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戎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忽然被陆璃抬手照颈后狠狠敲下去。
单手托住无力栽倒的健硕身躯,苏时抬起目光,平静地落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推开的门外。
御林卫低头快步进来,将宋戎搀至偏房安置妥当,门口的人影变得稀疏,明黄色的身影便再无遮拦地落进他眼底。
苏时从容抬起目光,迎上少年天子复杂的眼眸。
“右相当真杀伐果断,皇叔那般护着右相,居然也说下手就下手了。”
已经被他看到,宋执澜便也不再躲避,缓步走进去。还未及彻底变声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隐约显出稍许沙哑。
看着小皇帝毕竟还缺些火候的狠辣架势,苏时哂然一笑,淡声开口:“按照前事来看,摄政王若是再为我与皇上起冲突,保不准就要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胡说!”
目光骤然收缩,宋执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咬牙继续寒声道:“朕不过就是不愿见皇叔护着你,只要你死了,朕绝不会再难为皇叔分毫!”
“好。”
苏时轻扯唇角,语气反而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叫宋执澜胸口莫名冰凉。
他不知道陆璃为什么竟会答应得这样痛快,明明那人恨不得什么事都与他作对,重伤垂死也不肯朝他稍许示弱,千夫所指也不肯对他低头半分。
可这一次,当他终于逼着自己分明显出杀意的时候,陆璃却答应了。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无限怒气,恼怒着自己的软弱不定,也恼怒着那人仿佛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高傲从容。
宋执澜终于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领口,声音透出无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应?”
苏时依然坐在榻上,任他扯着,平静地抬起目光:“生死无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他的语气很普通,宋执澜却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猛地松手退开几步,错愕地望着他。
陆璃在求他。
重兵围困,抄家逼迫,朝堂论罪,那个人都从来没有过半分示弱,更从没提过一个求字。
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隐蔽愿望终于达成,偏偏丝毫不觉得欣悦畅快,胸口反而滞涩得喘不上气,叫他的声音都几乎有些发抖:“你要求朕?求朕什么?”
“皇上仁慈,就准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罢。”
榻上的人垂下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态,却至少已温和下了语气,安安静静地继续说下去:“过了那一日,要杀要剐,都由皇上,臣绝无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
他的话忽而被冷然打断,宋执澜的目光无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显出几分讥诮。
“朕曾发过誓,不斩奸相,绝不登基。”
怪不得陆璃总是这样一副有把握的模样,怪不得无论被逼迫到哪一步,对方似乎都不为所动,原来打得是这份主意。
宋执澜冷笑着走近他,抬手挑起陆璃的下颌,目光落在那张精致清秀的面庞上。
“你还记得,对吗?十年前,朕曾经同你约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亲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亲口替朕念诵诏书,看着朕登上祭天的礼坛……”
他的眼里几乎已经滴出血来,唇角的弧度却越发冰冷:“时至今日,你还以为能回得到那个时候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终存着这份执念,原来是还有着这样一份约定。
苏时终于了然,侧头避开少年天子失礼的逼迫,抬眉无奈轻哂:“皇上说得是,那就算了。”
沉默片刻,又缓声道:“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么?”
他的声音里终于尽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隐约显出些熟悉的温和,叫宋执澜忍不住屏息,下意识退开两步。
不过是软化人心的伎俩而已。
狠狠压下心底那一丝酸涩动摇,宋执澜的神色重新狠戾下来,语气冷嘲:“穿了吉服,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从来不肯跪朕么?”
话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终于纵容般的无奈轻叹一声,豁然敛袖起身。
然后朝着他缓缓跪倒下去。
双膝的旧伤最忌跪拜,陆璃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朝着他毕恭毕敬地叩首,身体一丝不苟地贴伏上冰冷的地面。
他天生便仿佛带着极耀眼的风华,无论做什么都透出浑然天成的清雅气度。阴暗的偏殿,竟也因着他的跪拜,忽然变得明亮庄重起来。
礼成,陆璃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没能立即起得来。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执澜的手一抖,几乎就要过去扶他,又用力攥紧,重新背在身后。
他忽然再待不下去,仓促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再度响起陆璃平静温和的声音:“皇上,请准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摇摇欲坠的壁垒被固执地竖起,身影顿在门口,声音依然冷硬决绝:“朕说过,朕已经发誓,不除奸相,绝不登基。”
身后没有应声,似是隐约传来一声轻叹。
宋执澜不敢再回头,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脚步却越走越慢,终于渐渐迟疑着停顿。
或许那个人就真的只是想看一眼。
或许他在心里多少还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会在刺客面前护住自己,所以才会纵容似的对自己三拜九叩。
只是一件吉服而已,礼部早就做了出来,登基大典的条陈也已经拟好,无非就是自己始终心有郁结,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给他看一眼,就当是向失败者炫耀自己的胜利,就当是为了多年前那个不懂事的约定。
只是看一眼而已,为君者当有宽宏气度,自己这些日子,或许是太过执念,以至几乎入魔了。
宋执澜停住脚步,吩咐内侍回去将吉服取来,仔细穿在身上。轩朝以墨色为尊,华贵的布料被层层叠叠压上金线,五爪金龙环游护持,彻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后的些许稚嫩,平白显出慑人的庄重威严。
