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胡大海咬文嚼字的话,孙打炉倒也不慌,手撑着桌案,等人帮他。
林缚坐在居中的主案前,也仅仅一笑,对孙打炉说道:“胡大人问你做官的道理……”
孙打炉朝林缚行了一礼,才跟对案而坐的胡大海说道:“我孙打炉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做官的道理,只知道打铁?胡大人知道怎么打铁吗?”
“我不会打铁,但要我管铁作,我会从匠户里择其善,以为匠首,鞭苔之,使他们各司其务,则其业不乱……”胡大海说道。
“匠户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孙打炉从出生就在铁炉前滚爬,我能分辩,胡大人怎么分辩?”孙打炉反问道。
胡大海倒没有想到这个莽夫倒也伶牙俐齿,反口跟自己分辩起来,冷笑道:“善或不善,有口碑相传,为官者又焉能不察?此等皆御人为官之术,孙大人若有心要学,本官倒不吝惜相教……”
梁文展微微一笑,胡大海这番话也是针对他而说。看来林缚亲来九华相迎,真是刺激到他,使他刁难孙打炉的同时,又按捺不住有卖弄之心。
“如何做官,我让胡大人说得一时糊涂。不过大人有言,只要我能让冶铁工场每年产出更多的好铁来,这将作少丞便还是由我来做;若不能,凭我嘴里说得再漂亮,大人也会将我这个将作少丞撤了,换其他人来做……”孙打炉说道,“我粗人一个,学的也只是打铁的本事,不知道其他官要怎么做才算好。就将作少丞来说,我以为,只要能产出更多的好铁,便算是做好了。胡大人如果能指点孙打炉如何让冶铁工场产出更多的好铁,孙打炉愿意拜胡大人为师;若是学做官,那还是算了……”
“孙大人这番话倒是精彩,叫文展开了眼界。文展细想来,孙大人这一番话可以归为一句:重实绩而轻学名,”梁文展在一旁,他知道孙打炉的这些说法,应该是这段时间受林缚影响所致,实是林缚在崇州立基选才的根本,他将话题一转,说道,“眼前淮东最紧要的是修捍海堤。谁主持,若能将修捍海大堤修成、修好,便是工部侍郎、尚书也当得;不然的话,便是像陈钟年那样,道德、文章再好,又有何益?害处更大罢了……说到修堤事,胡大人以为这捍海堤应该怎么修?”
梁文展以黄河修堤民夫大乱来说事,胡大海也给堵得无言以对。
刘庭州沉默不言,细思孙打炉、梁文展的话,暗道:若以实绩来检验,谁能主持将捍海大堤又快又好的修成,倒是比陈钟年更胜任工部侍郎一职。
林缚不管堂下唇枪舌剑,这样的争执会持续很久,他早有心理准备。
虽说两汉独尊儒术之后,天下并非没有其他学术流派传世。有大争议会造成对立,也会很多的好处。他最终的目的是想能在旧学上结新花。而不是抱残守缺,让天下人的脑筋继续僵化下去。
这里面的事情也许要几代人才能做成,也不急于一时求成,但就眼前,吸引能人巧匠过来,更能增加淮东的实力。
林缚吩咐身边的随扈:“你出去看看,老工官他们回来没有?”
