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焦一怔,他守在河畔捞到藏有密信的竹节,还没有来得及拆看,只是好不容易跟藏在淮东军里的密间联络上,难免兴奋,还不知道密间所传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奢焦拿小刀割开竹枝一头的封蜡,抽出卷成细卷的密信,看过之后,脸色大变。
奢焦脸色露在邓禹的眼里,他拿过密信,也骇然说道:“恰如少帅所料,午前杉溪河水浑浊,确是淮东军在上游投石封河……”
王徽站在那里只晓得背脊发寒,他刚才还信心满满的以为淮东军不可能大费周章的去筑坝封河——没想到这么快就叫他看到更残酷的一面!
奢飞熊完全没有料敌于先的欣喜,只是一脸的苦涩,吐了一口痰,欲将心里的苦涩吐去,痰里夹有血丝,但很快给雨水冲没。
事情是很显然的,淮东这些年来造堤筑坝的匠术最为成熟,三百里的淮东捍海大堤也只用两年时间造成。此时淮东在官溪岭大营集结了近五万辎兵、民夫,在杉溪上游筑坝截流造湖,只要准备充足,甚至都不要半个月的时间。
林缚怎么可能不利用占据溪河上游的优势造湖水攻?
这时候就放弃夹河防塞,全线往横山、上饶撤退吗?
奢飞熊这时候突然恨起自己不够果断,在淮东有意打通官溪岭通道之时,就不会在横山南面投入那么多的修筑防线。
差不多将上饶积存的近一半物资都消耗在横山防线上,这时候放弃,如何心甘啊?
奢飞熊按住腰间的佩刀,腕骨之间青筋暴露,恨不得将乌木刀把捏成碎片。
“夹河防塞前河谷开阔,即使淮东军在上游截河造湖,待他们放水下来,水势给上游的河谷消弱,未必真能对夹河防塞有多大的冲击!”邓禹说道。
邓禹曾任过司农,对工造之事也甚是熟悉。
夹河防塞虽说是临河而筑,但想要蓄足将夹河防塞直接冲塌的水势,绝不会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在梅雨季来临之前,即使淮东军在上游筑成大坝,也蓄不到多少水。
“眼下最紧要的是封锁消息,不能使军心动摇?”王徽说道。
“怎么封锁?”奢飞熊苦涩问道。
淮东军在上游筑坝,杉溪很快就会断流。杉溪都断流了,还如何对中下层将卒封锁消息?
至于淮东军在上游所蓄之水势到底会不会直接对夹河防塞造成毁灭性的威胁,哪怕仅有三五成的可能性,奢飞熊也没有底气去赌!
事实上,只要杉溪一断流,上游的悬湖就会像一柄利剑悬成诸人头顶之上,至于这柄利剑不会掉下来,置在利剑之下的将卒又如何能够心安?又如何去全力抵抗淮东军从前阵壕垒发起的猛攻?
邓禹、王徽盯着奢飞熊,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也不晓得何时,河畔又有军士疾步跑来禀告:“雨下三刻时,河水未涨半分,反而落下一寸!”
水位不涨反降,意味着上游的坝口已经合龙,上游封河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军中传开。
是打出去,还是撤往横山,必须要立即拿定主意,要是拖到淮东军在上游蓄足水势,那时做什么决定都晚了——奢飞熊看着雨势渐停下来,只剩雨沫在飘,将蓑衣解去,说道:“速令河道里的所有船只撤入信江,此外,立即派人去将施和金等人喊来商议军务!”
