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只是坐着,两脚便如象腿般粗,滚圆的手臂裹着红布,像漆柱子,身体如拱门般宽大,怕有九尺长七尺宽,粗大的脖子上顶着个如水缸般大的脑袋,满脸横肉,脸上点了不少朱砂、黛青等色料,脖上挂着个长命锁,胸膛一起一伏,被颠得直喘气。
见了一众皇子,安禄山便发出如洪钟般的大笑,说:“这可劳动大伙儿啦。”言语之间,竟是十分活泼,李亨便道:“父皇正在宫中等着,不如先过去看看?”
“行!行!”安禄山被抬着过了朱雀正街,又朝两道百姓挥手。
其后,则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正朝人群里哗啦啦地撒钱,后面又有侍卫抬着箩筐过来,沿着两路倾倒出去。
一时满街铜钱声响,百姓们顿时欢呼,到处都是滚来滚去的开元通宝,险些引发骚乱,六军艰难维持秩序,不住高喊别挤别挤。封常清与李龟年险些也被挤出去,鸿俊正要叫时,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助他站稳,旋即放开。
李景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身上带着股尘土气,两人一同望向朱雀街中,只见百姓已欢呼雀跃,挤作一团。
旋即李景珑打了个手势,带着鸿俊,跟上安禄山的车队快步行走,而鸿俊回头一瞥,见阿泰、阿史那琼等人赫然在列,裘永思高出人群不少,眉头深锁,望向车队。
裘永思手指掐了个法决。
就在那一刻,车队中,落在最后的武士一回头。
李景珑暗道糟糕,忙打手势,裘永思装作低头捡钱,武士便再转过头去。这么一出,所有人停下脚步,不敢再追。
鸿俊震惊无比,望向李景珑时,车队已走远,李景珑一夜未眠,显然十分烦躁,打手势示意众人回去。
回到驱魔司内,鸿俊待要问时,李景珑便一摊手,说:“什么也没发现。”
莫日根道:“安禄山身边带的,该不会就是那四只妖怪?”
大伙儿都回来了,李景珑绞着胳膊,在案后沉吟不语,陆许朝鸿俊解释道:“昨夜它们离开的方位,是东北方,也恰恰好,是安禄山今天前来的方向。”
鸿俊道:“光靠这一点,怎么能断言那四只妖怪就在安禄山身边呢?”
“只是一个猜测。”阿泰说,“首先这四只妖怪突然间地出现,本来就很可疑,若安禄山先到长安,帝陵中再发生点儿什么事,反而容易让人联想到他。”
“嗯。”莫日根点头道,“安禄山进京,军队先驻扎在长安附近,等待这四妖的接应,很合理。”
阿史那琼道:“倒也不一定,万一那胖子完全不知情,妖怪只是埋伏在他的身边呢?”
裘永思匆匆进来,转身关上门,笑道:“方才我试了那么一试,果然被我试出来了。”
原来在人群中,裘永思刻意使用法术,那法术力量距离安禄山等人极近,是以落在队伍末尾的武士顿时察觉。
“看清楚长相了么?”莫日根问。
裘永思无奈摊手,答道:“看清楚了,不过是他看清楚了我的。”
众人:“……”
陆许说:“也可能是那武士本身就会法术。”
“我更宁愿相信是妖怪。”裘永思说,“人间流派众多,不一而足,但凡修道者,身上都约略带有正气,不像那厮,看我时带的是邪气。”
鸿俊想起那四名武士身材也十分魁梧,手长腿长,其时他与李景珑距离那几人最近。
众人讨论良久,无论如何无法与在墓中所见的黑色妖怪联系起来,然而鸿俊隐隐约约,总觉得它们有着某种奇怪的相似的地方。
“我觉得……长史?”鸿俊看李景珑低着头,还以为他在思考,竟是睡着了。
所有人一时无语,忙活良久,早已累得无以复加,都各自散了。鸿俊则上前去抱李景珑,他从小惯于攀山,膂力向来彪悍,随手扛个百来两百斤的东西不在话下,当即将李景珑打横一抱,抱回房去。
驱魔司中再次日夜颠倒,春日里四周极度安静,只剩下时不时的几声鸟鸣。
鸿俊在李景珑身畔躺了下来,李景珑则在睡梦里,无意识地将他搂着,抱向自己怀中。
正午时分,兴庆宫中,李隆基循例午睡小憩——这日安禄山归京觐见,耗费了他不少心力,白发苍苍的天子既要早起敷粉遮去面上斑纹,还得饮用参汤以抖擞精神。
诸事稍停后,午后李隆基便令杨玉环将安禄山好生安抚一番,自己则在寝殿中和衣而卧。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陆陆续续当有不少封疆大吏回往长安。十日后是郭子仪,下月则是哥舒翰、高仙芝等一众将领。每个人见了他,心里想必俱在揣测,帝君老了。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老?李隆基闭着双目,长长吁了口气,苍老并不可怕,可怕的,则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变化。兴许是今日见安禄山有感,节度使们对杨国忠的态度,令他再次意识到了某天当自己驾崩后,杨家必成众矢之的。届时撒手尘世,他也无法再保护杨玉环,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之意。
一阵风吹来,李隆基众多纷繁错杂的念头骤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耳畔听见一个声音:“也该醒醒了吧。”
“谁?!”李隆基那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起身,然则下一刻,更令他惊惧之事发生了。
一名身穿帝袍,雍容华贵的女帝沿着廊下走入,满头长发飞舞,厉声道:“李隆基!”
