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条案用衣袖擦拭一番; 便打开书篮子掏出笔墨纸砚等物。摆好砚台,拿出墨锭并一个装了水的竹筒,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 才持起墨锭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经抄了一卷《大学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现如今抄的是《论语集注》。这《论语集注》与之前两卷不同; 共计有十卷; 薛庭儴如今不过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后,他执笔蘸墨,便浑然忘我地抄了起来。
他的笔速并不快; 因为他要一面抄; 一面试图融合记忆。他在抄完那卷《大学章句》后,曾试着背过一次,虽不能完完整整记下; 但也能记个五六成。
应试之道考的是制艺文章; 也就是所谓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 代圣人立言; 从朱子所著的四书集注中阐发,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书,并能将这些注释一字不漏的记下。
之前薛庭儴的记忆说不上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多费些功夫也能记下。可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飞速增长。可能是梦里那个他曾学过,现在他只需巩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光这些还是不够的,可他之前的学业落下许多,如今也只能从此着手。
转眼间大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姗姗而来。
此人便是昨日发书时出现的老者,也是负责教授乙班的先生。据毛八斗说,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规矩甚严。别看能进此学馆的学生岁数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讳,说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却是个老秀才。
俗话有云穷秀才,富举人。秀才若是廪生,还能得些廪米、膳金,可若不是,还是得自己谋生。除了可优免一定赋税和徭役,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学馆发下薪资度日,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极为清贫。从他的这一身已经洗白了青色长袍,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当然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么详细,还要归功于无事不晓的毛八斗。
孟先生讲课十分严谨,一视同仁的态度,从四书中的《大学》开讲。
先念诵一遍,而后开始逐字逐句讲其中的经义和典故,并时不时抽查一人站起来复述。
若是复述的对,自然是好,若是复述的不对,这名学生便会主动去了讲台,由孟先生亲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用来练字。
薛庭儴之前就听说这打手板,还只当是笑语,毕竟除了初开蒙之时,很少会有先生再打学生手板了,没想到如今入了学,倒是亲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说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个学生因为复述的不对,挨了五戒尺。接下来孟先生再讲之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开小差了。
之前开小差的人其实挺多,因为有的老生已经学过这大学了,可能还不止一次。如今又来,难免觉得没有趣味。
“别以为让尔等从头开始学是在害尔等
第32章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毛八斗没料到自己不过随口之言; 竟然惹出这样的乱子。
别看他平时不着五六的; 实则不过是个少年,也清楚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不可以惹。
这‘惹’的意思很宽泛; 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连申这种; 别人比他学问好,人缘好; 也没有什么人品德行上的有失; 这种就是不可以惹的。
还例如像贺明这样的,学业倒是超出他许多,可惜德行不好; 气量狭小,这种人他嘴上从来不留情。
两人之所以会有嫌隙; 也是基于此; 当然也是有旧怨。
“贺明,你别让你的狗胡说八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说的; 这小子超过于兄、胡兄许多; 定能一举考上秀才,难道你这不是讥讽于兄胡兄没有考上秀才?!”这矮胖少年不亏毛八斗给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样也看不出如何; 没想到如此牙尖嘴利; 还会颠倒是非。
同样一句话; 不过只少了几个字; 就把意思全然颠倒了。
毛八斗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而那边围坐在于子友和胡连申身边的几名学生,俱都出言斥责。
“真是不知所谓,如今这乙班学生越来越参差不齐了!”
