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协给赐了座,半个屁股搭了檀木椅的一角而坐。这个姿态坐着吃力,腰还要挺直了,再加上进来时以为禀过事就能走,没有将官袍子里的皮裘子脱下,这会儿额头热得渗出细汗来。再说给坐在对面的那赫雄祁拿怪异的眼神盯着看,张协坐在阁子里浑身如蚁爬一样难受。
“张协,”叶济尔抬起头来,问张协,“南朝入主燕京,除京畿、大同、宣府、蓟州各有军屯,在京畿、冀东内府圈占皇庄就有一百多万亩,并能从京畿、燕南、冀东等地能征粮秣,每年还从江淮等地调三百万石左右漕粮进京——便是如此,南朝维持京营及边军三十余万兵卒还尤觉得艰难。我朝将臣在辽阳时,对此颇为不解,觉得南朝人多粮足,怎么算也没有觉得天子王座能轮到我大燕来坐。有人还说,便是天子王座轮到大燕头上,也不要去做。光想着每年要筹三五百万石米粮才能将燕京维持住,便觉得这天子王座是桩极苦的差事。便是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如坠云梦里,朕问张卿,这其中是何故?”
“皇上俭用爱民,将臣一体用心,孝愍帝差之千里也,”张协坐直腰,袖手而拱,江宁给崇观帝追谥,张协自然以谥号称旧主,说道,“前朝依制由内侍省辖管禁中,除宫禁外,内侍、宫女,凡三万一千二百余人,其中有品阶的内臣就近千人——仅这部分人用度折算米粮就需百万石。此外仅燕京城里需要朝廷供养的宗室子弟就有千余人,这一桩用度折算钱粮又是无数。京畿及三边虽有军屯,但也名存实亡。军屯给将官及将门豪户侵占去,军户反而成了给任意差遣的佃户,甚至比佃户还远不如。军屯收得粮草,大半都进入将门豪户的粮仓里,仅有少量充为军用,甚至弥补不了军屯糜费。这种种事,使得燕京每年虽有巨量粮秣、银钱运入,仍不足敷用……”
叶济尔边听边凝眉思考,见张协不再说,便开口说道:“你所说的种种弊端,至少漏说了三样……”
“老奴聆听圣意……”张协以奴婢自称,甩拍着袖子走到堂前恭敬的跪下。
辽阳没有这些破规矩,那赫雄祁见张协装孙子跑到堂前跪下,他也不能继续坐在不动,起身要到堂前跪着听训。叶济尔挥了挥手,说道:“都坐着说话吧……张协你漏说了三样,一是入京漕粮要供养官员及家人,常常是几十口甚至数百口人指望一人的俸银吃饱喝足……”
“皇上明察秋毫,老奴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张协回道。
叶济尔看了张协一眼。张协府上,加上护院的武卫,仆役差遣就有四百多人,其子张希同随宁王去江宁就藩时,随行就有仆役近百人。这些人,明面上靠张协、张希同父子的俸禄便能养活。
“其二,京畿、燕南、冀东等地田地兼并严重,而有功名在身的官员、士子以及功勋、宗室子弟,又大肆逃免丁税,使得燕冀之地数十县虽有良田数千万亩,然而能征得粮赋,甚至都不如江南一县之多……”
“皇上明察秋毫……”张协忍着跪到堂前叩头的冲动,只是点头应是,额头的汗珠子快要挂下来了。
“就京畿诸县,粮草倒是不如想象中缺得厉害,入城之前,朕听说燕京一斗米粮要卖六七钱银子,而朕率大军进来,抄斩了几家缺心无良的粮商,这粮价就陡然降到两三钱银子——说起来还是奸商欺市。张协你今日为朕之右承政,汉臣之中,以你最尊,多少人盯着你看,这治政之手可软不得!有些事,你放手去做,朕在背后替你撑腰……”又叨扰了一些琐碎政事,叶济尔便让张协跪安离开。
“张协反复无常,而江宁那边又留着张希同没杀,汗王又授他权柄……”待张协离开后,那赫雄祁谏言道,叶济尔进入燕京后就改汗称帝,但他以及许多老将都还是习惯以“汗王”称叶济尔。
“……”叶济尔挥了挥手,不让那赫雄祁继续说下去,笑道,“我晓得好些人对我重用汉臣有意见,但是说到治政理事,我族又有几人能及得上汉臣?再说兵马,南朝在河淮还有二三十万兵马布防,城池又多,要不用汉军,仅凭我族子民,怎么够打?”
