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不堪的流民窝棚,码头以及码头背后的长街,入夜后也没有多少衣衫褴褛之人。
林庭训卧病在床,手不能书、口不能言,但不妨碍林族分权后正常运转。
渡口没有角楼或灯塔之类的专门照明建筑,但是渡口沿河堤与内街立有十数支高柱,入夜后悬挂马灯,也同样将渡口与堆栈照得明如昏昼,若说与角楼或灯塔有什么区别,就是无法利用青铜镜将灯火投射到远处。
上林里乡营指挥林宗海看着缓缓靠码头停泊的如楼大船,看着船头迎风而立的林缚气度端真是不凡,心里感触复杂,他原以为将此子赶出上林里就消除了一个潜在竞争对手,谁能想此子去了江宁竟然牢牢巴结上顾悟尘,而且混得非同一般的好。
林梦得提早两天就赶回上林里来办事情,他与林宗海到渡口来迎接林缚,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林族再无重要人物出面了。另外,顾家派了两人到上林渡来迎接林缚等人。
按说林缚能在江宁混得风生水起,对林族也是一大助力,但是林缚在江宁已经自立了门户,此次行销顾家茶货也是撬本家的墙脚,林续宗跟他就有前仇,诸族老们也是以本家为念,不肯走出来跟林缚见面也没有什么好费解的,不跳出来戳着林缚的脸骂已经是顾忌他初成模样的权势了。
渡口有许多看热闹的乡邻,看清林缚站在船头,议论纷纷起来:“林秀才当真是威风了,这么大的一艘船,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几次……”“上回送顾大人的官船都远远不及这个威风啊。”“听说他在江宁可替咱们东阳乡党涨威风了。别看东阳挨着江宁,但是东阳乡党在江宁不成什么气候,一是因为顾大人,一是因为林秀才,东阳乡党在江宁当真是不同往昔了,前村狗伢子捎信回来说,他在江宁做工,工钱比当地人还高一成,就因为是上林里子弟,你说这是多有面子的事情。”“二公子以前将林秀才赶出上林里,他倒没有想到林秀才去江宁能有这出息,这时候也没有脸出来见林秀才了。”“可不是,当初林秀才在骡马市拿刀逼着二公子下跪救饶,我就知道林秀才能有大出息,你们看看,这才过去多少时间啊?”“要是大老爷躺在床上还有想法,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啊?林秀才说到底还是他赶出去的。”“他能有什么想法,从病床上爬起来迎接吗?”“真是奇怪,七夫人怎么没有到渡口来,半天没看到她人影呢?”“大老爷身体好时,七夫人还能少些顾忌,大老爷跟半死人似的,七夫人总要避嫌的。林秀才在江宁能这般模样,多半也是靠了七夫人在背后给他撑腰,再不避讳些,谁知道外面人会嚼什么舌头?”“谁敢嚼七夫人的舌头,我可不敢,你赵老三敢?”
林缚站在船,就看着渡口的一切,待船靠上岸,才换了一副笑脸下船来,拱手说道:“林缚怎么敢劳宗海叔与梦得叔来渡口相迎,罪过罪过?”又与林宗海介绍孙敬堂、曹子昂等人。
七夫人顾盈袖不便出面到渡口来迎接,赵虎他爹娘与他二弟赵豹站在林宗海、林梦得的身后,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个穿整洁青衫的老者,林缚看着脸熟,闪过几念,才记起他就是下林里的郭老头,是赵虎的准丈人,他要给赵虎涨脸面,恭敬施礼道:“赵叔、赵婶与郭老也来渡口了,是巴不得要将赵虎赶紧拉走商议婚事去?”让人将在江宁替赵虎置办的几挑财礼搬下船,要赵虎率领十名武卫牵马驼财礼先回家去。
从上林渡再往北,东阳号最多再行二三十里不用担心搁浅,再往北就是浅水湖域,东阳号反而失去用处,所以在上林里观望洪泽浦形势,东阳号的实际用处不大,会停在上林里老老实实的雇人往船上装茶货,曹子昂、葛存信等人要或明或暗的分批从船上转移出来。
