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铁衣和悦的道:“在‘平安客栈’里,你又是如何发觉情形有异的?”
轻轻抚理鬓角的发丝,舒妲低柔的道:“我在逃亡之间,担惊受怕已是风声鹤唳,草木
皆兵了。任何一点迹像,都会使我惧栗疑惑,惶然而遁;进入‘平安客栈’的时辰,已是下
午。我本来就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投店的,才进店门,那伙计的模样就透着邪味,他暗
中老在不停的打量我,却不敢与我正面对视,而且态度在鬼祟里又显出不该有的殷勤,我即
刻便生了警惕,等到他叫我进房之后,那么迫不及待的匆匆返身退去。我更加起了疑心,马
上躲在房门后窥探,只见他一面频频注视我的房间,又急吼吼的奔上楼去,这时,我不再考
虑,先启开侧窗,又掀揭瓦面,穿屋而出。”
燕铁衣道:“那店小二是被我们买通的,他自认为机灵,却不知道处处露了形底,若是
他稍加镇定,我们便不须费这么多手脚,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了。”
崔厚德悻悻的道:“魁首,本来就不该给那个饭桶恁多赏钱!”
安闲的迈着步子,燕铁衣道:“你那袭衣裙,已经换过了?”
舒妲不好意思的道:“不换怎么行?为了游泳过河,我自己撕掉了一半,沿途躲躲藏藏
的,若叫人看着,不以为我是个疯子才怪!”
眼珠子一转,她又怯生生的道:“魁首,我还不知,你们是怎么追上我的?照说,你们
不该推想到这个方向才对……”
笑笑,燕铁衣道:“是你告诉我们的。”
舒妲顿时了悟,她摸着右耳耳坠道:“魁首,你们找着了我的那只耳环?”
燕铁衣道:“不错,一只耳环、一片碎缎、以及你在仓惶中丢弃于河水实际却勾挂向河
堤下面树桠上的半截衣衫,这些东西,已足够我们判明你逃走的方向了!”
叹息一声,舒妲道:“这真是命……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注定,再怎么也拗不过。”
燕铁衣正色道:“舒妲,你应该庆幸才对,如果一直逃亡下去,何日才是了局?不但那
口‘弑亲逆伦’的黑锅给你背定了,真凶也会杀你灭口,再说,我们的缉拿令亦已下达,整
个‘青龙社’分布在各处的人手都会全力追捕,天下虽大,你还有安身立命之地么?于其到
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何不如早行挺身而出作个辩解?还你清白与蒙受冤屈,两桩你竟都不会
挑选!”
舒妲嗫嚅的道:“我不是不会挑选……魁首,我是害怕,怕你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
燕铁衣感喟的道:“你把我,以及‘青龙社’的人都看成什么了?难道我们只是一群妄
自尊大的狂徒,一批暴戾粗陋的莽夫,一干毫无理性的强梁?”
连连摇头,舒妲慌张的道:“不,不,魁首,我绝不敢这么想,我也从来不曾这么想
过。”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能了解最好,舒妲,或许时光再长远点,你将会逐渐觉,‘青龙
社’的传统与风气,乃是颇为开明并富有人情味的。”
舒妲恳切的道:“我知道,魁首,我已承受了‘青龙社’给予我的太多照应和温暖。”
燕铁衣道:“既是如此,你又自认并未犯过,何须逃亡?”
舒妲畏缩的道:“因为我怕……魁首,这桩不幸的事,太过严重了。我怕你们会不谅解
我,不相信我,我怕我连申诉的余地都没有。”
燕铁衣道:“现在,该明白你的想法是错了?”
舒妲赧然道:“我是错了,魁首,好在……尚未错得不可挽救。”
笑了笑,燕铁衣道:“算你运气好!”
舒妲真心真意的道.““不,是魁首救了我……”
崔厚德忙道:“还有我姓崔的哩。”
舒妲轻轻的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崔大哥的再造之恩。”
燕铁衣道:“如今尚未到证实你完全清白无辜的程度──虽然我们已经相信你是清白无
辜的──等到把那真凶拎出来,这桩公案才叫了结。我们才好向大家公布你被人嫁祸栽诬的
内幕!”
舒妲苦笑着道:“全赖魁首为我申冤直曲了。”
燕铁衣道:“这是我份内的事,对你义父,你个人,以及‘青龙社’上下的每一位,我
都有维护以及规束的责任!”