那赫雄祁心里轻叹一口气,便是将燕东诸部所有的成年男丁都召集起来,也不足三十万人,不用汉臣、汉军,在人手上根本就不足以驾御疆域广达万里的帝国。
“我召你进宫来不是为别的,”叶济尔转到正题上,说道,“罗荣与多镝对南征看法有很大的分歧,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我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南朝在河淮第一道防线上实际划为四镇,河中府梁成翼、大梁陶春、鲁西梁习梁成冲父子、青州顾悟尘顾嗣元父子,而他们这边针锋相对的部署了东西两路兵马:在晋南以叶济罗荣为首,兵力逐渐增加到八万步骑;燕南以叶济多镝为首,兵力增加也超过七万步骑。
虽说是兵分两路,从燕京这边也能调兵马支援前方,但真正要展开大规模攻势撕开南朝的河淮防线时,却要保持一静一动、一正以辅、一攻一牵制的原则,以免两线同时受挫而束手无策。
东西两路以哪一路为主,而南朝河淮防线前沿四镇,要先打哪一镇,仔细排一排就有八种主攻方案,有分歧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意见比较集中的方案,就是先打鲁西。
梁习、梁成冲父子所守的平原府、济南府比较突前,除了叶济多镝能正大攻击鲁西的正面,西路顺利攻陷沁阳后,可以出太行山东南麓,夹击鲁西的侧翼。
要说缺点,就是梁习、梁成冲父子在鲁王布有六万兵马,是四镇兵马最多的一路,兵甲战备,都比其他三镇要好出一截来;梁习、梁成冲父子占了鲁西约有三年时间,经营时间也长。
当然了,近年来除了在淮东军手里遭遇小挫外,大燕兵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梁家在陈塘驿一役里就给打得惨败而逃,而平原、济南也都在四年成功攻取过,军中诸将对梁习、梁成冲父子守鲁西的六万兵马倒是不太在意。
那赫雄祁心里想,要是汗王同意这一方案,大概不会召自己进宫来问策了。
那赫雄祁理了理思路,说道:“老奴以为应先打青州……”
“哦,”叶济尔眼睛一亮,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什么理由?”
“非是老奴吓破了胆,但觉得淮东很可能会是我大燕征服天下最凶恶的拦路虎,”那赫雄祁说道,“我大军围津海,淮东犹能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将津海三四十万军民从海路撤走,此事不能睁着眼珠子看清楚。将来只要淮东愿意,他们甚至可以一次从海路运送三四万精锐,在从沧南到松山的千余里海岸线上任意的选择地点登陆,威胁燕京。汗王令白山郡王率两万步骑驻守津海,或许是防备可能从淮东而来的海患。辽东是我大燕的根本,辽东两边皆是深沟大壑,沿岸容易给大船驻泊。我大燕尚能在沧南到松山之间部署重兵防海,但淮东决意从海路突袭辽东,我大燕要如何防备?”
“这些年来,我大燕兵马所至,鲜有不克,迄今占了燕冀,兵马又是倍增,更是信心十足,大有席卷天下之势。除了王公大臣,军中大多数将领,也都以为当先克鲁西,再进河南。之后再分兵或从武关、潼关进克秦郡;或从寿州而下,卷席荆湖、淮西,进逼江宁,从此天下定鼎,”叶济尔说道,“若是能摧枯拉朽、一举而破之,倒也罢了,怕就怕陷在两淮之间拉踞反复——这恰恰非常有可能,两淮之间城池重叠繁多,江河湖荡密布,是水军争雄、马军疲弱之地,而南朝此时在两淮已有在做准备。无论是淮东水军或江宁水营调入准河,我大燕兵马想渡淮南下,机会渺茫。唯有走襄阳,先克荆湖,而谋东进江宁之事。然而,战线必然又会拉得极长。而到此时,淮东从海路出兵,对渤海沿岸及辽东东岸发动攻击,就会极为头疼!这天下没有那么好拿的……”
“汗王明鉴,淮东势必成为我大燕劲敌,不能不提防备,”那赫雄祁说道,“奢家占据浙闽,本有席卷江南的可能。三月间给淮东从浙东登岸奔袭,虽说奢家在浙东一役里损失兵卒不多,却一战就露出疲态,什么原因?实际是给淮东一拳狠狠的打在腰眼要害上,受了内伤啊!汉人说,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我大燕也要吸取别人的教训……”
叶济尔示意那赫雄祁继续说下来。
那赫雄祁说道:“……先攻青州。青州军弱,易克,陷青州之后,则顺势东进而取登州。汗王虽说早在金州建了一支水军,但造船、打水仗不是大燕男儿的长处,金州水军的实力实在有限。得登州,俘登州水军,水寨、船坞、造船场、造船工匠等也一应俱全,我大燕便可据登州大规模建水军。初时,淮东水军强,登州水军弱,但从登州对辽东南尖的金州角,仅两百里海路,中间大小岛无数形成链状,择大岛险岛建水寨,命高丽水军就近相援,依之便抵抗淮东水军,可将渤海护在内线……其后可借山东为根基,西进打河南、南下打江淮,两相其便。”
“两相其便?”叶济尔蹙眉琢磨着那赫雄祁的话,俄而又问道,“在诸将里,你是读汉书最勤奋的,不过今天说话,尤其的文绉绉,是什么原因?”
