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站迟了片刻才有人接听,因为现在战事太复杂,各种信息潮水似的往通讯站里涌,工程部的值班员都忙疯了,连实习生都被抓来做记录工作,接通周六的“实习生”,正好是陆必行的学生薄荷。
此时,第七星系第一批难民刚刚穿过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点,图兰这边早已经准备好了安检通道,只放非武装星舰入内。
最后一架星舰冲过跃迁点的时候,尾部是烧着的,像个断尾逃生的蜥蜴,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同伴被海盗追过来的导/弹吞没,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没命的往前跑。
第119章 第119章
“武装精良; 向来是联盟传统,我们当年就是靠着这些; 才完成了联盟的大一统……”
有人好像在他耳边说话; 那声音很熟悉,是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腔调,透着娓娓道来的味道。
这是谁?
“可是近年来,我总是在想; 大一统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好事吗?”
“当狮子不再捕猎的时候; 爪牙就会退化,我们知道; 军委每年要花大笔的钱,砸在那些用不到的机甲和导/弹上; 军工厂不停地往上罗列数据,不停地更新产品,然后拉着它们在纪念日的阅兵上展览; 再给记者们拿去拍照惊叹; 就好像他们真干了点正事一样; 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在过剩; 连军工也一样。”
“但是反导系统他们不搞; 军事理论他们也不研究,为什么?因为没有效能; 没有漂亮的数据; 不能拿出去展览。”
“我们生活在一个太美好的世界; 不受外界威胁。你们知道原始人吗?地球时代; 那真是个很可怕的时代,近百亿的人口,全都挤在那么一个小小的行星上,行星上有限的几个大陆被无数国家和政权瓜分,什么东方、西方、中国、美国……有成百上千种意识形态。他们一天到晚要为那点有限的资源争啊抢啊,有些人每周要工作一百多个小时,还有些人无法满足起码的生活需要,他们今天结盟,明天又背信,今天共荣友好,明天就又军备竞争,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每天晚上躺下,都像睡在圆枕头上,担心不怀好意的邻居们虎视眈眈,你们去历史博物馆问问他们,敢不敢把所谓‘国防武器’当模型玩?”
“可是我们呢,我们没有‘国’,所以也没有‘国防’,要我说,联盟坏就坏在你们那位杰出校友大师兄陆信手里,他把域外的海盗打得太惨了,逼得他们远离人间,成了神话里的妖怪一样,你们会在自己家里修筑陷阱,提防妖怪来袭吗?”
“哎,年轻人,我讲的这些有那么无聊吗?怎么困成这样,醒醒,我说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位同学呢,静恒……”
“林静恒!”
对了,那是乌兰学院的军事理论史,第一堂课,院长当年请来了伍尔夫老元帅做嘉宾,在礼堂开公开课。
“理论”就算了,还“史”。林静恒作为一代任性的偏科王,当然是找个旮旯补觉,不料因为熟,他被老元帅重点关照,同学为了叫醒他,用胳膊肘重重地杵了他一下,金属制服袖章正好戳到他太阳穴,一下把他扎醒了。
林静恒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的血迹已经糊住了他的视线,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生态舱里,身上的剧痛与麻痹感让他的意识只有微弱的一线——跃迁点爆炸的范围太大、来得太猝不及防,整个七八星系联军几乎全被卷了进去,巨大的能量无可抵挡地穿透了防护罩、重甲机身,一切……几乎片甲不留。
湛卢在最后关头,启动了“危机”模式,罔顾主人的一切命令,就地变形为生态舱,将林静恒卷在了里面。
“先生……”
“先生……”
林静恒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胸口以下,更无法回答,只能在堪堪连着的精神网上给了湛卢一点微弱的回应。
他处在半昏迷的特殊状态里,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分不清过去和现实,然而很多事情,却仿佛忽然分明了起来。
他又想起那堂被当众点名叫醒的公开课堂。
老元帅有意刁难他,让他讲一讲对“大一统”的看法,讲得不好,这门课就不用参加考试了,直接重修。
十四岁的林静恒正在梦游,脑子里空白了半分钟,也不知道人家刚才在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大一统……大一统的社会弊端其实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信口开河,“比如说……比如我们和猩猩是近亲……”
课堂里哄堂大笑。
“……本来就是近亲,这有什么好笑的,一氧化二氮嗑多了吧你们?我们的基因里本来就有毁灭和死亡的冲动,把自己划入某个阵营,跟另一个阵营的人对立、甚至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最基本生理需求之一。原始人们说的‘爱国’、‘为民族而战’既有经济原因,也是顺应人性。理论上说,对于一个政权,内外矛盾和内部矛盾是此消彼长的
第120章 第120章
陆必行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颠倒的大梦; 没什么情节,只是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周身处处不由己的岁月; 四肢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着。
他自觉是个不太偏激也不太执着的人,天性里就带着一点能随波逐流的轻快,不管遇到什么事; 他总有办法让自己想开一点; 不大会钻牛角尖; 因此也鲜少会做这种困兽似的梦。
冥冥中,却又好像有什么在不安地催促着他; 要快点醒过来; 快点醒过来……
陆必行挣扎着,突然; 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了,他自由了,陆必行回头,见方才捆住他的; 是一座巨石罗起的丰碑; 轰然倒下,落地化作了尘埃; 他有点惊骇;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梦里来不及细想; 本能地往前跑去——
强光刺进了他的瞳孔; 他的双脚落了地。
医疗舱已经修复了他劈开的指甲,也将他未能完全代谢的麻醉药中和掉了,按理说,他的身体是最佳状态,可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就是觉得心跳得很快,胸口那一点地方不够用,心脏东/突西撞,他胸闷得想吐。
“陆老师……陆老师醒了!”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在银河城的地面指挥部里。
“陆老师。”图兰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讯视频里,她好像正在行进中的机甲里,脸上带着硝烟之色。
陆必行一见她,断片的记忆立刻清晰了,额角青筋暴跳,泥人也带三分土性,何况他只是比较有修养,并不是真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但他仍然不习惯对人口吐恶言,因此只是冷冷地瞪着图兰。
图兰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开口,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重点:“方才撤离难民的时候,总长所在机甲出了一点小故障,因脑震荡进了医疗舱,医疗舱在对他进行全面扫描,发现他大脑里有一个肿瘤……”
陆必行皱了皱眉:“严重吗?”