杉溪河就将断流,不想河道里的船只搁浅困在河泥里,只能先往北面的河汊口撤去,接下来,夹河防塞与北面横山城的联络,只能依赖于陆路了。
刚入东门,南城的警鼓就“隆隆”的擂响,奢飞熊心情烦躁得要跺脚。他早应能想明白他们这时就是想放弃夹河防塞,撤往上饶去,淮东军也不会叫他们从容撤走,当下只能与脸色崩坏的邓禹、王徽往南城墙赶去,去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趁着雨势收住,淮东军大股兵马正从壕垒之后徐徐而出,往城墙压来,这是要正式攻城了。
第37章 造湖
敖沧海在前垒组织人马,将对峙的前阵推进到浙闽军夹河双塞城墙之前,为直接攻打城垒做最后的准备,毫无取巧的地方。
到十七日,即在浙闽军夹河东西两塞的正面修筑长壕栅墙,并用铁索、木桩将宽达三百余步的杉溪河封锁起来,两岸滩头筑围垒,各二十余架chuáng弩、抛石弩,以防止浙闽水军的战船强行冲上来破开封河铁索。又在稍上游的位置,搭设浮桥,将两岸联结起来,彻底切断浙闽军夹河塞垒守兵进入河谷上游的通道。
战事越紧,鼓声越急,浙闽军也紧张的在夹河两塞加强防御工事,在塞墙之后,用坚硬柞木紧贴着城墙修造更多的坚固串楼。
串楼用硬木打造,无论是顶棚还是侧翼,都用双层圆木直接钉合而成,比起普通的砖木敌楼要坚固数倍。在重型抛石弩的打击之下,传统的砖木敌楼正面挨上一记重逾四五十斤的石弹,极可能一下子就给打塌,而新式串楼则能连续挨四五下而不垮。
串楼的造法,最早还是用于津海之战。津海失守之后,淮东军用于津海的诸多防城技术,也就流传开来。
战争永远是促进敌我双方技术进步的直接动力。
浙闽军与淮东军纠缠这些年来,所采用的战术,许多就是直接学自淮东。而淮东在永嘉、晋安、东阳等战事中,密集使用抛石弩、火油罐的战术,也迫使浙闽军想出更多的应对手段。但无论如此,当世密集使用抛石弩,仍然是有效的手段。
为防止城墙在残酷的攻城战中,有可能给淮东军的重型抛石弩给打塌,奢飞熊在城内打造大量的木栅墙,以便墙塌之后能随时用木栅墙将塌口封闭起来,不叫淮东军大规模的从塌口涌进来。
包括在城墙的内侧,奢飞熊驱使民夫挖掘内濠,筑内壕墙。也学林缚在守阳信里的战术,在城墙内侧留下暗门,以便能出其不意的打反击……
奢飞熊以攻城掠地而闻名天下,但不意味着他在守城战术就有弱点。
从两军对垒的前阵往南,在一处山坳里,淮东军正组织数百工匠劈竹制大笼,竹笼里填以碎石,每笼都重逾千斤,用马车运到坳口的河滩上备用。
巨石难凿、碎石易取。
柴铺石上,烧透淋雨,山石就会裂开,施以重锤,就能得到一大篓一大篓的碎石。此前淮东军开凿官溪岭道,积累的碎石也是无数,只要运过岭来,便能用去筑坝。
而春水涨起,筑坝需用重物为基。碎石沉入河中,易给水流冲散,难以形成稳固的筑基,需要用竹制笼篓约束,形成重愈千斤的整体,才能沉在河中不给冲走。
葛司虞所选择的筑坝隘口,此时有水的河道不到两百步宽,但两岸河滩延伸开来各有三余里,才能接上两侧的坡岗。而筑坝截水,蓄成积以冲击下游防塞的大湖,非要将隘口全部填上才成。
敖沧海在前垒动用近两万辎兵、民夫,在浙闽军夹河防塞的正面掘壕筑墙,而在桃坞坳集结的辎兵、民夫,更是多达三万人,差不多将官溪岭集结的人力都用上来。
河道落石筑坝、河滩地堆土为堤,淮东军从三月中旬开始全力在杉溪上游修筑截河大坝。
围城渐急,到三月二十三日,淮东军开始将重型抛石弩开始置入前阵,接连两天来在校准射程,各种石弹开始往夹河防塞的正面城墙打来。
初射、精度没有校准,而且多以中小型烧泥弹为主,偶有落在战棚,震得棚顶颤动,泥灰飞落,但暂时还不能对城头守军形成有效的杀伤。
虽说如此,但也守兵夙夜难安。淮东军在钳口、礼塘方向只是挖壕筑垒对峙,真正要展开的血战,必然是在横山方向,而且淮东军蓄势这么久,绝对不会雷声大、雨点小。
如今驻守横山防线的八闽战卒,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有跟淮东军接战的经验,在他们的心里,淮东军战无不胜的印象已经是相当深刻了。
奢飞熊心头的压力也是极大,夙夜难眠。
林缚到衢州督战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自从暨阳一战之后,奢飞熊一直都没有跟林缚正面接战过。
虽说飞虎在东线给淮东军打得丢盔弃甲,最终难逃身死弋阳江畔,实非飞虎不善战;早年辅佐飞虎的秦子檀在东闽年轻一代也是堪称翘楚,但都难逃身死的结局。