表情带着些感喟,他又道:“人生本就是一种负担,对个人与组合都是如此;或者承受
的分量不同,但责任的意义则毫无二致。舒妲,因此牵涉着你的这桩不幸,我也有连带的关
系,打一开始起,我已被卷入了,这是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明白么?”
舒妲的双眸中浮漾起莹莹泪光,她颔首道:“我明白……”
前面“丹县”的城门就在不远,大约还不到半里路了。
崔厚德大声问:“魁首,可要去知会尚孝宽?”
燕铁衣道:“不必惊动他了,我们不在城里逗留,直接穿越离开。”
崔厚德笑道:“真叫遗憾,竟不给老尚一个聊尽孝心的机会。”
燕铁衣道:“在他而言,奉侍于我左右,拘束太多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他们正说着话,自城门里头,有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健步如飞的走了近来。那名大汉生
着一双铜铃眼,满脸胳腮胡子,看上去一副凶霸霸的德性,道路恁宽,他却端冲着崔厚德身
前闯。
突然站定,崔厚德挺胸凸肚,双手叉腰,也立时摆出了“泰山石敢当”的架势,准备给
那迎面撞来的汉子一记“下马威”!
但是,那人却就在三步之外蓦的停了下来,瞪着崔厚德,声音粗哑的问:“老哥可是姓
崔?‘青龙社’魁首座前的两大护卫之一?”
崔厚德自鼻孔里哼了哼,道:“怎么样?”
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单面洒金的大红拜帖来,朝崔厚德眼皮子下一递,形色倨傲,
半扬着脸道:“有档小事,我们大爷要请你家主子去谈谈。”
上下打量着对方,崔厚德并没有伸手去接拜帖,他慢吞吞的道:“你家大爷?你家大爷
是那一号人物?玉皇大帝?阎罗天子?东海龙王?还是当今的万岁爷?你又把我们魁首看成
啥等样鸡鸣狗盗般的角色啦?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那一端那一样,你们的大爷能够
随便使唤我们的魁首?”
铜铃眼一翻,那人怒道:“你他娘是想找碴不是?”
崔厚德嘿嘿一笑道:“正是,我的儿,你可算说对了!”
这彪形大汉神色一硬,但显然又强行压制住了,他咆哮道:“走开,我要直接找你们主
子说话,娘的皮,真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横跨一步,崔厚德拦着那人,同时冷艳凄的道:“不要说你了,就连你头顶上那位大
爷,配不配和我这‘小鬼’衬搭,只怕还不一定。想冲着我们魁首开腔,伙计,就更他奶奶
棉花店烧了大火,谈(弹)也甭谈(弹)个舅子的啦!”
那人气冲牛斗,捋袖握拳:“咦,你算是什么他娘的半吊子货?我手拿大红拜帖,要通
过你向你们魁首投递,并转奉我家大爷的意思,这又惹着你啦?又有什么地方不合规矩?看
看你这副熊样,还像是跟差的么?恐怕你们的魁首也没有你此等的凌人架势哪!”
崔厚德踏前一步,狠辣的道:“单凭你这个态度,我就得先替你家那什么大爷教训教训
你!”
静观良久的燕铁衣,终于淡淡的开了口:“厚德,让他过来。”
崔厚德悻悻不甘的道:“魁首,这小子一股跋扈劲,在魁首面前装聋作哑,假痴假呆的
扮人王,骂山门,总不能叫他就这么便宜的竖着走回去。”
摆摆手,燕铁衣道:“我来问他。”
于是,崔厚德只好往旁边一站,那大汉昂着头来到燕铁衣面前,将手中的大红拜帖往燕
铁衣胸前一伸,大声道:“这位想是‘青龙社’的燕大魁首了?我家大爷有张拜帖嘱我呈
送!”
也是没有接过拜帖,燕铁衣却笑吟吟的道:“朋友,令居停是那位高人前辈呀?”
大汉暴烈的道:“帖子上有得名姓!”
“哦”了一声,燕铁衣仍然笑道:“你若不提,我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帖子上有个名姓
呢。”
说着,他闲闲的伸手接过那张拜帖,却在手执拜帖的霎时间,猝然翻腕,但见红光倏
闪,那名大汉已怪叫一声,痛得往后猛一踉跄,左边耳朵,业已血淋淋的飞抛于地──是燕
铁衣用手上那张大红拜帖当刀使用,就便给对方削落的!