李隆基顿时大吼一声,被骇得魂不附体,他定了定神,再认真看时,赫然正是武曌!平生他最怕的就是祖母,犹记昔时自己尚身为青年,拜见武曌,那垂暮之气、老态龙钟之景,常让他生出对死亡的恐惧!
武曌眯着眼,缓缓张开手臂,道:“我大唐蒙赐天恩浩荡,当强兵习武,一竞千年大业!”
“是……是。”李隆基刹那脸色煞白,跪也不是,只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妖姬误国,陛下更听信谗言……如此不肖子孙,当有何颜面见我大唐列祖列宗?!李隆基!给我跪下!” 武曌虽死已久,那余威却着实了得,这么一喝,李隆基瞬间跪了下来,如筛糠般发抖。
“速思悔改!”随着武曌最后那声厉斥,“哗”一声先皇身躯化作无数光蝶,飞出庭院,就此消失。
李隆基惊疑不定,抖抖索索站起,一时如置身梦中,神情恍惚。
当日黄昏时,御书房内,李隆基眼中仍带着恐惧,与杨国忠、高力士、李亨数人沉默不言,及至外头通传“驱魔司长史、雅丹侯李景珑求见陛下”,李隆基方冷冷道:“宣。”
李景珑刚睡醒便被叫来宫中,一时还有些恍惚,李隆基终于忍无可忍,朝他怒吼道:“李景珑!你给朕解释清楚!帝陵内究竟发生何事!”
李景珑暗道不妙,来不及详询,说:“诸帝陵中,先帝尸身尚且完好……”
“朕问你。”李隆基语气森寒,明显已从杨国忠处得知了经过,冷冷道,“为什么会闹鬼?”
李景珑总觉有古怪,端详李隆基,神色一动,说:“陛下,最近可是有何异状?”
那话不问还好,李隆基瞬间火气更大,怒道:“李景珑!你好大的胆子!”
李景珑自然不敢顶撞皇帝,忙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恕罪,臣只想知道,宫中是否出了状况。”
“朕看见了先帝的幽魂。”李隆基颤声道,“亲眼所见,且非在梦中。”
李景珑:“!!!”
李景珑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暗道原来如此,这一出的布置,全在这里!
“三月十三夜。”李景珑说,“大理寺接获案件……”紧接着,李景珑将全案过程飞速朝李隆基交代了一趟,其中没有加入自己的任何判断。李隆基这些年里没少听大臣犯颜直谏,本来心里就有鬼,武曌一出现,顿时将他的恐惧推上了顶峰。
自午睡醒后,李隆基便颇有些魂不守舍,及至听完李景珑详述,最后问:“朕只关心,朕亲眼所见的,究竟是先帝魂魄,还是妖怪?”
