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的妖人造反,所以希望能够纠出源头,探其真意,以免人间堕入更加可怕的动荡和混乱。
张禄闻言,不禁撇嘴:“神仙斩断俗缘,何爱凡人?你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
裴玄仁微微而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
相关类似问题,他们俩也曾经讨论过好多回了。张禄说我们那世界是没有神仙鬼怪的,而且我觉得就逻辑上而言,鬼怪还则罢了,神仙这玩意儿根本就说不通啊。别说张坚了,就说你吧,挥挥手就算不能灭掉千军万马,也能使百人退避,那么大本事,但凡插手人间之事,要么天下再无大的动荡,要么始终混乱,永难治理——然而哪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呢?
裴玄仁说了:“为吾等无欲也。”我们所追求的是修道长生,进而可以飞升而登仙界,对于红尘凡世的功名利禄、七情六欲都毫无需求,故此轻易不肯插手人间之事——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嘛,还容易乱了道心。至于神仙那就更不用说了,凡间如何,是乱世是治世,关他们屁事啊。
当然啦,也不能说修道之人绝对不肯插手凡间之事,然而真有本事的不屑为之,只有半瓶子醋不满的才会去瞎掺和——比方说张角、张貂等辈。但是他们的能量非常有限,到张角兄弟也就到头啦。而即便张角兄弟掀起了偌大乱相,也不是仅仅靠他们哥儿仨的道法,而是利用了汉室衰败、朝纲紊乱、民不聊生的机会,趁机煽动和裹胁老百姓造反。
当时说到这里,裴玄仁还朝着张禄微微而笑,说:“吾知子欲习得杀人道法,便归红尘,以应谶语,成就功业也,然吾不忧……”我根本就不担心。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你学不到家,即便返回凡间,也做不出多大的事儿来;而若是真正修道有成呢?我不信你还会贪恋凡尘俗世。正如《庄子·秋水篇》中所说:
“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嚇!’”
凡间功名利禄,就跟那“腐鼠”一般,只有鸱鸮才会贪恋,而当你化身为鹓雏,能够品尝练实、醴泉之美,你对那些玩意儿就不会再感兴趣啦。
对于这种论调,张禄是将信将疑——咱不说腐烂的老鼠,就说臭豆腐吧,谁说大富大贵之人就肯定不喜欢吃了?不过对于真正修道者懒得插手凡间之事一说,他倒基本上是认同的。因为他跟随裴玄仁修炼整整三年,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需要凡间的资源,日常吐纳天地灵气即可,而且逐渐的饥饿感越来越淡,对于食物和饮水的要求也日益降低,所需要从凡间输入的,只有几件衣服而已。只是枯居高山之上,你衣服穿得再漂亮又能给谁瞧啊?气候四季如春,也不用穿皮着裘,普通麻葛就够了嘛。而且裴玄仁还说真要是飞升上界,仙人裁云为衣,根本不需要下界任何的丝麻。
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既然毫无需索——其实也不能彻底否定,终究还是需要些什么天财地宝炼制法器的,但基本属于凡人不认识或者不会用的资源,而至于以黄金白玉炼丹云云,则纯属旁门外道了——当然就没有插手人事的**啦。
所以今天裴玄仁叫张禄下山去调查相关“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的谶谣,张禄就觉得很不可理解——你们不是不插手人间俗事的吗?是治是乱不是跟修道人毫无关系的吗?怎么又突然间想起来操这份心了?
裴玄仁对此的回答是:“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神仙本是凡人做——古仙除外——对凡间不可能完全割断香火情。打个比方,你是个超级宅男——当然这词儿是跟张禄学的——平常不大乐意见人,可但凡孤零一个跟禽兽……好吧跟什么“电脑”为伍,多年不见人影,偶尔遇见一个,会不会觉得很亲近?会不会想着关心一下?
而且人世间杀伐纷争,我们不管,若有妖人降世,妄使道法,那就不能不加以关注喽——“即若张角得势,以妖法愚惑万民,自然正道不行,再无人可修道矣。”现在修道之人虽少,满天下正道也能找出几百个来,其中可能百分之一有升仙之望,真要是妖人们搞得无人修正法,全去走歪门邪道,恐怕便无人再可登仙啦——仙界的传承都可能会就此断绝。
张禄总觉得裴玄仁在强词夺理,可是匆促间也挑不出太大的漏洞来反驳,于是便问:“既如此,你为何不下山去呢?”你本事比我强一百倍,你下山不什么都搞定啦,干嘛要派我一个才入门不过三年的小角色去呢?