过了片刻,葛司虞与老工官葛福走进来。
葛司虞虽为匠户子弟,但考中秀才功名,又在江宁工部担任过主事,这次给辟举为司工参军,是最没有争议的一个人物。
葛司虞换了湖青色官袍,走进堂来给大家行礼。
这时候天气已寒,葛福穿着反毛的皮袄子,沾了很深的灰渍,戴着皮瓜帽,仿佛乡下老农,其貌不扬。
林缚之前让人在身边置了桌案,这时候站起来迎道:“老工官,你坐这边来……”
胡大海之前见林缚在身边安排了一个与刘庭州相当的坐席,还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人物过来,没想到是一个糟老头,他的锐气给梁文展、孙打炉所挫,倒想看看这个老头是什么人物。
“要不是葛老工官年岁大了,我倒想麻烦葛老工官来担任修堤的总指挥,如今葛老工官是制司的咨议,”林缚跟刘庭州介绍葛福,“葛老工官在筑成崇州新城之后,就在鹤城沿线考察,对修捍海堤之事,也最为熟悉。说到修捍海堤,还是要问葛老工官……”
刘庭州倒想起葛福这么一号人物来,坐在案前揖道:“原来是太后所赞‘天下巧师’的葛福老工官,庭州在这里有礼了……”
“当不起,当不起……”葛福回礼道。
葛福在匠户里是特殊的存在,得特旨赏赐,脱了匠籍,其子葛司虞才得参加科考做官。林缚让葛福与刘庭州对案而坐,刘庭州都不会觉得屈了身份。
胡大海也想起葛福这个人来,细想梁文展刚才话,明明是要说葛福比陈钟年更能胜任工部侍郎,他心里虽然不服,但也不敢太放肆。
林缚也不管胡大海心里怎么想,刘庭州自然能积极配合修堤,那是再好不过,跟葛福说道:“还要麻烦老工官跟刘大人简略的说一说修堤事……争取在年底之前,就将事情做下去。”
“好咧,我便说一说,”葛福说道,“淮东沿海虽然没有完整的捍海堤,但有条件的地方,也零零碎碎的自行组织修了一些海塘,对海浪与风暴积累了一些认识。能师巧匠藏于民间,崇州这边张榜后,就陆陆续续有好几十人跑到鹤城、崇城献策。虽说堤还没有开始修,赏银已经花出去许多,不过也确实有些真知灼见在,有些能师巧匠在。对之前的方案有很大的补充,有些不足的地方也得到纠正,再有这些新募的能师巧匠帮助,老朽倒更有把握了……”
刘庭州还不清楚崇州张榜悬赏问修堤策的事情,想来是在辟举孙打炉做官之后。
刘庭州有腹中也有一套在盐渎县东修捍海堤的方案,所以才急巴巴的不请而至。这套方案也是他在盐渎任官期时,走访乡里,总结前人经验得来,花了两三年时间,自以为颇为成熟。
倒没想到林缚利用铁匠做官一事大造影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从淮东沿海又新招揽了一批有益修堤的匠师……
如此看来,这事在淮东地区迅速传开,多半也有崇州纵容的因素在内。
捍海大堤分段修筑,先修鹤城到江门之间的南段,做的工作也最充分,方案自然也最完整。从鹤城往北到清江浦的中段与北段方案,还较为粗糙。不管方案粗不粗糙,葛福都给刘庭州做了介绍。
捍海堤北段即是盐渎县段,葛福所提出的北段方案,倒与刘庭州腹里盘垣了好几年的方案相仿。
林缚说道:“这个北段方案是盐渎新津人朱艾所献,崇州才派人往盐渎走了两趟,只是粗略认为这个方案堪用,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这个朱艾倒有些见识,说认得刘大人,刘大人也跟他请教过修堤的事情,倒不知道真假。若是他托大夸口,我便将他赶走,要是真的,制置使司倒不少一个令吏的位子给他……”
刘庭州心里一叹,说道:“本官确是跟他请教过修堤事。此人是个牛倌,少时放牛时好指点形势说战事,村人都说他疯癫。长大后,性子倒还沉稳。我路过新津时,他跑来献策,说的确有道理。用来修堤,是个人才,就是少时争强斗狠,给人毁了半张脸,太损仪容,不然本官在盐渎就辟举他做吏员了……”
“我是猪倌儿,用个牛倌也是合适。”林缚哈哈一笑,见胡大海眼睛迷茫,想来是不知道他治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淮东制置使司佐官、属官有人数限制,吏员倒无限制,只要能养得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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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修堤之谋
夜深灯昏,北风鼓吹,崇城驿馆里庭树呼呼而响。
张晏在灯下蹙眉而坐,淮东捍海堤修筑案草本就摊在他的面前。