李景珑正要回答时,杨国忠却冷冷道:“雅丹侯,回答之前,你可得想好了。”
李景珑瞥向杨国忠,若回答是妖,惹到李隆基面前,令天子受了惊吓,失职之罪在所难免;若回答是鬼,便可推卸责任,正中李亨下怀,却违背事实,有欺君之嫌。
“妖。”李景珑答道,“驱魔司尚在追查中,不意百密一疏,惊扰了陛下,罪该万死。”
李隆基沉声道:“该不会是谁唆使你,合伙整出来给朕看的一场戏罢。”
李景珑闻言色变,顿时道:“陛下!如何会这么想?!这绝不可能!”
李亨霎时面如土色,只见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耳畔,低声说了句话,李隆基又恢复了往昔的威严,说:“皇陵案移交大理寺,朕倒是要看看,能查出什么!李景珑关押宫中候审,传驱魔司成员对质录押!”
“陛下。”李景珑道,“臣还有一言禀告!”
李隆基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侍卫便将李景珑带了下去,李景珑心念电转,转头往书房望去,关上门前,杨国忠则朝他望来,嘴角现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栽赃嫁祸
御书房内; 李隆基又朝李亨说:“朕累得很; 你下去歇着罢。”
李亨只得告退; 一时李隆基身畔唯剩杨国忠、高力士二人; 高力士赔笑道:“殿下尚小; 情有可原。”
“亨儿情有可原。”李隆基道; “李景珑却罪无可恕,为了演这么一出戏; 竟是斗胆敢去刨李家的祖坟!”
高力士吩咐侍卫将人证带上来,不多时来了个人,正是太子门下宾客。
“三月十八夜。”高力士说,“你可见太子往何处去了?”
“回禀陛下; 各位大人。”那宾客倒是识趣; 说,“太子当夜备车,往驱魔司去,这事儿; 乃是几位大人,协同殿下,与驱魔司一同出的主意。”
“你都听见了什么?”李隆基气得全身发抖,说,“细细说来,朕不追究你。”
宾客显然是被高力士用重金所收买后; 安插在李亨麾下的一名小谋士; 早已得了高力士授意; 当场编了个故事:
太子如何希望劝李隆基不再沉湎美色,恰好借李景珑驱魔司的法术,装神弄鬼,以吓唬陛下云云。于是李景珑与太子商议好,前去帝陵取作法材料,孰料后面越搞越大,李景珑恐怕控制不住,欲提前收手。太子却极其坚持,是以有了那夜,李亨前去说服李景珑。
听完以后,李隆基想起方才李亨那脸色,确实与李景珑之间似曾有话未说。当即半晌不作声,高力士便挥手让他下去,又朝李隆基道:“陛下,臣先前听此人所述,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便未禀告,当真罪该万死……”
李隆基示意不必说了,而杨国忠又道:“陛下,还有一人证,现在传来听?”
第二名人证到了,在书房内先是叩拜李隆基,称道:“微臣大理寺丞程筱,拜见陛下。”
“李景珑如何干涉、介入帝陵之事?”杨国忠问。
“他说……既是驱魔司接管,便由驱魔司从头查到尾。”程筱答道,“大理寺不可再干预。”
“你入昭陵时,可曾看见一条黑色的龙?”杨国忠又问。
李隆基听到时,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不曾看见。”程筱认真答道,“孔鸿俊那么说,可我从未见过甚么黑龙。”
“帝陵中有什么异常?”杨国忠再问道。
“启禀相国。”程筱答道,“乾陵内异常不大,地面甚至没有脚印。唯一异常的,就只有死去的兵士们,最后李景珑麾下妖怪,令我随从闻了一种药,回来以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内容俱在笔录里,还请陛下、丞相、高将军过目。”
杨国忠正要让程筱下去时,李隆基却道:“听闻你与李景珑乃是旧识?”
程筱便又躬身,李隆基又说:“你对此案如何看。”
“鬼神之说,实乃虚妄。”程筱答道,“也不知为何,似乎自去年伊始,长安的怪事慢慢地多了起来,坊间都传……”
李隆基脸色一变,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杨国忠忙道:“罢了,下去吧。”
李隆基却道:“说就是,朕赦你无罪。”
“国之……那个,必有妖孽。”程筱低着头,答道,“将国运寄托在这虚妄之说上,便容易传得谣言四起,既有驱魔司存在,百姓便相信有妖怪,这也是必然。”
“妖怪,乃是朕亲眼所见。”李隆基仿佛变得更苍老了,倚在榻上,闭着双眼,说道,“朕也不愿相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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