曹子昂率领十名持刀武卫打着给赵虎婚事助势涨威风的名义搬运财礼上岸来。船上有八匹马牵下来,暂时都驼上从江宁给赵虎置办的财礼。另外还有近二十匹好马一直都养在上林里,这样就能确保上岸之人每人有两匹好马可用。大鳅爷葛存信与其他人暂时留在船上,等到深夜再找机会分批从船上转移出来,林缚也不确认洪泽浦或者沈戎有没有眼线盯着上林渡这边。再说林宗海、林续宗也不是善茬,要做什么事情,先也要瞒过他们的眼睛。
四月中旬的天气,衣裳已经穿得单薄,十名武卫下船来,衣裳里有没有穿甲,穿的甲精不精良,都能很轻易的看出来。按律是乡勇及商号武卫、护院镖客等私兵都禁用甲具、强弓、陌刀等强力兵甲,但是乡豪养私兵都视此禁律如废纸,不穿甲、不用强弓、不用陌刀等兵刃,即使训练再刻苦也要大打折扣。林家一直都注意给乡勇装备精良的兵甲,即使如此,乡营满编五百员,实际人马已经有七百余人,但是这些年所积累下来的私藏甲具也不过六十余副。看着下船来的十名武卫人人在便袍里皆穿好甲,除腰系佩刀外,还多持陌刀等长械,另外留在船上的众人看上去也有不少穿着甲,令林宗海看了如何不心惊?林缚从江宁传回来的名气当真是一点不夸张啊。
林缚微微一笑,先与赵虎爹娘及郭老头唠叨几句婚事安排,要他们先回家去,他只让周普留下来陪同自己,在上林渡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郭老头本来嫌弃赵虎给林家驱出乡营有意毁了婚事,后来赵虎给林缚当了随扈去江宁又有迹的迹象,郭老头又有意促成这桩婚事。说起来这事也让人郁闷,但是赵虎还是惦念着郭老头的闺女郭红英,央求七夫人促成好事,自然也没有女婿跟丈人结怨的道理。下了船就给爹娘以及郭老头行了大礼。
郭老头看着赵虎换了一身便袍也十分的精神,竟然有十多名雄纠纠、气昂昂的侍从牵马跟随,从江宁带回来的财礼都是箩筐驼在马背上,这一辈的虚荣心都没有此时这般膨胀过,眼睛瞥过渡口看热闹的乡邻,打眼看女婿是越的欢心,笑得合不拢嘴。
赵虎他爹是闷头不吭声的老实人,受了林缚一礼就涨红脸慌然不知所措,对他儿子赵虎也只是往肩膀上打了两拳,笑呵呵的说不出什么话来。赵婶替赵虎理了理衣领,掸掉灰尘,看着儿子跟着林缚有出息,心知当初要儿子给林缚当随扈的决定没有错,自然是十分的高兴,跟林缚说道:“林秀才,你这边事忙完之后,不管多晚,夜里到家来吃酒……”
“好咧,”林缚答应道,“赵虎的婚事,我也要帮着筹谋一二。”他知道赵婶刻意要他不管多晚过去,多半是七夫人会在那里等着他见面,多时未见,也想念得很,但是眼下要先将林宗海应付过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黑暗迷情
林庭训卧病在床,手不能书、口不能言,林族事权分于诸人,林宗海身为乡营指挥,又得六夫人在背后支持,实是林族此时的实权人物,林缚回到上林里不得不跟他敷衍一二。
顾家茶货一事,林缚悉数委托顾天桥去负责,运货、装船诸事,由孙敬堂、林梦得帮忙,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林缚也借口要亲自替赵虎忙碌婚事,也由林梦得、顾天桥负责在上林里招待孙敬堂等西河会众人。
就在渡口边的酒楼吃酒吃到微酣,林缚与众人告别,与周普骑马前往村东头的赵虎家。
四月夜,虫鸣唧唧,想着七夫人此时多半也在赵虎家,林缚心间有些忐忑,一别又是半年多,此次相见到底是要更亲热些,还是稍疏离些为好?
七夫人顾盈袖坐在厢房里也忐忑不安,赵虎娘将这东边的厢房都让出来,扫净了让顾盈袖暂时歇息,外屋是顾盈袖的两个贴身侍婢,按礼节,赵家其他人都要回避的。这院子空荡荡的,顾盈袖心里再惦念林缚,自己毕竟是那个半死人的妾室,以往林缚是个笨头笨脑的书呆子,笨拙得可爱,自己在他的面前可以肆无忌惮些,想着什么就吩咐什么,关切些、亲热些,也不怕别人会想别处去。此时的林缚端端真真的成为伟岸奇男子一个,洞悉人心,又善谋断,自己还能肆无忌惮的对他关切、对他亲热吗?