旁边伺候的青衣小厮强睁着眼睛,不敢打瞌睡。倒不知道大人是怎么了,拿了这一叠三五十页纸,午后回来,坐在窗前就没有挪过脚。反反复复的翻阅着,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抠下来吃进去,眉头越收越紧,半天都没有吱个声。
“你去前面看一下刘庭州睡了没有?”张晏吩咐侧身的青衣小厮。
青衣小厮心里暗想:都快破晓了,哪可能没有睡下?不敢回嘴,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
为修捍海堤事,林缚将盐铁使所属的射阳、大丰两处盐场的巡院官也召来崇州议事,张晏放心不少,怕射阳、大丰两地的盐官看不穿林缚可能暗藏的猫腻,遂不惜屈了身份,亲自到崇州参与议事。
这是张晏来崇州的第三天,也是今日午后才拿到较为完整的捍海堤修筑案草本,也的确让他从里面看出不少的猫腻来。
淮东修捍海堤,涉及淮南盐区、海陵府、淮安府。
张晏来了,刘庭州来了;刘师度之前就在崇州,到建陵、皋城两县实地走了一圈,也赶来崇州。
张晏信不过刘师度,倒想在明天决议之前,与刘庭州私下里沟通一下,以免明日议事时给孤立起来,没有援应。
青衣小厮转头又走了回来,禀告道:“前头院子里亮着灯呢,问过才知道,刘大人刚刚让人送夜宵过去,应是没有睡下……”
听小厮这么一说,张晏也有饿感。
张晏虽是正四品的盐铁使,但与刘庭州互不统属,也不便召刘庭州来见自己,
怕刘庭州会睡下,也顾不上腹饥,张晏拿起草本往前院走去,去见刘庭州。
“刘大人,捍海塘的草本,你如何看?”张晏未待下人沏茶端上来,就迫不及待的问刘庭州的意见。
“倒也完善,制置使想必是早就有所准备。”刘庭州说道。
刘庭州当年上书朝廷欲用盐银在盐渎修捍海堤,张晏倒是知道这事的。当然了,这种事不需要张晏出面,刘庭州的折子根本就没有可能进入宫城、呈到皇上面前。
刘庭州对修捍海堤是什么态度,张晏自然不难猜测。但淮泗战事后期,刘庭州与林缚闹得相当僵,在这件事上,他也只能先争取刘庭州的支持。
“从鹤城往北到清江浦南,两百里地,仅修四座河闸。三县仅有四条河道能穿堤通海,一旦淮东大涝,四座河闸哪来得及排涝?”张晏说道。
“涝淹潮侵,皆淮东之害,然潮侵占了九分,涝淹只占一分,便是一座河闸不修,筑成捍海堤,也是利大于弊的。”刘庭州本是宝应县籍人,又长期在淮安为官,对淮东情况了若指掌。
当世修河闸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一座十数丈宽的双串或三串河闸,打桩埋砖、垒石熔铁,要建得异常的坚固,才能挡住海潮掩来时的冲击。
河闸设活动闸门,上面还要架梁铺桥,与堤道相接,糜费甚至超过一座坚城。
从鹤城往北到清江浦南,为捍海堤的中段、北段,两百里干堤预算是七十万两银,单为四座出海河闸倒要单列三十万两的预算。
每增一座出海河闸,就要多掏七八万两银子,这个压力放在谁的肩上都扛不住。
刘庭州之前给盐渎县东筑海塘所拟的方案里,甚至一座河闸都没有打算建,便是在巨额成本面前,被迫在涝害与海侵之间做出的权衡。
“江门、鹤城实际已落入林缚囊中,捍海堤从江门、鹤城往北修,横贯淮东东境,”张晏说道,“刘大人就不怕林缚另有所谋?”
刘庭州微叹一声,说道:“说是两年修成,我看非三五年不得竞功。三五年里,崇州不断往这里面投大量的银子,便是有所谋,也是远在三五年之后……三五年后,内河漕运也该恢复了。”
天下漕粮,大半要从淮安过境,淮安知府有督漕的责任,刘庭州对漕运事务也相当的熟悉,不难猜到林缚实际是从盐银保粮、津海粮道里筹钱粮去修捍海堤。
以漕粮运量计算,崇州从盐银保粮里得银,每年也就四五十万两银。
如今林缚将这笔银子都投到修捍海堤上,这也要阻拦,难道逼着林缚拿这笔银子去蓄兵吗?两害权衡取其轻,如此简单的道理,刘庭州又怎么想不明白?
刘庭州知道张晏为什么要反对。
林缚要修捍海堤,最先提出是保盐渎、建陵、皋城三县不受潮侵,毕竟两淮盐区不在林缚的辖管范围之内。不过真正的方案拿出来,整条捍海堤都要修在淮南盐区范围内,张晏是怕林缚借这机会,变相的将淮南盐区划入淮东制置使司的辖防区里。
张晏在鹤城草场上已经吃了大亏,这时候有戒心也难怪。
刘庭州暗道:捍海堤修在盐渎、建陵、皋城三县境内,还要担心林缚的势力往这三县渗透呢?总不能将捍海堤修到海里去。
盐渎、建陵、皋城三县,田地都各有其主,捍海堤修在这三县,征田征地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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