“不是老奴欺瞒汗王,”那赫雄祁说道,“浙南都督奢飞虎麾下幕僚秦子檀与老奴偶有书信往来,秦子檀在书信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江淮形势。有些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淮东的海攻战法不可不防。老奴不知不觉,就将信里的话直接借用来……”
“看来浙东战事之后,奢家真是给打到要害上了。”叶济尔轻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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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守淮攻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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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也认识到仅仅依靠坚壁清野的策略,很难使河淮防线真正的稳固起来。
除了黄河沿岸的防线外,淮河沿岸的防线必须得到加固,这样才能让江宁不必直接面临燕胡骑兵的威胁。
林缚十一月下旬仅在少数扈从的护卫下视察淮阳防线,江宁对这个消息是有喜有忧。
忧的是,淮东对淮阳镇的影响力及控制力远远超乎之前的猜测,江宁及其他势力需要重新审视淮东的实力。单纯以军事实力计算,林缚无疑已经跃居领兵帅臣之首。
外藩强横而君权暗弱,对新成立的江宁政权来说,不能算好事。
但不管怎么说,林缚都是拥护江宁政权的。虽有臣强君弱的远忧,但就眼前的情况来说,淮东对淮阳镇的控制力越强,淮泗防线就越稳固。至少在风雨飘摇的当前势态下要算是一桩好事。
招安刘妙贞、陈韩三守徐州、淮阳,以及加上淮东对山阳、泗阳、沭口防线的经营,使得淮河自洪泽浦下游的防线即使称不得固若金汤,也绝非燕胡步骑所能轻易捅穿。
在这一条防线上,陈韩三所部有两万精兵,刘妙贞所部有三万精兵,淮东在山阳、泗阳、沭口还有二十营直属精锐甲卒及数营水军,此外还有多达三万的辎兵部署在淮河北岸。
即使将陈韩三所部剔除在外,淮东在短时间里能在淮河下游地区动员七到八万的兵马用于防守。在正常情况下,燕胡绝无可能一下子将淮泗防线打穿。
相比较淮东,淮西北面的防御就太薄弱了。
十二月上旬,林缚视察淮泗返回崇州,江宁上谕也紧跟着到达崇州。
江宁准淮东所奏,裁撤鹤城草场司置县,委淮东军司所荐胡致诚为知县;委淮东支度使林梦得兼领淮东、浙东军领司使,许淮安、海陵、明州三府钱粮由军司自征自支。
与此同时,江宁在涡阳设镇,肖魁安以上骑都尉衔出领涡阳镇军,辖涡阳、寿州、濠州、泗州等县守戍事,设两淮军领司,刘庭州以左佥都御史出领两淮军领司使兼知濠州府事,将寿州、涡阳、泗州等县一并划入濠州府,加强淮西北面的军事防御力量。
“不管如何,到这一步,总算是将守淮防线的框架搭起来了,一年的辛苦总算有所得。只是河南、山东全线崩溃后,陈韩三守徐州又是极其不稳定的一个因素,淮阳承受的压力极大啊!”高宗庭站在全新的河淮防线形势挂图前,颇为感慨的说道。
林缚坐在楠木长案后,拧着头看身后屏风上悬挂的河淮防线图。
在这个时空,还没有出现过南北长期对峙的局面,世人对“守江必守淮”的军事原则还没有深刻的认识。但林缚所经历的另一个时空,多次南北对峙的局势证明:一旦燕冀、晋郡形势崩溃,沿黄河组织的防线在面对北方优势兵力面前是极其脆弱的。
不把徐州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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