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低垂着头摆明了消极抵抗的架势,反而引起了维诺某些极久远的回忆,眼里安静地润开淡淡暖色。
“你还是老样子。当初在学院里的时候,你被我们拉着违了纪,老师问你,你不肯出卖我们,又不愿对老师说谎,就只知道这样低着头不吭声。”
他的话尾忽然一顿,望着戴纳晦暗不清的眸光,语气依然沉静平和:“我后来去看了老师,戴纳……不得不说,无论弹线还是准头,那真是你打过最差的一枪。”
苏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那还是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才从差点把他轰回主世界的炮火里回过神,就被那个疯子一样的老师拉进小黑屋,还往手里塞了一把上了膛的枪。
不开枪就揍,拳脚都是真的。他是被硬生生揍得眼泪横飞之后,才咬着牙闭着眼睛战战兢兢扣下的扳机。
考虑到系统的任务,苏时当然很乐意接下打入敌方内部卧底的要求,但那一枪也实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以至于第二天就立刻卷铺盖直奔特伦斯政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我那时候给自己的答案,是你毕竟良知未泯,尚存一线善念。”
维诺对他丰富的心理活动一无所察,只是缓声说着,目光落在墙角的一片暗影里,嗓音已经隐隐发哑。
“可是——我现在却想知道,它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答案,只是被我忽略了……”
4、伟大的背叛者
苏时抬起头望着他。
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温暖。
温暖得几乎可以叫人忽略其下深不见底的淋漓血色。
“……没有。”
苏时错开目光,用力撑着中尉的手臂起身,脸色因为这样不自量力的动作又苍白了不少。
因为虚弱而短暂卸下的防备重新回到眼睛里,他的神色冷漠下来,语气清疏寡淡:“我不是来叙旧的,如果维诺殿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再怎么也是位面知名玩家,就算煮熟的经验点飞了,也要飞得有尊严。
误解他的人毕竟还在大多数,他至少还有背锅至死的机会,只要稳住,还是能赢的。
听见对方冷淡的语气,维诺的目光微缩,怔忡地望了戴纳半晌,忽然垂下目光极轻地笑了笑。
有光华从他的眼睛里逐渐淡去,却又像是被好好敛起来,尽数珍惜地安放在眼底。
“我明白了,戴纳……你留在这里,难道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对了——我会叫他们把你单独隔离出来,好吃好喝地照顾,再过两天就把你送回伊莎顿宫去。”
被他提醒一句,苏时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的正事,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回转身望向他。
“‘维诺殿下和特伦斯总统相处得非常愉快,并且同意放弃过往的芥蒂,回到伊莎顿宫和政府精诚合作,为了国家的明天携手努力。’这样写新闻稿,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特伦斯政府会认为这是离间我和起义军的好机会,而起义军可以根据这篇报道确认我的位置,然后想办法把我营救出去。”
维诺沉默片刻,望着他走到门口,才终于轻缓出声:“如果可以的话,戴纳,我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在场。”
计划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再一次豁出命来保护自己了。
按上门把手的那只手忽然一顿,戴纳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再继续把门打开。
中尉牢牢扶着虚弱的元帅,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你放心,我们依然是仇人,你是叫我憎恶的背叛者,是杀害了老师的凶手。终我一生,都永远不会原谅你。”
维诺轻声开口,语气是和谈话内容迥异的柔和温然:“所以那一天,不要让我看到你,好吗?”
“好……”
立在门口的人极轻地应了一声,稍显疲倦的背影重新锋利成属于军人的笔挺。
他忽然回身迎上维诺的目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终归没有开口,只是由中尉搀扶着缓步出了门。
门被缓缓合上,像是掩住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说——”
被中尉搀扶着上了车,苏时精疲力尽地靠在副驾的座椅上,依然怀揣着微弱的侥幸心理:“他最后说的话,是在安慰我吗?”
“也可能是维诺殿下真的被您糊弄了过去,重新相信了您是背叛者,想要和您正式决裂宣战。”
中尉一丝不苟地抬手挂挡,打开温控系统,沉默片刻才低声回答了一句。
苏时睁开眼睛,侧过头迎上中尉正直的余光,半晌才补上一句:“你是在安慰我吗?”
……
忠诚的中尉下意识屏住呼吸,坚毅的面容微微扭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抉择。
“算了,我还是不问了。”
苏时哑然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说谎可是要挨雷劈的,我还是不连累你……”
话还没说完,他们的车忽然猛地一震,伴着刺耳的爆炸声,视野迅速被刺眼的白光吞没。
总统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苏时长期以来苦心营造的局面终于有了效果,习惯于戴纳元帅坐镇中央统领运作,失去了首席执行官的特伦斯政府一瞬间几乎彻底瘫痪。
总统被从床上紧急叫了起来,终于将慌乱的状况堪堪归于稳定,可诸多事项的细致安排依然无人兼顾,不少命令都难以立即有效地传达。
越来越混乱的人员调配,也终于引起了维诺的注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这里,戴纳呢?”
趁着送早饭的机会,维诺拦住了始终跟在戴纳身旁的中尉,心中已经隐约升起些不祥的预感。
中尉迎上他的目光,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元帅被起义军挟持了,要求释放维诺殿下。双方暂时还在进行交涉,请您耐心等待。”
握住自己腕部的手骤然缩紧,中尉抬起头,第一次在维诺脸上看到了混合着震惊、焦躁和急痛的神色。
那双眼睛里像是忽然卷起了滔天骇浪,却只一瞬就又被理智强行镇压下去:“什么时候的事?他身边难道没有保护吗,行踪是怎么会泄露出去的?”