裴玄仁笑一笑,竖起两枚手指来:“其意有三也。”
第一个原因,谁都不知道那条谶谣从何而来,是不是张貂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厉害的妖人,我要是掺和此事,怕会打草惊蛇;第二个原因,你尘缘尚未彻底斩尽,所以可以顺便去趟老家,见见你的兄弟、亲戚,作最后的告别……
张禄笑道:“你错了,我本非此世之人也,与彼等有何亲情,而需斩断?”
裴玄仁伸手点点张禄的胸口:“汝心非此世也,而脑在此世也。”
根据这伙儿修道家的理论,掌握人类意识的并不仅仅是大脑,还包括了心脏。其中大脑保管记忆,思考问题,作出决策,而心脏通过血液控扼全身,则是灵魂所系,七情六欲从中而出。所以张禄的灵魂来自于另外某条时间线或者某个世界,他的情感是与此世无涉的,但脑海中终究还保留了原本张禄的记忆,这也是必须要斩断的“缘”。
张禄耸耸肩膀,说好吧,就算你所言有理,那么第三条又是什么呢?
裴玄仁说:“其三,今河南丧乱,欲使子观凡世纷扰、苦难,从而专心仙道也。”
张禄一皱眉头,疑惑地问:“此非历练乎?一般情况下,这得等我真的厌倦了红尘,有所感悟以后,你才会告诉我历练的目的不是吗?哪有人提前说出来的。”
裴玄仁捻须大笑:“为子聪慧也,我即不言,子岂不自悟耶?”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想到的吧,所以还不如干脆提前说出来呢。
张禄追问道:“必要我下山?”裴玄仁点头:“然。”“既然如此,”张禄一伸手:“法宝拿来。”
第八章、三道鬼画符
张禄向裴玄仁讨要法宝,裴玄仁不禁愕然:“需何法宝?定海神针?羊脂玉净瓶?七色葫芦?我哪有此类与你?”
张禄一摊双手:“如此,是欲杀我也。”
你搞搞清楚先,现今河南尹辖区内究竟是何等状况!两年前董卓焚烧雒阳宫阙,胁逼天子、百官、黎庶西迁,乃无后顾之忧,就此撒开了欢儿地跟关东联军于此处鏖战。其实真肯冒死挺进的关东军也就只有孙坚一支而已,连番苦战,终于击败董卓,杀入雒阳城,但随即存身不住,退向鲁阳——接着他就受袁术唆使去打荆州了,被黄祖军士射杀在岘山。
关东联军撤退以后,董卓就拜杨懿为河南尹,收复雒阳。前河南尹朱儁本与关东联军通谋,事泄后逃亡荆州,至此卷土重来,逼退了杨懿。可是这会儿雒阳城已变作一片白地,周边各县也无险可守,朱儁被迫退屯东牟。董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即遣中郎将牛辅督李傕、郭汜、张济等将,进讨朱儁,双方在河南、河内一带多次展开激战。基本而言,还是董家军占据上风,李傕、郭汜甚至一度杀进了陈留、颍川二郡……
总之,河南地已经连续做了两年多的战场,城邑大多残破、田地都遭践踏,百姓流离失所……倘若只是废墟一片还则罢了,问题无论董家军还是朱家军,都仍然时不时地会在各处巡哨、交锋啊!张禄说你就让我孤身一人履此险地?你其实是想谋杀我吧!
好吧,就算自己够机灵,到处躲避游军,终于安然地通过战场,抵达老家密县,可以去见张貂了。问题张貂如今也在郭汜麾下听用,他手里兵不用多,有个一二百人,我就肯定应付不过来啊——更别提张貂本人还会妖法了。我要是没有一两件法宝傍身,怎么可能完成任务?这不扯淡呢嘛!