“还好,”图兰声音很轻柔,几乎有点低眉顺目的拘谨,神态不像女将军,倒像个第一天上班的小护士,“小手术就能解决,只是总长身体一直不好,年纪又大了,恐怕会卧床一阵子,希望您能暂代总长职务……”
图兰居然用了敬语,陆必行心里“咯噔”一下,打断她:“你把我放倒了多久?总长回来了,那林呢?”
图兰哑然。
陆必行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站起来,就在这时,通讯视频中,图兰所在机甲发出警报:“能量警告,能量警告——”
“卫队长,他们后路被封,要狗急跳墙了,可能想强行突围!”
“突你妈!”方才还柔声细语的图兰脸色蓦地一变,露出了血气,“海盗不死你们自己死!”
“卫队长,四分之一个航行日外,海盗先锋正在向我们冲过来。”
图兰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必行,突如其来的紧急战事简直救了她一命,立刻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战斗里:“收到,火力预备,第四军团——福柯带人守在跃迁点‘573’……”
陆必行站起来,一把推开紧跟着他的卫兵,直接用他的权限调出了指挥中心记录在案的所有命令往来。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纷乱的战报——大批七星系难民入境,林静恒下令引爆跃迁点……从未用过的秘密航道坐标泄露,反乌会海盗从天而降……
反乌会来得太快,闯进秘密航道时,那里只有黄鼠狼和独眼鹰两支小巡逻队,加起来只有二十八架小机甲和两架中型机甲,这两支巡逻小队生生将凶残的入侵者拖了二十分钟,等到增援,目前几乎全部失联……
为了阻断海盗来路,周六带着他负责的巡逻队,总共十四架机甲,闯进海盗阵营,用自己的机甲引爆了秘密航道……
陆必行的阅读速度向来像个超人,然而此时,那些字他分明全都认识,意思却怎么也看不懂。
他不得不扣着字眼,逐字逐句地去分析句子的主谓宾——
独眼鹰……失联。
周六……引爆了秘密航道……
引爆了……
引爆了……
所以,林静恒呢?
“陆老师!”卫兵一把扶住他。
陆必行好像个死机的人工智能,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卫兵的手,只好下意识地冲着对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卫兵被他这一笑吓得魂飞魄散:“你……你需不需要一支镇定剂?”
陆必行心里茫然地想:我能做什么?我得做点什么。
“不要镇定剂,”他声音很小,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别人的话音语无伦次地做出回答,“总长……总长不是让我暂时……总长让我暂时干什么来着?”《
第121章 第121章
湛卢的系统非常复杂; 哪怕备份在家里的这部分没有他作为机甲核的大部分功能,也远远超出了陆必行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和常识——这不奇怪,湛卢在北京星上跟着林静恒的时候,除了陆必行,其他人都看不出来他根本不是人。
据说湛卢光是身上的可变形材料; 每克就价值六百万第一星际币; 这种造价,除了联盟中央,没人造得起; 又要有多么高精尖的技术,才能配得上他那身“皮囊”呢?
陆必行以前想象过,但现在; 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湛卢就像是一道解不开的题,陆必行查遍了所有他能接触得到的材料; 但越是钻研; 越是觉得无望,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无边的大沼泽里,举步维艰。整整三个月; 全无进展。
这不是陆必行第一次经历失败; 他也曾经异想天开; 打算设计出一种适合空脑症的机甲。也是在无数次尝试后,终于以失败告终。然而那只是他年少轻狂时万千梦想中的一个; 像远古地球时代的少年仰望漫漫天河; 纵然也带来过痛苦; 那痛苦却终究是炽热美丽的。
可是现在,如果他无法修复湛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陆必行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第一百天,早晨,刺眼的阳光把他从沙发上唤醒,他撑了自己一把,变形沙发这次却没能成功领会主人的意图,又死缠烂打地把他包裹在了里面,陆必行叹了口气,推开糊在下巴上的软布,坐起来,盯着沙发一角醒盹。
忽然,他散乱的目光渐渐聚焦,发现自己手指下面,有一根掉进了沙发缝里的头发。
陆必行猛地坐直了,变形沙发也连忙跟着他绷紧了皮。接着,他近乎虔诚地俯下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发丝,一只手往外拉,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那根头发不长,圆柱形的发根,很直,颜色深得不太常见,几乎接近纯黑。
是这个房子另一位主人留下的。
陆必行就捧着那根头发,发了三个小时的呆,直到客厅里的家用医疗舱对他提出了警告,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用镊子把头发夹起来,放在了实验用的玻璃片里密封好,过了一会,又仿佛觉得不甘心,找了一台打印机,用树脂打印了一颗圆珠,把那根头发包在了里面,乍一看,像一颗剔透的发晶,贴身放好。
然后他一边起来去刷牙,一边顺手翻阅自己头天晚上写的笔记。
隔了一宿,他感觉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于是果断将个人终端里的笔记删干净,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百次删自己的笔记。
陆必行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胡茬遍布,衣衫不整,胸口有一块刚沾的水渍,皱巴巴的,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脸颊凹陷,许久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几乎快要垂到肩上,自来卷显得越发凌乱,还在没精打采地滴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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