“可不是,竟妄图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谓无知者无畏……”
所以说学问深的人就是不一样,骂起人也格外不一般。脏字一个没有,却比有脏字的要损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学生在学馆里本就是拔尖儿的存在,无不被乙班的学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与对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点拨。或是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哪天对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个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与之相比,几个学业明显垫底者,自然受人摒弃。
“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点被学馆清退。”
“据说,是他祖父亲自来求馆主,馆主才容他留在这里。”
“哪里是据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你是没看见他爷爷求馆主那模样……”
嗡嗡的低声议论在四周响着,属于人性的恶意在此时展露无遗。
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曾有过此种遭遇,其实在这个时候,作为当事人宁愿是大声唾骂,或是撸起袖子直接干架,而不是这种秉持着君子之道悄声议论。
让你有怨无处诉,有气无处撒。
毛八斗气得浑身直抖,胖脸红似滴血。
那边,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饭吧,无关紧要的事,不用太过上心。”
“好一个无关紧要,于兄大智慧!”胡连申抚掌赞了一声,眼神淡淡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便移开了。
“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个无关紧要,一个夜郎自大,即是说毛八斗狂妄,又在说薛庭儴恬不知耻。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然连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还请万万不要听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时失言,与庭儴并无关系。”
东角处,两张桌上笑语声声,没人往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拉着他:“好了,八斗……”
“我可证明毛八斗确实并无讥讽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过是说笑玩闹,言语之间也对于兄胡兄多为推崇,以两位为榜样,他的话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张桌上的陈坚突然说话了。因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几人之前并未看见。
“你——”毛八斗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陈坚帮自己说话了。
因为陈坚的话,东角处两桌人再度看过来。
“你能证明?你凭什么证明?”站在旁边看笑话的贺明道。他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让人品出讥讽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人俱是笑了起来。
“他也敢给人证明?证明乃是一丘之貉吗?”隐隐的,不知是谁在说。
陈坚当即眼神一暗,垂下头来,缩在桌下的手紧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说话,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定力就变得很好。有时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说该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总觉得这种争执像似孩童们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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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带陈坚去东篱居。
想了想; 休沐就一日; 时间他还另有用处,便抽了个中午,跟斋夫说只出去半个时辰买些东西; 斋夫便将几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东篱居; 只有阿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
问过之后才知道,陈老板在后面小院。
薛庭儴经常来这里; 和阿才也熟了; 便带着三人往后面去了。素来话多的毛八斗来到这种地方,也不敢胡言乱语,十分老实。
陈老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 葱郁的大树下一把躺椅,躺椅旁放了张小几; 赛过神仙的滋润。
见薛庭儴来了; 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么今儿有空来?”眼睛却放在廊下陈坚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陈叔,是这样的; 我有位同窗……”他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拿出陈坚的墨宝给陈老板看。
陈老板接过那本册子,随意翻了几下,翻着翻着; 动作便凝滞了。
良久; 他才轻吐一口气; 有些失笑道:“我说你小子字不错; 没想到此子的字与你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还略显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锋芒毕露,隐隐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扑来,不如你的正雅圆融。所谓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梦里就是如此。他为人伪善、笑里藏刀、口腹蜜剑,在遭受那次大变之后,便以改往日秉性,变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记得梦里有人骂他:“竖子奸邪,表面伪君子,实则真小人。”
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却教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没有三纲五常。看似薛首辅对下温和,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实际上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却藏着狼子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陈焕之不同,他从来是桀骜不驯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实则内心有方正。
这样的人注定活得坎坷,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外露,也正好为他这种小人攻击。就好比他这次结交陈坚,目的又何尝单纯。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陈老板不过是几句漫不经心的话,竟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至于陈老板更是不知,他合上册子,问:“不知你所说的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过去,将陈坚叫了过来。
陈坚并不知道这期间还发生了这么多隐晦,有些忐忑的走过来,作揖行礼。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还在读书,若想下场考功名,锋芒太露的字与人观感不佳,以后当得多多注意才是。”
“谢谢陈老板的指点。”
陈老板边笑边道:“指点不敢,也别叫我陈老板,就叫我陈叔吧。我这里有不少书,都需找人誊抄,若是你愿意,就和庭儴一样,抄一卷付你一两的笔墨钱。至于纸张和笔墨,就由我这里出了,待会儿你去找阿才,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之后,薛庭儴又和陈老板说了几句话,陈坚去领了纸墨,四人才一起出了东篱居大门。
“一卷一两银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羡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里面憋了半天,此时出来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是因为阿坚字写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坚,你也可以一卷一两银子。”李大田最喜欢老实人说老实话。
“啧,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欢戳我痛处了。”
那边两个人笑闹,这边陈坚对薛庭儴道:“谢谢你,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陈叔肯定给我开不了这么高的价钱。”
“谢什么,大田不是说是你的字好。”
“反正还是谢谢你。”陈坚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紧了紧捏着书袋的手,那里面放着东篱居给他的宣纸和墨锭:
第34章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木盒子大约半尺来长; 里面垫着块儿亮缎; 其上放着一根木簪子和一对耳坠。
簪子是老桃木做的,整体呈深褐色,簪头是朵芙蓉花; 根部包着银; 花蕊处嵌着半个指甲盖儿大小的芙蓉石。
芙蓉石品相很好,虽是不大; 但极透。质感圆润、色泽娇嫩; 犹如娇艳盛开的芙蓉花,不负它芙蓉石之名。
无论是从配色和工艺上来看,算得上木簪子中的上品了。
那一对耳坠子也和簪子是同样的材质; 呈水滴状,看起来素雅而不失娇俏; 女儿家一看就会喜欢上。
招儿也是女儿家; 也喜欢美丽的事物,只是她日里太过忙碌,也是之前太穷; 这样的物件都是买不起的。此时有这么几样首饰摆在她面前; 还是小男人买给自己的,她莫名就有一种的欢喜感。
见她眉间的喜色,薛庭儴松了口气; 他本是还怕她又说自己乱糟蹋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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