“就在昨晚,元帅不希望自己虚弱的状态被看到,所以拒绝了卫兵护送。行踪是绝密的,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被泄露。”
中尉放缓力道脱开他的攥握,低下头错开目光,一丝不苟地将汤碗推过去。
“元帅放弃了抵抗,并以此为条件要求起义军放我离开。我奉命看好您,维诺殿下,您的状况也决定了元帅的安危,所以请您适当进食,伤势才能尽快恢复。”
“可你也该知道,他们不会对他有多仁慈……”
一点都不会有。
维诺的目光落在那碗汤上,汤面温热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把他送回伊莎顿宫的计划是有纰漏的。虽然皇室的身份足以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但特伦斯政府里不乏有激进派,反而宁愿以自己的死亡来激化局势发动战争。
只要他回到伊莎顿宫,一定会有如影随形的暗杀者,所以他才会希望戴纳不要在场。
他早就看出了隐患,却没有点破,因为以戴纳的身份和处境,为了维护他做到这样一步已经到了极限。
可现在,筹码已经足够了。
元帅还在起义军的手上,总统一定不会允许交换出现半点纰漏,没有任何人有胆量在这个时候暗杀自己。
行踪是绝密的,连中尉都不全然知情。
是戴纳亲自把信息泄露给了起义军,自愿落到了起义军的手里,来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
“努亚,那个时候——他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维诺努力叫语气平复下来,望着他缓声开口。
他还记得,在临出门的时候,戴纳是将什么话又重新咽了回去的。
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要转达给自己,只是没有成功。或许是因为过往的伤痕隔阂实在太过深刻,或许是因为依然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那一枪。
迎上他的目光,中尉眼眶忽然隐隐发红,迅速地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叫维诺的心口猛地缩紧,像是有灼烫的热流滚过他的内脏,刺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要知道。
维诺的声音喑哑下来,语气却依然很平静,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更加平静:“告诉我,他想和我说什么?”
坚毅的身躯轻轻打了个哆嗦,中尉红着眼眶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来的灼烫岩浆。
元帅苍白的面庞像是又浮现在眼前,清浅的笑意柔和也释然,释然得叫人忍不住生出强烈的恐惧。
中尉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几次,才终于哑声开口:“元帅说,叫您记得好好吃饭,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
他只是想叫他活下去。
维诺沉默着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形像是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岩浆将一切浇筑成坚硬的壳子,把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封存在其中,只剩下幽微隐蔽又无从逃离的痛楚。
“努亚,我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你听我说。”
所有的计划都被一瞬间推翻,维诺沉声开口,语气已经转为不容置疑的强硬果决。
“他一定在打着这样的主意。戴纳长期坐镇执行中枢,现在的政府没有一个得力的执行者,拖到交换人质的那天,内部一定早已经乱成一团,如果趁这个时候发动攻击,是对起义军最有利的时候。”
中尉的目光也迅速专注下来,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场战斗一定发生在交换人质之后。戴纳不可能帮助政府军去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可根据他之前的表现,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条后路。”
维诺迅速整合着所有已知的情况,心思却越来越沉下去。
他迎上中尉骤然凝注的目光,喉间仿佛也隐隐发紧。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我们必须阻止他——不论发生什么,我们必须要保证他活下去,努亚,你明白吗?”
5、伟大的背叛者
苏时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了。
作为一个罪行累累的帝国元帅,在起义军手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
没吃没喝,挨冷受冻,伤口还在隐隐渗血。已经掉到六十边缘的生命值叫苏时欣慰不已,接了点融化的雪水润润喉咙,枕着手臂仰面躺下。
为了那个【背锅至死】的评定,系统是禁止任何有自杀倾向的行为出现的,但如果他不小心被义愤填膺的起义军顺手解决掉,无疑会是个十足悲壮的结局。
说不定评等还能高一点。
这样想着,多少就叫莫名其妙被主角原谅了的苏时心情好了些。
他原本的计划是暗中帮助维诺开创一个崭新的国家,然后带着所有人的误解,背负着累累骂名,被埋葬在在黎明来临之前的黑暗里。
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实现起来的难度似乎有点大。但自己忽然撤手,维诺如果能抓住政府的混乱期予以痛击,也未必就没有希望顺势奠定胜局。
反正只要黎明之前都算黑暗,他倒在哪一步似乎也都没有太大区别。
天已经重新黑了下来,透过破旧房顶的缝隙,还能隐约看得到稀疏的星光。
苏时放松地枕在手臂上,极轻地舒了口气,忍不住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高烧叫他不自觉地打着寒战,视线也有些模糊,被打上柔光的夜空居然意外的漂亮。
五年的竭尽心力,除了重伤昏迷那几天,他也实在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轻松的待遇了。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一睡下去,未必还能再醒得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自从他避无可避地和主角重新产生交集,事情就越来越脱离他的控制。要是再这样下去,兴许连已经赚到手的经验点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
意识一阵阵的恍惚,身上也越来越冷。苏时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极轻地咳了两声,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
几个起义军的将领忽然冲了进来。
苏时还不及反应,就被为首的青年赤红着眼睛一把拎起,死死抵在墙上:“你这个叛徒,要为维诺殿下偿命!”
“你说什么?”
原本已经快要滑落进深渊的意识忽然收回,苏时目光微缩,立刻清醒了过来:“维诺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激烈的心跳叫他有些喘不上气,脸颊仍透着高热的潮红,唇色却已经苍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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