深吸口气,压住心底那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期待,宋执澜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赶去。
在看到他龙袍加身时,那人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依然不为所动,还是会像刚才那样无奈轻笑,会不会也能显出些许欣慰?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时光,他刚刚受封太子,被赐名执澜,兴高采烈穿着明黄衣袍往回疯跑,只想第一眼叫那个人看到。
脚下越发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厉害,用力地一把推开那扇门。
目光落在室内,他的脚步忽然停顿。
耳旁响起尖锐的嗡鸣,喉间窒闷得发不出声音,眼里才隐约亮起的光华,猝不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跪在地上,面庞隐没在暗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具蜷缩着的身体。
头足相就,状似牵机。
54、名垂青史的奸佞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宋戎轻声开口; 身形凝固在暗影里,仿佛已成了一尊冷硬的雕塑。
陆璃身上伤得重; 那一掌的力道也不是多足,他没昏多久就已苏醒; 匆匆赶回,却还是来不及。
他看到那个人躺在地上,消瘦的身体因为极端疼痛而无声痉挛。扑跪过去将人捞进怀里,涔涔冷汗已然湿透衣物,那双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却已因为超越意志的痛苦折磨而无可抑制地涣散。
牵机是世间至毒,无药可解; 中毒之人只会在无尽剧痛的折磨中; 一点点耗尽所有的生机。
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陆璃在痛苦中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毫无血色的唇微弱翕动着; 像是努力想要说些什么; 却终归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接着,那张清俊面庞上的痛楚神色就渐渐平静下来,身体的抽搐也越来越弱,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眉宇间终于显出些释然的轻松。
气息弱下去,终于再察觉不到哪怕微弱的气流。
冰冷的身体安静地偎在他胸口,无限绷紧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 于是再寻不到丝毫属于生命的力量和搏动。
他竟然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替陆璃终于解脱而感到欣慰。
于是他彻底把人拢进怀里,耐心地揉开那些依然僵硬着的肌肉,叫那个人重新蜷成仿佛熟睡的样子,头枕在自己的胸口,安静得仿佛之前的痛苦挣扎都只是一场幻象。
心里空荡荡一片,什么情绪都触及不到,宋戎俯身将怀里的人抱起来,要往门外走出去,却忽然被宋执澜死死扒住手臂。
宋戎微微蹙眉,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年少的皇帝双目已经完全赤红,急促地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他的手臂,声音哑得几乎只剩气流:“你让我看看他,有太医,他才服下的毒,我能叫太医的,他”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忽然被宋戎握住,贴在陆璃的颈间。
掌下的皮肤冰冷苍白,察觉不到丝毫搏动。
强烈的恐惧忽然从心底滋生,宋执澜恍惚着摇了摇头,抬手去碰陆璃的脸颊,去摸他依然残留着隐约冷汗的额头,去抓住他无力垂落下来的手,拼命焐在掌心,却依然无法将身上的丝毫热气传递过去。
“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才和我说他想活下去,想让我穿这一身给他看,我穿来了,我都已经穿来了……”
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无助的哽咽从颤栗着的唇齿间泄出,宋执澜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水汽转瞬朦胧了视线、
他仓促地抬手去抹,泪水却越积越多,眼前的面孔也越来越模糊。
宋戎望向他,眼中似有怜悯,也似叹息。
宽厚的手掌落在脑后,宋执澜猛地打了个激灵,悸栗着抬头望去。
“很不错,已经有天子之威了。”
宋戎平静地望着他,语气甚至很温和,手掌在他脑后停顿片刻就已收回,重新抱住怀里容颜苍白冰冷的人。
“不要再哭了,你要记住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把你当孩子来看了。”
这大概就是陆璃到了最后,也依然想要拜托他的事,他想着。
始终代替着父亲的角色,去关怀和引导着年少的储君,去亲手替对方构造一个虚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慈爱温和的父亲,有忠心耿耿的群臣,有碧宇清澄朗朗乾坤的无限希望。
所有的罪恶,都背负在陆璃一个人的身上。
现在陆璃已经死了,所以皆大欢喜,人人得偿所愿,这就是那个人所一直致力于达成的结局。
只是这个结局,实在来得太过仓促。
宋戎没有再开口,只是抱着怀里的人离开。御林卫无声地让开一条通路,沉默地望着他远去,没有任何人出手拦阻。
“皇叔!”
少年天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嘶哑的哭腔,宋戎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没有问宋执澜究竟说了些什么,才会将原本还努力想要活下去,一心想要看到那个孩子登基的陆璃这样干脆地选择了服下牵机。
事已至此,即便再追究,也已毫无意义。
他只记得陆璃要自己带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要做到。
天色将晚,暮雪皑皑。
冷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宋戎脱下朝服将人重新裹紧,低头轻吻上怀中苍白冰冷的额头。
御林卫赶了马车过来,宋戎却没有理会,只是抱着陆璃往前走,一直走进漫天的冰雪里。
宋执澜追到殿门口便不得不停了脚步,看着眼前的背影渐渐与昏沉的暮雪交融,之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再之后,就连轮廓也彻底看不清楚。
厚重的吉服忽然压得他站立不稳,身形一晃,硬生生朝地上跪了下去。
“皇上!”
四周御林卫立即搁戟跪下,兵器落地响成一片,宋执澜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向前膝行两步,用力攥住一把冰雪。
攥得太紧,掌心的温度不多时就将雪彻底融化,顺着指间流下去,留下稍深的水迹。
水迹越来越多,少年天子终于俯身下去,将额头死死抵在那一片雪层上,双肩无声颤栗。
他没想着叫那人死的。
从来都没想过的。
担心皇上在雪地里冻坏了身子,御林卫心惊胆战地陪伴一阵,终于还是小心地上去劝慰,宋执澜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重新起身,将吉服亲手脱下来,交给身后的御林卫:“拿去烧了罢。”
“皇上,不可”
御林卫神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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