顾盈袖惶惶不安的坐在厢房里,林缚没到,赵虎、曹子昂等人都谨守身份,也不便进厢房坐下来与她闲聊,就留她在厢房枯坐着,也愈的让她的内心惶惶不安起来。任她平时性子再泼辣,此时也是坐立不安,打定主意要跟林缚疏离些,毕竟要谨记着彼此的身份,不能因为自己使林缚的名誉有污。
顾盈袖才打定主意,院子里犬吠声突然大作起来,听见林缚笑骂着将看院土狗踢得呜呜叫唤,她心间又莫名的一紧,神经紧张的听着林缚在隔壁院子里与曹子昂、赵虎以及赵虎爹娘等人招呼,听着他低沉的问及自己,顾盈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紧张的快要跳出来,这哪里像是来商议事情,简直比偷汉子还要紧张十分。
顾盈袖也不想让林缚看到自己慌张失措的样子,深吸着气平静心情,过了片刻只是听着房门给“吱呀”一声的推开,一颗心又陡然一惊,慌然抬头看去,就看见林缚笑盈盈的脸给幽暗的光线照着有些微微红,也不知道是他吃了酒的缘故,还烛火昏暗的缘故。
“七夫人久等了……”林缚走进来说道,其他人没有跟着走进来。
顾盈袖心里想:他终是冷冰冰的唤我七夫人,没有唤我盈袖姐,心里说不出的惆怅,指着桌子旁的椅子,也语气稍淡的说道:“赶回来辛苦了吧,坐下说话吧。”
林缚窥着顾盈袖灯下成熟妩媚的脸,那眸子又大又亮,眼睑的形状也是绝美,睫毛长而弯翘在轻轻的颤跳,觉得室里灯火暗了些,林缚习惯在亮处说话,伸手过去要将烛台移到眼前来。
“你们这次在这里留几天?”顾盈袖微低着头问林缚。
“也不定,”林缚回道,眼睛看着顾盈袖丰泽、肌肤在灯下有着透明感的脸颊,没有注意到手指直接伸到滚烫的烛油里,林缚倒不至于给烫得大叫,还是吓了一跳,手一抖将烛台给按熄掉了。顾盈袖心思在别处,见林缚给烫着,下意识抓住林缚的手凑到唇轻吹,柔声说道:“烫疼了没有?让你这么不小心,手烫烂了都活该……”说到这里,就愣住了,室内已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刚要将林缚的手丢开,林缚却反过来抓住她的手,她想抽回手,林缚更用力抓紧,轻声唤道:“盈袖姐……”
“放手呢,谁是你盈袖姐?论辈份我是你婶娘。”顾盈袖给林缚一声轻唤,心都要化掉。但是她知道即使林庭训死去,两人还差着辈份,顾家又甚重门风,天下哪有守寡婶娘改嫁给族侄子当妾的道理?要是传言出来,林缚不要说在仕途上有展了,甚至有可能给告问罪,顾盈袖听到这一声唤就觉得不冤,当真不能害了他,还是想将手抽回来。
林缚握着顾盈袖滑若柔荑的小手,绵绵软软的,似若无骨,在四月天的夜里有些冰冷,说道:“盈袖姐,你的手真冷,我握着替你温一温。”
“要你好心!你也是拿这话骗肖家娘子?”顾盈袖当真愿意让林缚握着她的手,室内黑黢黢的一片,一颗心砰砰乱跳,要掩饰心内的慌乱,嘴巴不饶人的拿柳月儿来转移话题,终究怕人进来点灯,在林缚的手心掐了一下,说道:“再不放手,我要恼了……”还是用力将手抽了回来。
“盈袖姐不说,我倒差点忘了这事要紧着时间去办,我想给柳姑娘个名份,要找人去肖家说项,盈袖姐说找谁合适?”林缚问道,这年头寡妇改嫁要征得夫家同意,不然夫家可以告诉到官府以奸罪论处的。
“你真是脸皮子厚,你什么事情都非得要我过问?”顾盈袖啐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她不奢望自己与林缚有什么,这种事情当真要帮林缚想个主意来,说道,“肖家虽说在石梁县有些家势,但终究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县主簿陈凌与肖家关系不错,你就厚着脸皮去找陈凌,从肖家讨要一张‘柳氏贤德、肖家下堂、婚娶自便、两不相干’的契书能有多麻烦?只是你不先娶妻室就纳妾真的合适?还有啊,你要给肖家娘子名份,那苏湄姑娘呢,收了一个小的,大的就这样放手了?”
苏湄的事情麻烦得紧,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也不知道顾盈袖从谁哪里知道探了探头,问道,“怎么没有人进来点灯?”
外屋刚才有顾盈袖的两个侍婢守着,这会儿也不知道她们跑哪里去了,顾盈袖也不吭声喊人,她更喜欢在黑漆漆的暗中与林缚说话,仿佛这黑暗能将人心深处的欲/望与情念掩盖掉,让人舒坦自如。
“你这趟回来除了给柳姑娘讨个名份外,还没有别的事情要做?”顾盈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