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暴脾气的南湾派出所民警已经跳着脚地骂了起来,陶然却轻轻地皱起眉。
仅仅是家庭矛盾,母亲去世的时候没回家这点事,确实会让人心存芥蒂,谁家有这么个亲戚,提起来大约也没什么好话,可是为什么尹平对老煤渣有那么深的憎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陶然甚至觉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扑过去了。
他顺路开车送民警回派出所,就听南湾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义愤:“您瞧见没有?就这素质——我跟您说,这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陶然一愣,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那正义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对不起别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谁都高、嚷嚷得比谁声音都大——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是东西,越心虚就越这样,好像叫唤一下,就能把良心镇住似的。嘿,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独吞家产么?”
陶然心里一动。
这时,他带出来一起拜访尹平的同事开口说:“终于传过来了,网速太慢了——陶副,他们调阅到了老煤渣当年的供词,纸制扫描的,刚才信号不好,我才打开……唉,这个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谁能想到他背信弃义做伪证呢?市局和前辈们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问:“嗯?”
“罗浮宫那场大火嘛,这个老煤渣也在里面,差点没逃出来,”同事一边翻看旧档案的扫描图片,一边说,“还算他机灵,没烧出个毁容破相,逃出来的时候双手在一个铁栏杆上扒过,整个被烫掉了一张皮,当年连指纹都没录。”
陶然猛地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骆闻舟和费渡已经回到市局。
“骆队,查到你方才发过来的那个女的了。”
骆闻舟有些意外:“这么快?”
跟着王潇进入卫生间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征不算有辨识度,而且只有一段视频的截图,即使是警察,搜索起来也十分有难度,除非……
“这个人有案底。”同事说。
“朱凤,女,四十二岁,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门买菜,与人发生争执,对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连捅八刀,送医院就没抢救回来,后来证实这个凶手有精神病,家属说是一时没看住,让他跑出来了。据说审这个案子的时候,凶手在庭上看见死者家属朱凤,还嬉皮笑脸地朝她做鬼脸。后来这个凶手被关进了安定医院,朱凤一直觉得他是装病,事发半年后,她带着刀试图闯进精神病院报仇,未遂,被医院逮住报警了。”
“精神病?”骆闻舟听着这案子,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第一次画册计划时候调档研究过的一个案子,”费渡说,“除了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结案,记得吗?这个精神病凶手和其他有嫌疑没证据的涉案人员后来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骆闻舟的瞳孔倏地一缩。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打摆子似的震动起来。
骆闻舟:“陶然,什么事?”
“我怀疑一件事,”陶然把车开出了一路残影,路过一个大坑,他直直地踩着油门冲了过去,警车在崎岖的县城小路上几乎是连蹦再跳,“闻舟,我怀疑当年出卖顾钊的线人不是老煤渣!”
骆闻舟:“不是老煤渣是谁?”
“是尹平,老煤渣的双胞胎弟弟。”陶然说话间已经一脚急刹车把车停在了尹平楼下,“我没有证据,是直觉,说不清楚――尹平对他哥哥的线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见到我工作证之后,态度十分恐惧,我猜是因为看见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谈话间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们家的家庭情况,还有,他老婆无意中说了一句‘大伯不会回来’,尹平还说他哥早年间往家里寄过钱,但他描述的地点太分散了,而且长达几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么人,难道几年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吗?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几天就换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能给谨小慎微的老线人带来安全感。
这听起来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饰两角,而且分得并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为了哄骗老人。
老煤渣活在边缘,亲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响谁,大概世界上也只有亲妈会真心诚意地牵挂他。
陶然三步并两步地顺着楼梯飞奔上楼:“以及指纹――老煤渣当时从罗浮宫出来以后直奔医院,双手在火场中被重度烫伤,当时没法录指纹,你知道双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没法伪造的就是指纹,我刚才看见尹平戴着手套,手上也有烫伤!”
骆闻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蓦地抬头。
“警察,开门!”
“尹平,麻烦跟我们回市局配合一下调查!”
破木门打开一条小缝,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开门:“他……他刚才出去了……”
“去哪了?”