裴玄仁闻言,不住地点头,嘴里却说:“法宝是有,不可给你也。”他说我还没有教你炼器法门,所以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非如阴阳二气瓶一般,即一小妖可用,孙悟空诓来,亦即可施法也。似如定海神针所化金箍棒,非孙悟空不可用也。”各人祭炼的法宝,只有自己可以运用,我的法宝就算借给了你,那也如同凡间器物一般,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我可授子者,唯……‘新手套装’而已。”
张禄拿到的果然是“新手套装”,包括一套衣衫、一柄长剑和三张符箓。首先说衣衫,他展开来一瞧,嘿,怎么这么眼熟啊……
那根本就是他穿上山的衣服嘛,但是因为并不适合修道人,所以早就脱下来了,如今身着与裴玄仁相同,宽大透气,质地也只是普通的细麻。没想到裴玄仁还保留着他原本郎官时代的衣物哪,而且貌似浆洗干净了,闻上去有一股似皂角而非皂角的清香。
但是张禄伸手一推:“我不要这个。”这衣服穿上就不方便活动啊,真要是迎面撞见什么董家军、朱家军,想跑都未必能够跑得快。
裴玄仁笑道:“汝若着此即不便于行,则三年修道,实无寸得也。”你现在体质与上山时候大不相同啦,真要跟人打斗起来,也不必上蹿下跳,高踢腿广迈步,何必害怕穿这身衣裳?关键是——“若着庶民衣裳,如何往见张貂?”
张禄说那好吧,我就先带在身边,等见了张貂再换上。再去瞧那柄长剑,见是木夹皮鞘,并无什么装饰,抽剑出鞘,但觉寒光闪闪,冷气逼人,便问:“此何剑也?谁人打就?”
裴玄仁面色一肃,当即介绍:“此剑尚未得名,汝可自名之也。乃取山南精铁,由村东巧匠打就,凡火淬化,百炼千锤。其鞘为庐北三岁野彘之皮,合舍西十年桃木所制,吾亲削成也……”
张禄一撇嘴,心说你丫说评书的啊?真不该给你讲那些《西游记》、《封神榜》之类古典小说……这不就是一柄凡兵嘛,竟然还搞出排比、对仗来了……“似此凡物,佩之何用?”
裴玄仁说当然有用啦,一则你穿一身郎服行走在外,不带武器傍身,实在说不过去,二则再如何凡兵,也是开了刃的,方便你下山以后再想去打兔子……
张禄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放下长剑,再去研究那三张符箓。要说这符箓瞧着更加寒酸,竟然不是用的黄裱纸——东汉蔡伦始发明用纸(起码说经过他改良,才出现了真正实用性的纸张),直到此时也还没能够真正普及,这山上确实不大容易找到好纸——而是削的三寸来长、不到两寸宽的桑树皮,而且用来画那些“鬼画符”的也并非朱砂,竟然象是……黄泥?
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裴玄仁一口咬定,这是他花费无穷心力,几乎透支精血,才制出来凡间最强符箓,肯定能用——“其一为隐身符,非止藏汝形也,且闭声息、气味,即猎犬亦不能察;其二为宵遁符,可瞬间转移百丈,以脱大难——然唯阴影无光处可用,切记;其三为苏息符,但有一口气息尚存,诸伤疾皆可瘳也——嗯,你可以当它大血瓶。”
张禄心说我杂七杂八的真是教你太多了……却也方便沟通。只是——“怎么就三张,未免太少了一点儿吧?怎么着也给我写个一千张出来啊。”
裴玄仁双眉一轩:“泼猴,当饭吃哪?没有,没有!”
于是张禄无奈之下,就只好揣着这三张粗陋的符箓下了山。他好歹也已经在中鼎上修行了整整三年啦,虽然尚未学过什么道法……更准确点儿来说,是没学过任何“神通”,但每日炼气养神,只觉四肢轻健,百病不生,脚力也比过去强了很多,顺着斜坡和山道一路狂奔,短短一个多时辰便来到了山脚之下。
略停脚步,喘一口长气,放眼望去,但见四周一片苍茫——已是仲秋,无边衰草,直连天际。
中鼎绝高,虽然真实海拔高度也就那么回事儿,终究位于中州低平之处,在普通人眼中看来,也跟华山、泰岳没有什么差别了——其实就张禄所知,泰山也并不怎么高,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不过周边全是矮个儿,这才鹤立鸡群罢了。中鼎之上,云雾缭绕,仰头望天,确实能够产生一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但也正因为雾气的遮蔽,在水平面上视线难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