林缚之善战,实非侥幸,也不是仅仅是计谋过人,淮东军眼下的优势是全方面的。也正是如此,才叫奢飞熊感觉到身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如密不透风的牢笼,叫他难以挣扎。
邓禹、王徽等将在横山,肩上所承担的压力也不少,稍有差池,就是身灭族亡。
有军情从浮梁传来,王徽在城头看不到奢飞熊的身影,问过随扈才晓得奢飞熊与邓禹防塞去河滩了。
防塞夹河而立,南面给淮东军堵了严严实实,但内侧的河滩地,都还在这边的控制,毕竟离堤上的西墙,离河道就一箭之远,河道里还驻泊着浙闽水军的战船,平时东西两垒也用浮桥连接起来。
见淮东军今日并无大举进攻的迹象,王徽亲自出塞去河滩找奢飞熊、邓禹,刚出西门,就看见奢飞熊与邓禹在诸扈骑的簇拥下往回走。
王徽迎过去,说道:“浮梁有军情传来……”
“哦……”奢飞熊也不接信,只听王徽口述。
“韩立在祁门东被围,退到昌河依河结阵固守,暂时无忧,但在浮梁北玳山之间又发现淮东藏在那里一支伏兵,约千余人,横于浮梁、祁门之间,以阻浮梁从陆路去援韩立。苏庭瞻yù从溯昌河而进,将韩立接回!”王徽说道。
“这样啊!”奢飞熊轻叹一声,算不上好消息,那便是坏消息。
虽说韩立能保住残部不会给淮东潜入赣东的兵马整个的吃掉,但苏庭瞻、韩立在浮梁也无力阻拦赣东形势恶化,也就意味着奢家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北燕兵马能在今年之内打穿西线南下!
为了维持上饶、江州的战备,浙闽军在江西境内征调各种物资,已经完全不再考虑民众的承受能力,早就人心尽失。
更为重要的,随着各地民乱汹涌,浙闽军从江西境征调物资也变得艰难,即使能将淮东军的攻势打退,再率部镇压腹地的民乱,江西少说也会半残,再难供他们在此休养生息。
邓禹对浮梁的军情也无语以对,苏庭瞻在浮梁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形势如此,不是谁都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
王徽看到奢飞熊与邓禹靴上一脚河泥,问道:“少帅仍担心淮东军会在杉水上游动手脚?”
奢飞熊点点头,说道:“今日守河滩的兵卒发现溪水有段时间变得浑浊,叫人放心不下……”
蓄水攻城算不什么奇谋,当初刘安儿围攻徐州时,也掘堤泄洪以淹徐州,岳冷秋差点就没有撑下来。
奢飞熊在杉溪河下游构筑防线,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淮东军很可能会利用占据杉溪上游的优势进行水攻;他要是注意不到这点,也谈不上久经沙场的宿将。
不过,在淮东军的优势兵力面前,奢飞熊能做的选择很有限。
奢飞熊在来上饶督战之前,这边的主将是邓禹。
当时邓禹主要防备淮东军从钳口、礼塘两处隘口逼近上饶,前期主要集中人力、物力加强常山防线,在钳口、礼塘大修防塞,以成固若金汤之势。
邓禹也考虑过官溪岭的山体较为单薄,谈不上飞鸟难越的天险,但限于手里的资源,只能在横山外围占了一处民寨驻以兵马,以加强对杉溪河谷的控制,当时在官溪岭仅有能力修三座简易的烽火墩。
唐复观所遣部将强袭官溪岭,然后又集结人马大规模的开凿凤林埠到官溪岭的出兵通道。奢飞熊此时才到上饶督战,见夺回官溪岭太难,也就被迫在横山的正面,在杉溪河口的隘口处修筑防线。
即使考虑到在溪河下游的临水河谷里筑垒是兵家大忌,但奢飞熊没有其他选择。
一是在他修筑横山防线时,南面已经受到淮东军在官溪岭驻兵的威胁;另一方面时间极为有限,奢飞熊必须要赶在淮东军打通官溪岭之前、大股兵马通过官溪之前,在横山正面修筑防线,只能利用早前征用并加强过的杉源寨修筑夹河防塞。
更重要的,在淮东军的优势兵力面前,在开阔、易给淮东军优势兵力分割分围的杉溪河谷里,奢飞熊也只能利用杉溪河水道将夹河防塞跟后面的横山城连为一体,防止给淮东军对横山防线的三座主城垒进行分割包围。
不过,夹河防塞筑成之后,淮东占据上游有筑坝蓄水直接冲击防塞的可能,始终是悬在奢飞熊心头的利剑,叫他夙夜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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