“说是去单位有点事,骑车走的……”
陶然转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区分局、交通部门,搜一辆红色电动车――”
136。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湾县城就像一张刚动了大刀子、尚未消肿拆线的脸,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急躁得有些狼狈。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暴土狼烟的建筑工地,旧人们熟悉的街道,都一条一条地分离合并,曾经用脚丈量过的土地,如今却连轮子都转不清楚了。
时代是破坏一切的推土机,可悲的人们自以为“深埋”的秘密,其实都只是顶着一层浮土,轻轻一吹,就会露出遮盖不住的丑陋身躯。
从浩浩荡荡的拆迁打破小镇的平静生活那一刻开始,尹平就知道,自己离这一天不远了。
十四年前他盖上的土捉襟见肘,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
漆色斑驳的红色电动车在冻土上飞驰,打了个滑,刮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后视镜,后视镜掉下来摔了个稀碎,电动车也跟着一起飞了出去。
尹平瘸着脚爬起来,身上的泥都没顾上拍,一把拎起车把摔歪了的电动车,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烧烫伤痕。被刮掉后视镜的车主正好从路边小超市里出来,追了几步,眼见肇事者绝尘而去,跳着脚地破口大骂几句,拿出手机报了警。
这一条报警信息透过巨大的网络传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红色电动车成了被锁定标记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飞快地对电话里的骆闻舟交代了一声,“我马上带人赶过去。”
骆闻舟那边似乎想说点什么,陶然却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去。”
骆闻舟:“等等,我给你叫……”
“支援”两个字没来得及顺着信号传出去,已经被挂断的电话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当年出卖顾钊的人,那他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这个人太重要了,谁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得这么猝不及防。
尹平几乎能听见西北风刮来阵阵的警笛声,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挣扎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干涩的眼睛被寒风冲出了泪水,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个同样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双胞胎,好像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人。
可从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来,总是说“学习好的”那个是哥哥,“听话的”那个是弟弟。
“听话的”,这评价实在熨帖,狗也听话。
长大以后父亲去世,他们俩又变成了“在外面闯荡”的哥哥,和“没什么出息接他爸班” 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其中一个却好似将另一个人的运气与才华一并偷走了——就连女朋友,尹超的那个也比他谈的看起来“高级”很多。
不过好在,尹超这桩婚事后来黄了,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杀了。尹超从他这里“偷走”的运气好似一股脑地反噬了回来,从那以后,老大就像变了个人,工作也辞了,世界也不闯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地不知在干什么,还干脆跟家里人断了联系。
逢年过节,他妈总要先求神拜佛地烧一通香,等着大哥尹超中奖似的从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时候,尹平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是有点幸灾乐的,多年压抑的嫉恨好似旷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风吹过,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每次看见他老娘落寞的脸色,他都很想快意地问她——你不是开口闭口都是尹超吗?你不是天天说他有本事、有魄力吗?他魄力大得连家都不回,到头来,还不是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给你这老不死养老送终?
可是很快,尹平就发现,不管那个阴影似的大哥变成什么样,他都是老娘的心头肉,不管自己每天多么勤勤恳恳地上班养家,在偏心的老母亲眼里,依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那段时间尹超不知有什么毛病,从市里搬回南湾镇上了,在离家不远处租了个民房,尹小龙生日那天,他竟然还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他们家的饭桌上,买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尹超说,他最近赚了点钱,想起老娘以前曾经珍藏过一张豪华游轮的广告,自己这么多年没孝顺过她,终于有能力给她实现梦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给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报了团,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锅炉房最忙的时候,尹平觉得这时候请假,单位领导那边交代不过去。尹超却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要是实在没时间也没办法,反正一人两万,钱已经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们家那傻老太婆听说了这个价格后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万块钱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连一个礼拜假也请不出来?岂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经确准老大是不怀好意,是想害自己。可是愤怒之余,他又觉得不对劲,那个年月,两万块钱对于平民老百姓来说,实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这么多钱害他丢工作吗?
下这么大本钱,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划得来了。
于是那天晚上,满腹疑虑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后面,一路跟回了他在镇上落脚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吓人,尹平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发现,幸亏南湾镇他地头熟。
然后他亲眼看见几个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里。
尹平连大气也不敢出,恨不能钻进墙角的耗子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尹平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老煤渣,你给你们家人报了一个什么玩意?游轮?这就想躲过去啦?我告诉你,就算是航空母舰,说让它沉底,它也得沉底。时间不多,来点痛快的吧,给你一宿时间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万、现金,还是要你妈你弟弟你侄子的脑袋?”
尹平听得半懂不懂,却又如堕冰窟,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老大,却没料到老大居然还能超出他的想象!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严冬深夜里差点冻成一条人干,直到那些人走远,小平房里亮起黯淡灯光,他才行尸走肉似的钻出来。
尹超一脸凝重,看起来是正要出门,门推开一半,看见尹平戳在门口,惊呆了。
尹平软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问出老大在给一个警察做线人,代号就是“老煤渣”。尹超说,他们在调查一桩很危险的案子,恐怕已经打草惊蛇,警方内部有人向嫌疑人泄密,现在他们不知道从哪知道尹超也搀和在其中,威逼利诱地找上了他。
尹超没和他说具体是什么案子、哪个警察,可是尹平听了只言片语,就已经吓疯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钱、赶紧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闹得心烦意乱,对他说:“我本来想借着旅游,暂时把你们送走,没想到也被他们发现了,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今天先在我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档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过的人保护你们。”
尹平连滚带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会吧,啊?黑/社会不能惹啊,警察来了又走,可是这些人真能阴魂不散,一个漏网之鱼都能让你家宅不宁啊!妈都快七十了,还有小龙……小龙还小呢!你不能——”
尹超急匆匆地甩开他:“别添乱,我会解决。”
眼看他甩开自己就要走,尹平急了,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个烟灰缸,照着老大尹超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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