,蛊猿飞速幻化,从身到头,抖开冕服,赫然变幻为另一副模样。
鸿俊抓着飞刀,不住发抖,说:“那是谁?”
“皇帝……”阿泰说,“只不知是哪一任,是李治还是李显?别动手,鸿俊!看清楚情况再说!”
鸿俊按捺住出外的冲动,鲤鱼妖又道:“这家伙极其难缠,你的飞刀很难杀它,鸿俊,千万当心点!”
是时只见那蛊猿幻化出的天子,呈一副容貌清庸中年人形态,抬手朝御书房中一指——刹那书房轰然洞开!蛊猿抬步走入,内里传来李隆基一声惊惧的大吼。
“何方妖孽——来人——!”
阿泰一拉鸿俊,两人冲在前头,说时迟那时快,御书房中不知发生何事,不片刻“轰”一声爆响,飞出无数蛊虫,射出御花园,飞向天际。鸿俊望蛊虫飞走方向,阿泰却道:“查看陛下!”
书房内灯火通明,李隆基已躺在椅上,昏死过去,鸿俊暗道不妙,上前一试其鼻息,再摸脉搏,幸而只是惊吓过度昏厥。外头又传来叫嚷声。
“有刺客……”
“救驾……”
鲤鱼妖在外头喊道:“有人来抓你们了,快走!”
鸿俊掰开李隆基嘴唇,喂给他一枚提神醒脑的药,转身随着阿泰奔出。鲤鱼妖早已去找地躲藏,鸿俊则与阿泰一路冲过御花园,有人当即喊道:“刺客在那里!”
“这都哪儿来的草包?”
阿泰当真是无妄之灾,愤然回身想给侍卫一扇狠的,奈何鸿俊在前道:“快走!来不及了!”
鸿俊闪身,进了一扇门,阿泰便随之挤了进去,此处竟是金花落的一面屏风后,阿泰以扇一挥,金花落中灭了灯,一室凄清。另一面,又有侍卫敲门,说道:“方才刺客往这来了!”
“并无人前来。”
伴随着几声琴弦声响,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道。
金花落里居然还有人!鸿俊与阿泰震惊对视。
“前门进,后门出。”那男声又说,“往太和殿去了。”
外头又道:“谢李龟年大师!”
金花落中人正是李龟年,又是几声琴弦作响后,他说道:“出来罢。”
师出同门
阿泰与鸿俊由屏风后转出; 只见金花落中央那银杏树下,正坐着好整似遐的李龟年,只听李龟年随口道:“正为贵妃寿辰作词曲,这可真巧了。”
鸿俊忽然发现气氛仿佛有些诡异; 在阿泰身上,散发出奇异的气势; 他不露痕迹地朝前半步; 侧身挡住了鸿俊,通常只有在作战之时; 阿泰才会如此认真。
“需要帮忙么?”阿泰浅浅一笑。
李龟年欣然道:“若有机会讨教一番; 那是正好,不过看你俩夤夜入宫; 想必还有要事; 是为雅丹侯来的吧?”
阿泰答道:“正是。”
李龟年便道:“由我带去找雅丹侯; 泰格拉王子,咱们聊聊如何?”说毕也不待回答,便径直起身,背上琵琶,做了个“请”的动作; 自行走在前头。
鸿俊不住回忆李龟年与阿泰,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不对啊,唯一一次见面; 就是在平康里流莺春晓中。
“宫中临时关押所非是地牢。”李龟年带着两人; 绕过兴庆宫侧殿小道; 穿过一个幽静花园,回头又朝阿泰道,“上回突然离开,可是找到人了?”
阿泰眉毛一扬,笑道:“果然被您发现了,李龟年大师。”
李龟年又微笑道:“‘大师’二字,愧不敢当。那日你认错了人跟了我一路,我本想着搭把手,不过既身负希林圣女真传,又有一众弟兄助阵,想必不难。”
鸿俊从这短短的对话之中,瞬间推断出了滔天信息。如今的他已不如初至长安时不谙机锋,当即想到李龟年会不会才是真正的獬狱?
“你是什么人?!”鸿俊凛然道,“李龟年,你是人是妖?”
“想什么呢。”阿泰哭笑不得,以扇子轻轻一拍鸿俊后脑勺。
李龟年却是哈哈大笑,阿泰道:“不过我确实曾怀疑过你,李龟年。那夜听你琴声,便觉不对,长史与弟兄们受困于狐妖失踪的那天,我也曾动了心思,说不定尾随你能找出线索……”
鸿俊:“!!!”
许久以前的某个真相猝不及防被揭开,原来那天阿泰说在桥下睡着,实则是去跟踪李龟年了!
李龟年悠然道:“其中波折,万分抱歉,只因有不得已之苦衷……到了。”
两人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乃是关押兴庆宫中有嫌犯却未定罪之人的别院,外头则有龙武军将士守着。
停步后,无人动手,阿泰眼望李龟年,李龟年明白其意,怀抱琵琶,沉吟良久,轻轻拨弄数下,紧接着如行云流水般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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