根本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燕铁衣目光扫过帖面上几个苍劲的字体──呈交”燕大魁
首”,然后他展视背面的落款──“熊志甲顿首”。
就在这时,那个失去耳朵,痛得发了昏的大汉,蓦的狂吼一声,疯虎也似便朝着燕铁衣
冲了过来!
斜刺里,寒光暴闪,一柄“薄刃双口刀”已那么快速的拦向那人身前,尖锐的刀尖,正
颤晃晃的指着这位仁兄的胸膛!
刀势来得太快,当这人发觉,业已不及应变,就那样箕张双手,状似投降般僵在那里,
目光恐怖的盯着指在胸前的刃尖发楞。
燕铁衣抬起视线,温和的一笑道:“在江湖上混世面,首须学习谦容的美德及忍耐的功
夫,并要十分注意进退应对的礼数,切勿做出超越自己身分与立场的言谈举动。朋友,方才
只是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在你来说,该是受益非浅,因为这样会使你有所警惕,俾可避免
将来有一天在同样的情形下,失去的不是你的耳朵而是头颅!”
那人半边面孔全是血迹斑斑,齐底削落的左耳部位,只剩下一道微微抽搐的内根,血糊
糊的伤口看上去别有一股怪诞的意味,像是突然间便使这张面孔变得如此的不调和,如此的
空虚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家大爷,就是熊志甲了?”
大汉闷不吭声,铜铃眼凸瞪着,眼球上满布血丝,额头上也浮现青筋,他挫着牙,扭曲
着脸孔,那种强烈的仇恨意识,就似烧着一团火焰。
崔厚德的刀尖前挺,顶上了对方衣衫,一边凶狠的叱喝:“你聋了你娘的?没听到我们
魁首在问你的话!”
微微抖了抖,那汉子在刀尖的威胁下,异常勉强的点了点头。
笑笑,燕铁衣道:“他在道上的称号是……?”
吞了口唾液,那人极为艰涩的道:“‘十二飞枪’。”
双眉微皱,燕铁衣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十二飞枪’熊志甲?怎么我对这个人
并无印像?他能备帖请我,照说在江湖上应该多少有点名声才是,但我却陌生得很。”
又摇摇头,他道:“也罢,你们大爷叫你送来拜帖的意思是什么?”
那人吸了口气,粗声道:“我家大爷要请你前去谈件大事,如今他已在城外‘白沙沟’
等你!”
燕铁衣道:“白沙沟在那里?”
朝着面对城门的左边一呶嘴,那人道:“顺着城墙下的小道一直走,里许路外就是!”
燕铁衣道:“那么,你为什么却从城门里走出来?”
那人悻悻的道:“我一直在城楼子上等你们,老远就看见你们来了,我下了城楼子,不
从城门里朝外走莫非还能从城外朝里走!”
崔厚德破口大骂:“你个大胆奴才,你是吃了硝烟子啦?放的这等火辣屁?你知不知道
是在冲着谁说话?娘的,弄毛了老子,一刀通死你这狗操的!”
燕铁衣向崔厚德投去阻止的一眼,轻轻用右手上的大红拜帖敲着左手背:“熊志甲要和
我谈的是什么事,你知道么?”
那大汉倔强的道:“不知道!”
燕铁衣毫不动气的道:“我们的行踪,熊志甲是如何晓得的?”
那人的回答仍然和前面一样:“不知道。”
忍不住了,崔厚德火爆的道:“魁首,这个姓熊的既名不见经传,料想也不会有什么策
图大计要和魁首商议,说不定只是个市井无赖或鸡鸣狗盗之徒,故意摆出这副架势以增身价
去了,万一那里向魁首提出赏碗饭吃之类的要求,才叫笑话,已乾脆先宰了这个二楞子货,
再走我们的阳关大道!”
马背上,舒妲也忧疑的道:“魁首,我怕是那个人使的手段!”
略一沉吟,燕铁衣道:“厚德,放了这位朋友,叫他带路,我们去!”
崔厚德忙道:“魁首,请再斟酌,恐怕其中有诈!”
燕铁衣冷然道:“照我的话做!”
崔厚德无可奈何的收